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破冰

如果說, 上次在講座上的重逢是兩個人都沒有準備好的措手不及,是情緒倏然間外洩的缺口,那今天的偶遇, 就是雙方收拾好情緒後,佯裝矜持紳士的競技場。

陸惟名走過來,先喊了林楚之一聲“舅媽”,而後便對沙鷗點了下頭, 淡聲說:“這麽巧。”

沙鷗亦颔首,輕聲回道:“是好巧。”

他二人點頭而過,卻讓旁邊的林楚之深感意外,她探尋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一遍, 而後帶着幾分了悟道:“......你們認識?”

沙鷗沒表态, 陸惟名自然而然地回答了一句:“高中同學。”

高中同學。

十年過後,這是僅存的, 唯一還能維系連接兩個人過往的關系。

林楚之想了想說:“哦, 我記起來了, 惟名高二的時候, 在豐玉一中讀過一個學年......哎, 沙鷗你高中也是在一中念的來着, 是吧?”

沙鷗不知道該不該順着這個話題展開聊, 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說:“是, 我們那時候......剛好同班。”

“哇!哥你和我男神居然是同學!之前怎麽沒聽你提過?”蘇可晴一臉震驚。

陸惟名勾了下嘴角, 臉上似乎十個笑容的模樣,但那笑意太短暫,快到讓人看不清:“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哪能記得那麽清。”

他這口氣并無不妥, 但沙鷗卻還是覺得有一瞬間的呼吸不暢。

陸惟名目光極快地從沙鷗臉上掠過,幾乎沒有停留,而後便對林楚之說:“走吧舅媽,爺爺和舅舅還在等着咱們吃午飯。”

說完後,才禮節性地對沙鷗略微颔首,出口的話亦如成.人社交場标配:“先走了,改天聚。”

而後便直接拉開停在旁邊的車門,林楚之上了後排,關門前對沙鷗打趣笑道:“沙教授,下周見了。”

沙鷗站在原地,輕聲說:“老師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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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蘇可晴也跳上副駕,可就在陸惟名拉開駕駛室車門,要上車的前一秒,沙鷗卻突然說:“稍等。”

陸惟名腳下一頓,回過身來。

沙鷗覺得,自己此時的臉色應該不算太好,或許有些蒼白,但他盡量維持風度,努力讓自己表現的自然一點,總歸不要那麽局促狼狽。

他掏出手機,沖陸惟名晃了一下,甚至逼迫自己用輕快的語氣說:“剛才說改天聚?那老同學,介意留個聯系方式嗎?”

陸惟名微怔。

主動問別人聯系方式的舉動,實在不像沙鷗會做出的事。

但陸惟名很快反應過來,從容地關上車門,走過來說:“沒問題。”

沙鷗提着一顆心:“你說號碼吧,我給你打過去。”

陸惟名報出了十一位數字,語速平穩,不緊不慢。

三秒鐘後,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鈴聲響起。

已經是二十八歲的成年人了,又在部隊商海滾過一圈,最基本的社交禮儀早已成為了習慣,于是陸惟名掏出手機,意在當面存下沙鷗的號碼。

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的那一刻,陸惟名随口說了一句:“還是原來的號啊。”

本是有口無心的一句話,說完兩個人俱是一愣。

沙鷗詫異地擡頭看他一眼。

陸惟名低頭存號,心裏暗罵了一聲“操”。

不過這個時候若是問一句“你還記得?”或是“一直記着嗎?”,顯然都不是個好的選擇,于是沙鷗拼命将這個幾乎要破口而出的疑問生生咽回去,超高的雙商在此時給足了對方體面。

“嗯。”沙鷗這句回應若有似無,輕到甚至可以直接忽略。

陸惟名果然沒吭聲。

交換了聯系方式,陸惟名再次上車,說了句“回見”,就開車揚長而去。

沙鷗看着那輛岩灰色的凱迪拉克駛出停車場,而後消失在傳院校門方向。

他默默失神。

一直到在原地站到腳麻,他才慢慢轉身,找到自己的停車位,開門上車。

而上車卻沒有啓動車子。

沙鷗坐在駕駛室裏,重新劃亮手機,看着通話記錄裏,半小時前撥出的那串號碼,許久,編輯了一個稱呼,存入通訊錄。

二十四。

那是陸惟名三個字的筆畫數,也是他用了九年的筆名。

如今,終于名副其實地躺在自己的聯系人方式列表裏。

像是跨過這十年的塵世茫茫,終于在等到那個人的同時,也找回了塵滿面鬓如霜的自己。

所以,接下來該怎麽辦?

是真的像老同學一樣,偶爾不鹹不淡的發個問候消息,然後就此兩別生寬?

不可能的。

他與少年時期的遺憾如影相地默守了十年,現在又遇到了,哪怕明知對方是一堵南牆,他也想頭破血流地再撞一次。

沙鷗盯着手機,深呼吸,随後找出了一個電話號碼,撥了出去。

電話那端,汪晨的聲調中帶着幾分詫異:“喲,今兒是什麽日子,霸霸主動給我打電話了?”

沙鷗直奔主題:“今年的同學會定在什麽時候?”

