第56章 表白

仲夏, 七月份的尾巴,沙鷗十八歲生日。

三天前,沙鷗的左手拆了藥線, 但由于傷口迸裂過一次,醫生依舊要求出院後每日換藥消毒,不過鑒于這個後續康複工作的難度系數不高,于是沙鷗選擇在社區醫院完成。

雖然左手還裹着紗布藥棉, 但他還是堅持出了院。

生日這天,沙雁還一早跑到超市,肉蛋果蔬的買了一大堆回來,說什麽也不肯讓手傷未愈的沙鷗下廚, 非要親自掌勺, 給哥哥做一桌生日餐。

沙鷗笑笑,也由他高興了。

半晚時分, 沙老爺子溜達着從蛋糕店取了定做的生日蛋糕回來, 晚飯時, 親自給沙鷗點燃蠟燭, 坐在桌邊樂呵呵地說:“真快啊, 一轉眼, 我大孫子都十八了, 成年了......小鷗來, 許個願!”

燭火跳動, 在沙鷗眼底投下一片橙色光影, 沙鷗放在桌上的手十指交叉,聞言微微笑了一下,說:“您也說了,都成年了還許願呢?不了吧......”

“那不行!”沙雁還嗆白道:“到什麽時候過生日也是要許願的, 兆頭好,應景!哎呀快點吧哥!”

“......好吧。”沙鷗無法,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輕輕閉上眼睛。

十八歲了,這是他的成年禮。

站在少年與成年分界線上的這一刻,還有什麽願望嗎?

有的,而且太多了。

希望爺爺身體健康,安享晚年天倫。

希望弟弟平安順遂,擘畫未來藍圖。

還希望......

沙鷗心念微動,在燭火的倒影下,于心中輕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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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這一生,渴望的都能得到,期待的都能實現。

願你的眼睛裏看到的,永遠都是明朗燦爛的人間四月天。

至于我——

你若花路繁盛,我便再無所願。

沙鷗睜開眼,不等旁人催促,徑直吹息了蠟燭。

“哇哦!”沙雁還把蠟燭從蛋糕上一根根拔.出來,興奮道:“我來切蛋糕!”

一塊奶油少一點的給沙老爺子,一塊帶着“十八”數字圖案的遞到了沙鷗手邊。

沙鷗微微錯神,突然說:“給我換一塊。”

“嗯?”沙雁還握着塑料切刀,顯然沒明白過來。

沙鷗起身,端起那塊帶着“十八”圖案的蛋糕,直接放到冰箱保鮮層裏,又回到桌前,說:“換一塊。”

“哦、哦......”沙雁還不明所以,順手又給他切了一塊,放在碟盤裏推了過來。

吃了蛋糕,才開始吃正餐。

一頓飯,三口人,笑笑聊聊,說說停停地,吃了将近兩個小時。

時間臨近十點,這場标志着沙鷗成年的家庭生日餐,才終于結束。

沙雁還負責收拾餐桌,洗碗刷盤,沙老爺子洗漱過後,就被沙鷗安置着休息了。

等沙鷗沖完澡回到房間,已經快十一點了。

他在書桌前坐下,把手上浸濕了一點的紗布一圈圈拆下來,用棉簽蘸着碘伏慢慢給傷口上了一次藥,而後又重新纏好,單手撕下一截醫用膠帶,固定尾端。

完成手上包紮,沙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挂表,十一點十分。

還有五十分鐘,就到零點了。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書桌的上手機,緩緩出神。

猶記得跨年的那天晚上,陸惟名說——

“等你過生日的時候,送你禮物啊!”

四月初,陸惟名生日,他又重複了一次——

“我準備了很久,所以你別拒絕。”

十八歲,不拒絕......

沙鷗狠狠閉了一下眼睛。

同一時間,放在桌上的手機驟然開始振動,沙鷗心中一驚,一顆心霎時提到了喉嚨口,手機屏幕上,清楚地顯示着來電人——小飛俠。

一秒、兩秒、三秒......

沙鷗心髒劇烈跳動,呼吸開始不暢,幾乎微微見喘,最後,他一把抓過手機,按了接聽。

一個“喂”字還沒出口,電話那頭的陸惟名便揚聲笑道:“生日快樂!”

“......謝謝。”沙鷗盡量控制着聲音,說:“你......”

話未說完,便再次被陸惟名快速打斷:“你在哪?”

