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人走茶涼

沙鷗與陸惟名約定的那家茶樓離傳院不遠, 他特意節省時間,為的就是自己能先到一步。

茶樓名曰“茗然亭”,裝潢古香古色, 大廳中搭建小橋流水,四周有茶座矮幾,二樓則是單獨雅室,沙鷗在前臺留下預約信息, 在茶侍的引領下,到二樓一間雅閣落座。

剛坐下沒有幾分鐘,正當侍者拿來茶單的時候,陸惟名也在另一位茶侍的引領下, 走到了雅室門口。

兩人一個室內一個室外, 隔着半開的雕花木門相視一眼,目光輕撞, 又各自克制移開。

陸惟名落座, 沙鷗頗有盡一盡地主之誼的意思, 将茶單遞到陸惟名面前:“喝點什麽?”

陸惟名的視線卻停留在沙鷗的手指上, 微頓, 答道:“銀針。”

沙鷗将茶單遞還給侍者:“一樣的。”

等待上茶的間隙,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雅室內檀香清淡, 沙鷗微垂着目光, 看向牆角一株盆栽文竹, 沒來由地覺得胃疼加劇。

而陸惟名一直看着對面人的鬓角,也始終沉默。

要說些什麽?

能說些什麽?

橫亘在兩人之間的,不是飄渺似霧的一縷檀香,而是長達十年之久的空白, 空白到,此時想從對方的生活中找出一個能夠開啓下文的話引,都無從開口。

好在端着茶盤的侍者打破了這段漫長無止境的沉默。

侍者放下茶具,躬身詢問是否需要茶藝師獻技,沙鷗擡眼,以目光示意陸惟名,陸惟名則極輕地搖了下頭。

“不用了。”沙鷗淡聲回答。

侍者退出雅室,沙鷗穩了穩心神,執壺燙杯,親自給陸惟名斟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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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君山銀針,茗香清新,入口甘醇帶酸,陸惟名頂着滾沸的溫度,抿了一小口,放下茶杯,開口說:“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還行。”沙鷗說:“你呢?”

“也不錯。”

一番心知肚明的虛以逶迤後,兩人再度沉默。

沙鷗握着茶杯的指尖被壁溫燙得通紅,半晌,他才放下茶杯,輕笑道:“這些年在做什麽,之前還在練體育嗎?”

“沒有。”陸惟名也勾了下嘴角,答道:“壓根就沒考體院。”

沙鷗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說道:“這樣啊,當初還以為你非北體不考呢。”

陸惟名沒接這話茬,反問一句:“你呢,當初成績那麽好,最後怎麽只上了傳媒學院?”

沙鷗眼中濃烈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到陸惟名以為是自己眼花,而後卻只答道:“走不開。”

一問一答,再一來一去,全是對彼此曾經那十年的試探,而話說一半,卻又任誰也不敢再多問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放棄了當初的夢想,一別經年?

為什麽放棄了金字塔頂端,固守原地?

這十年是怎麽過來的,真的是一句“還行”、“也不錯”就能輕描淡寫地揭過嗎?

沙鷗忍着越來越強烈的胃痛,重新端起茶杯,垂眼小酌一口,而後擡眸,隔着袅袅的茗煙,看向對面的人。

雖然在之前的短暫兩面中,沙鷗已經略有察覺,但是這一刻,他似乎更加清晰的意識到,陸惟名變了。

變得和之前太不一樣。

曾經的少年張揚熱烈,意氣風發,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周身所散發出的強大氣場中,有沉穩深邃,更多的是難以捉摸,像是歷盡了風霜雪雨,看遍了月落朝隐後,淬煉砥砺出了一身波濤沉浮之後鋒芒內斂。

他暗自揣度,而陸惟名又何嘗不在暗中打量着他。

而與對方得出的結論完全不同,陸惟名看着他,只覺得這十年來,沙鷗完全沒變。

依舊眉眼清冽,依舊清冷疏離,依舊淡漠桀骜。

尤其是那一雙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眼睛,始終清亮如星,即便在滾滾而來的塵世煙火中走過了十年,卻幹淨得絲毫不染凡氣,偶爾閃過的笑意,依舊讓他不受控地覺得,心動。