自從高中畢業後,原來二班的這群同學情誼卻始終沒有斷過,每年都要組織一次同學聚會,十年間,哪怕大家在離開校園後已經有了各自的人生,盡管每次同學會都不能全員聚齊,但是這個傳統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其實,按照沙鷗這種淡漠的性格,對于同學會這樣的活動興致缺缺,但讓人意外的是,每一年,他卻都按時出席,哪怕在大家光酬交錯之際,只是一個人安靜地坐着,也從未有過一年缺席。

汪晨想了想,回答說:“原定是在月末,我提前聯系過,剛好那幾天大家空閑的時間比較多,怎麽了?”

沙鷗問:“能提前組織嗎?”

“提前?”汪晨疑惑道:“提前到什麽時候?”

“今天晚上。”

“......”汪晨愣了半晌,小心問道:“那個,能問問為什麽不?”

沙鷗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卻沒将話說死,只是說:“如果能提前,我試試看能不能帶過一個老同學來。”

那邊的汪晨靜了一瞬,霎時就反應過來了。

曾經的二班,無論男生女生,關系好到親如一家,這麽多年的同學會,若說有從未參加過的“老同學”,那也只有一個高三前期不聲不響地轉走的陸惟名了。

“卧槽!”汪晨驚道:“不是......不是那個誰吧!行,我負責通知大家,就定今天晚上!”

挂了電話,沙鷗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還早。

他沒發動車子,只是将胳膊搭在方向盤上,而後将整張臉都埋在臂彎裏,緩緩地,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向來邏輯思維強大的沙教授,已經很久沒體驗過現在這種腦袋一團漿糊的無措感了。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就是整整半天。

等沙鷗再擡起頭來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多了。

沙鷗狠狠揉了一把臉,重新拾起扔在副駕座椅上的手機,剛好看見汪晨發來的微信。

“霸霸,聯系好了,晚上七點,老地方。”

沙鷗回了一句“多謝”,随後翻出上午的那個號碼,一咬牙,直接打了過去。

彼時,豐玉市北郊,蘇宅。

午後,陸惟名正躺在自己原來房間的床上,開着投影屏看電影。

高二暑假那年,他不聲不響地辦了轉學,從此五年沒有回過豐玉,但是姥爺家依舊保留着他原來的房間,連裝潢和房間布置都沒有改變過分毫。

五年後,他從部隊退伍,第一次回來看望蘇康源的時候,看見房間的樣子,連自己都吃了一驚,站在門口許久都邁不開步子。

可蘇康源卻只是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說:“部隊裏歷練一番,成熟了,是個大男人了,但是在姥爺這,你永遠都是當年的那個傻小子。”

陸惟名苦笑,心說,可不是個傻小子麽。

當年,沙鷗十八歲生日,表白被拒的那個晚上,傻小子身心俱疲,幾乎萬念俱灰,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和精力再撐着開幾個小時的車回到北津,于是只能渾渾噩噩的,直接将車開回姥爺家。

到了蘇宅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蘇康源見他滿面頹色,還以為他是和陸正庭吵架,自己從家裏偷跑出來的,剛要一個午夜電話打給他爸,就被他攔了下來。

當年陸惟名坐在沙發上,垂着頭紅着眼,說:“姥爺你別打,我自己打。”

随後他直接給陸正庭打了一通電話。

本以為他和周淩風幾個人去溫泉城玩的陸正庭接到電話,什麽都沒說,不到三個小時,就親自開車到了豐玉。

陸正庭進門時,本來滿腔怒火無處宣洩,但看見陸惟名的第一眼,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那時,陸惟名仰靠在沙發上,臉色時失血的蒼白,眼眶卻紅得吓人,兩只眼睛布滿了紅血絲,和眼底的烏青形成鮮明對比。

見他進門,陸惟名呆滞的眼球轉了轉,而後叫了一聲:“爸。”

嗓子嘶啞得讓人聽了心疼。

精明如陸正庭,兒子這副德性是怎麽回事,之前發生過什麽,頓時了然。

這是被拒絕了。

于是陸正庭那點恨鐵不成鋼的憤怒,瞬時轉移了方向——

他陸正庭的兒子,居然有人看不上?!

陸惟名見陸正庭走過來,稍稍直起了上身,有氣無力地,卻只說了一句話。

那是這麽多年來,陸惟名最後一次對他提要求。

陸惟名說:“爸,我不想在這了,也不想回北津,讓我入伍參軍吧。”

陸正庭垂眸看了他幾秒,問:“想好了,部隊可不比家裏,沒人慣着你那一身少爺習性。”

陸惟名說:“想好了。”

陸正庭深吸一口氣,點了頭。

而後,連夜将兒子接回了家。

後來就是轉學籍,報名入伍,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辦妥。

所以,當所有人都以為陸惟名只是轉校求學或是去了外地進行專業體育訓練的時候,他已經身在邊防的新兵訓練營裏吃土了。

在部隊整整五年,從新兵到老兵,從初出茅廬到軍校畢業,經歷了從士官到上士,重大立功表現後破格提級為軍士長,這五年的軍旅生涯,終于将原來那個沖動熱血目下無塵的少年,雕琢成一個栉風沐雨沉穩內斂的男人。