“家裏。”

“下樓!”

沙鷗:“......”

他看了一眼身後床上已經熟睡的弟弟,重重呼出一口氣,抓起鑰匙沖出了家門。

終于還是來了。

仲夏深夜,蟬鳴蟲啾。

沙鷗一口氣跑出單元門,腳下一頓,站在了原地。

樓門前,停着一輛黑色轎車,還沒熄火,陸惟名單手插兜,站在車門處,臉上的疲憊掩映在那雙神色熠熠的桃花眼中,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沙鷗錯愕:“你開車回來的?”

明明還沒拿到駕照,不要命了嗎!

陸惟名不答,卻忽然大步向前,走到他面前,什麽都沒說,伸手就把人攬進了懷裏。

抱得那麽緊,像拼盡了全身力氣。

沙鷗心神巨震,心底有個聲音在此時竭力嘶吼:不可以,這不行!

他不敢擡手回抱,甚至不敢象征性地拍拍陸惟名肩膀。

但是,也舍不得推開。

陸惟名一句多餘的說詞都沒有,不提自己是如何想法設法地從家裏跑出來的;不提自己開了快七個小時的車,從國道一路繞過來,只為在零點之前趕到他面前;也不提這十幾天裏發生的種種過往,那樣凄烈的出櫃,沒必要讓他知道。

而所有濃稠的化不開的熾熱情感,此時都彙集成一句耳邊的低語。

“沙鷗,十八歲生日快樂啊。”

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輕緩,溫柔到沙鷗霎時就酸了眼眶。

沙鷗喉間哽咽,張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生怕自己一個破功。

會忍不住哭出來。

陸惟名絲毫沒有放開他的意思,附在他耳邊輕笑一聲,說:“那,我送禮物了?”

沙鷗瞳孔巨震。

“我......”

“等一下!”

沙鷗狠狠咬着牙關,慢慢推開環擁着自己的人,眼底猩紅一片:“你準備送什麽?”

陸惟名深呼吸,緊張之餘又夾雜無盡的心緒悸動:“送你一句話。”

他深呼吸,盡量讓自己情緒放松:“我......”

“陸惟名——”

沙鷗右手在暗中死死攥成拳,指甲割進掌心皮肉,試圖以痛覺刺激神經,但是喑啞顫抖的嗓音,終是洩露了情緒。

“陸惟名,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覆水難收,有些事,一旦做了,再想回頭,就不容易了。”

“......”

陸惟名微微蹙眉,像是心尖上最軟的那塊嫩肉,被細針驀地刺了一下,劃過短暫卻尖銳的痛感。

他懵懂只解三分意,不由問道:“你......什麽意思?”

這一刻,沙鷗恨不得死了才算完。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這話說出口之前,你最好先問問自己,你究竟是不是......”

陸惟名的臉色瞬時冷了下來。

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形,沙鷗不按套路出牌,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不用問了吧。”直到此時,陸惟名還在竭力按捺着情緒,故作輕松道:“這種事,我自己還沒個譜嗎,我對你都......”

“或者,你可以先問一問我,是不是。”

陸惟名登時愣住。

月影清飒,潆洄灑落在沙鷗烏沉清亮的眸中,陸惟名望着那雙清冷的眼睛,卻無端覺得心裏生寒。

明明是仲夏之夜,卻仿佛墜入三九寒天。

過了許久,他才啞聲開口,帶着一絲試探,和幾乎快要消弭不見的期待,問道:“那你,是不是?”

沙鷗重重咬了一下舌尖,血腥氣息倏然在口腔散開,他沉默地看着陸惟名,幾秒過後,才嗓音純淨的回答。

“抱歉,我不彎。”

陸惟名怔了一下,眼眶瞬間紅了。

眼前的那個人,眉眼清冽,神色淡然,在半分鐘前,告訴他——不彎。

他說他不是。

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

他親口說的......

陸惟名深吸一口氣,此時居然還能輕笑出聲:“別、別開玩笑啊,你不是?那咱倆這将近一年來......”

“同學關系,朋友,甚至是兄弟哥們兒。”

“那怎麽沒見你對別的同學像對我這麽好啊!”

“別人也從沒像你一樣主動接近過我。”

“你也會送別的朋友琉璃哨子嗎?會在他們過生日的時候,送一個親手做的‘理想國’嗎!”

“如果我有和你關系一樣好的朋友,應該會的。”

陸惟名:“......”