大約是近鄉情卻,又或者是本能逃避。

而部隊五年中,他一次家都沒回過。

五年後退伍前夕,他卻再一次婉拒了老首長讓他留在部隊的建議,帶着一身榮耀幾道傷疤,回到了北津市。

離家從戎整整五年的兒子,再回來時,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從前還是一株帶着清新少年氣的翠竹,五年後,已經長成了一棵紮根在荒漠卻風雨不倒的胡楊。

起初,陸正庭有意接觸C&A的核心業務,意在為接手整個陸氏做準備,可陸惟名卻有自己的想法。

陸正庭作為C&A集團掌門人,早年做工業實業起家,賺足第一桶金後慧眼識炬,開始轉型做文娛投資,從出版行業起步,積累家底,再後來果斷轉回實業經營,創辦C&A集團,從而壯大發展成為國內行業領軍。

陸惟名說:“爸,我記得當初C&A成立前,您試水過國內紙媒出版行業,後來集團轉型後,原來旗下的紙業公司業績就開始劃水了,現在也一直不鹹不淡地維持着,如果您老沒有重操舊業的打算,我就接手吧。”

陸正庭卻對他的選擇不太看好:“現在是網絡時代,信息交換和更疊的速度太快了,傳統報刊紙媒已經是夕陽産業,沒有什麽大的發展前景了,你确定要試試?”

“試試吧。”陸惟名一笑,道:“能翻騰出多大水花,全憑我能耐運氣了,實在不行,我再回來給您打工,到時候您再家法招呼我,我也不冤枉。”

陸正庭看着五年未見的兒子,周身散發的皆是沉穩之氣,心疼心酸一并上湧,哪裏還能說不行。

而後,陸惟名正式接手C&A集團中瘦比黃花的紙媒業務,先是将幾個分公司整合歸并,成立H&H出版集團,後經過他一系列鐵血改革,在原有業務基礎上拓展對接網絡平臺,打通互聯網文化渠道,再經過幾輪融資後,成立集團董事會,将公司名下雜志、報紙、周刊、圖書等多個主要業務分托給子公司十幾個出版社進行專業經營,一番大刀闊斧地改版重組後,僅用兩年,集團成功在紐交所上市,而他本人以持有H&H集團百分之六十的原始股份為基礎,正式成為了國內出版業的新貴翹楚。

至此,商界新貴,青年枭雄,聲名鵲起。

而作為父母,看着曾經散漫不羁地兒子一路殺伐果決,挽狂瀾于既倒,以鐵血手腕壓制商場風波詭谲,欣慰之餘,又忍不住心酸。

離家在外的這些年,到底是經歷了什麽,才會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變得如此冷情決斷?

尤其是當H&H最終脫離于C&A集團,自立門戶後,陸惟名回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他在H&H業務輻射範圍內的幾個城市都有居所,很多時候,他接連幾個月不回家,人在哪裏,行蹤如何,連父母都一無所知。

比如這次,陸正庭和陸蘇靖卓都以為他在外出公差,實際上,他是特意挑了公事清閑的這幾天,回外公家住段時間。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放着的是一部看過了好幾遍的老片,陸惟名靠在床頭,只為消磨時間,故此有幾分意興闌珊。

雖然始終在心裏一遍遍進行自我疏導,告訴自己過去了,別想了,但是與沙鷗的這兩次不期而遇,餘溫卻始終難散。

因此接到沙鷗電話的時候,陸惟名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一個念頭。

這算什麽?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上午才交換過聯系方式的人,過了五個小時不到就打給他,若說不是故意的,他自己都不信。

看着那串熟悉的十一位數字,陸惟名深吸一口氣,劃屏接聽。

電話那端,闊別了多年的聲音依舊清冷無虞,沒有多餘的贅述,開門見山地問道:“打擾嗎?”

陸惟名指尖轉着一個金屬質地的指尖陀螺,聞言答道:“沒有,有事?”

沙鷗坐在駕駛室裏,聽見對方平靜沉穩的嗓音,不知為什麽,忽然有點胃疼。

他這才記起來,從早晨到現在,自己已經錯過了兩頓飯的時間。

“沒什麽,上午不是說有時間聚聚?現在方便嗎?”

“嗒”的一聲,陸惟名中指拇指一齊用力,快速旋轉的指尖陀螺霎時停住。

過了幾秒,他才說:“行啊,哪裏?”

沙鷗說了一個茶樓的名字,而後又道:“豐玉這幾年城市變化挺大的,能找到位置嗎?”

陸惟名從床上起身,穿上拖鞋,回答道:“我導航。”

“好。”沙鷗說:“那半個小時後見。”

陸惟名打開房門下樓:“一會兒見。”

對方挂了電話,沙鷗坐在座椅上,看着手機屏幕自動熄滅,随後将手機放在身側的置物臺上,發動車子。

十年了,有些話,也是時候再問一遍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沙:聽說你還記得我的號碼?

小陸: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嘤~又是粗長的一章,快來表揚我~感謝在2020-07-16 16:26:33~2020-07-17 17:06: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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