他雙目赤紅,胸膛中像是翻湧着巨浪岩漿,燒得一顆心幾乎要成泥成灰。

再開口時,聲音輕得像是怕驚動這夏夜的風:“那麽......你也會和別的哥們兒,一起跨年,一起約定......”

“陸惟名——”

沙鷗覺得自己一個字都聽不下去了,聽一句,心上就挨一刀,刀刀致命,五髒潰爛。

“如果之前我們有些過于親密的舉動,讓你誤會了,我很抱歉,但是這件事,真的不能騙你。”

沙鷗想,這樣的心口不一,是要遭報應的吧。

那還好,只報應在他一個人身上。

如果我空有一顆愛人之心,卻無愛人只能,怎麽配給你一個空口無憑的虛無承諾?

又怎麽敢,自私地把你留在身邊,就這麽吊着,引着,讓你陪我走過一段我自己都不确定的荊棘路程。

眼前這個少年,熱血沖動,永遠向上,永遠昂揚。

未來更是有絢爛奪目的肆意人生,等他盡情去體驗,去感受。

他不應該被束縛在自己四方天地之中。

我不能,我不敢。

短暫的沉默被無限的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沙鷗看見陸惟名眼角突然湧出一大滴眼淚,在掉下來的那一刻,被他飛快地擡手抹去。

陸惟名垂下眼睫,望着清輝月光下,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忽然聲如蚊吶地說了一句——

“當初說了你別拒絕,你答應我的。”

“你突然說話不算數,我有點受不了。”

這句話,幾乎要了沙鷗一條命。

失重感猝不及防地砸來,沙鷗覺得再多呆一秒,自己就要堅持不住了。

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陸惟名能憤怒出離,嘶吼,發瘋,沖他喊沖他嚷,怨他罵他,甚至能沖過來,直接揮自己一拳。

可他沒有。

他只是委屈。

小心翼翼地委屈。

沙鷗聲音抖得厲害:“你......”

“別說了。”陸惟名擡頭,此時居然還能勉強沖他笑一下,“沙鷗,別說了吧。”

“......”

“你......手怎麽樣了?”

沙鷗怔了一下,立刻說:“沒事了。”

“哦。”

過兩秒,陸惟名說:“那我回去了啊。”

什麽是萬箭穿心?

陸惟名說:“你上樓吧。”

什麽是哀大莫于心死。

見他真的轉身,最後這個關頭,沙鷗終于還是沒能忍住,輕聲叫他:“陸惟名!”

陸惟名側頭:“嗯?”

“你......”沙鷗深吸一口氣,說:“能不能等等我?”

終究是舍不得,但多餘的話,他卻真的再不敢多說。

再說一個字,就要撐不住了。

沙鷗說完,飛速轉身,立刻往樓上跑去,陸惟名看着樓道中的感應燈瞬間亮起,恍惚笑了一下。

我還能等你什麽呢?

他回身上車,直接把車開出了小區大門。

已是半夜時分,沙雁還起床上廁所,一出房間門,就看見自己哥哥從門外奪門而進,直奔冰箱。

“哥,這麽晚你去哪了?”

沙鷗不答,拿出保鮮層裏的那塊蛋糕,而後又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

沙雁還的睡意立刻散了大半,他跑到客廳窗戶那裏,扒着窗臺往下張望。

只見沙鷗端着那個盛蛋糕的小碟子,三兩步跑出樓道單元門,然後在樓道門口外,猛地收住步子。

夜色籠罩下的單元門外,空無一人。

沙雁還納悶:他哥這是要幹啥?

大半夜端着蛋糕喂蚊子?

他看見沙鷗在門口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睡意再次來襲,幾乎要隔窗喊沙鷗上樓時,沙鷗忽然動了動腳步。

他看見沙鷗端着那塊蛋糕,一步步走到樓道單元門對面,坐在石階上,而後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吃起了蛋糕。

而下一秒,沙雁還霎時捂住了嘴巴,差點驚叫出聲。

不僅僅是因為沙鷗走得急沒拿叉子,于是直接端着小碟大口大口地啃蛋糕。

也不是因為素來克己自制的大哥沾了滿嘴奶油卻無動于衷。

而是因為他突然看見,月光下,沙鷗那一雙眼淚狂湧的眼睛。

他在哭啊。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來了!大刀終于落下了,我保證這是最狠的一刀了,沒了,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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