實際上,上周在講座上匆匆一別,陸惟名轉頭就查過沙鷗的資料。

那時候他才知道,曾經和他約定好了一心要考北大的人,一直留在豐玉市,大概從□□年前,開始涉水時評界,并且在很早以前,就曾經在H&H旗下的報刊上發表過評論文章。

尤其是三年前,H&H集團新發行了一刊《經濟周報》,新刊開篇做的第一個專題報道,就是有關于“個人破産制度的探索與建議”的專題。

那時候,相關新聞一經發表,立刻引來評論界諸多大牛口誅筆伐,絕大多數時評人認為“個人破産制”的确立實則是“老賴避風塘”,萬不可行。唯有沙鷗,以三篇專題評論文章,筆戰群雄,分別從加快健全社會金融體系建設、完善個人征信和信用評價标準、出臺實施“個人破産制度”的司法體系保障等方面,做出了只要做好各項前期準備,“個人破産制度”的建立和推廣不僅是勢在必行,更是大勢所趨的論述。

當年,他孤身一人,以筆為刃,劍挑整個時評界。

而最終,那幾篇專項論述,不僅讓《經濟周刊》評論專版在業界一炮而紅,更成為了相關地區探索建立“個人破産制”的強大推力。

那時候,負責《經濟周刊》出版發行的分公司還特意将這一消息彙報到集團總部,工作助理亦将相關文章呈報給他過目,而彼時,他只是對文章字裏行間流露出的犀利清冷的文風深感贊嘆,卻不知,這位筆名為“二十四”的時評界巨佬,竟然就是心中那抹觸不到的白月光。

原來,這十丈滾滾紅塵中,他們也曾擦肩。

不能想,想一遍,痛一遍。

陸惟名看着沙鷗白皙的側臉,只覺得心中郁躁,這種情緒他已經很久沒有感知過了,無法排解,只好掏出煙火,抽出兩根煙,遞過一根,問:“抽煙嗎?”

沙鷗擡眼一怔,随後搖了下頭:“早戒了。”

原來上學的時候,一次偶然間,陸惟名發現沙鷗居然會抽煙,立刻耳提面命地教育他,列舉了無數個吸煙損害心肺功能的例子,從那以後,沙鷗嘴上不說,卻再也沒有碰過煙。

沙鷗看着陸惟名熟練地點煙,吞.吐,心想,可能時間太久,他真的都忘了吧。

沙鷗心念轉動,某些蟄伏許久的念頭一時有些失控,忽然脫口問道:“你,結婚了嗎?”

“咳咳咳!”陸惟名一口煙霧拐錯了彎,不負衆望地嗆住了。

他看了沙鷗一眼,邊咳邊笑,邊笑邊道:“結婚?我倒是想,奈何政策不允許啊。”

沙鷗在一瞬間就明白了這句潛白的意思。

他眸中的神情終于稍許的變化,不再寡淡疏離,逐漸彙集起更為濃烈的情緒,又問:“那現在有人陪嗎?”

陸惟名聞言,臉上的笑意卻漸漸冷了下來,但還維持着體面的樣貌,停一秒,沒回答,只是似笑而非地反問了一句:“按咱們之前那點過往,你問這話,不太合适吧?”

果然,哪怕已經過了十個春夏寒暑,有些事,有些話,依舊是兩人不能觸碰的禁區。

沙鷗心中一磕,方才眼中那點暗藏的歡愉,霎時了無蹤跡。

陸惟名看得清楚真切。

他将半截煙按滅在煙缸中,說不出此時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他覺得自己此時有種難堪的快意,看着沙鷗黯然,他覺得過瘾,但是短暫的快.感過後,心裏又漫上無法言說的鈍痛。

于是,陸惟名又反問:“你呢。”

沙鷗不再看他,眼睛望着杯沿,平靜道:“我一個人。”

“哦,也對。”陸惟名笑道:“畢竟談戀愛或是結婚的話,對象是男是女還有待考量。”

沙鷗霍然擡頭。

陸惟名神色冰冷,靜靜與他對視。

兩人在心中暗嘆,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山水有相逢,愛恨無絕期,這又是何必。

半晌,陸惟名慢慢放松身體,臉上重新換上笑容,自然而言地岔開話題:“我失言了,別介意——爺爺最近怎麽樣?”

沙鷗臉色蒼白,聲音卻不見顫抖,淡聲答:“去世了,很多年了。”

陸惟名心頭一跳,說:“抱歉。”

沙鷗搖了下頭。

多年來的驕傲自矜,只允許他說到這裏,餘下的話,再多,他也說不出口了。

陸惟名那句“男女有待考量”直接堵死了他的後路。

可偏偏,那是自己曾經親手埋下的因,而今,才會釀出苦不堪言的果。

他有片刻的恍惚,一時間只覺得胃疼如火燒。

陸惟名見他臉色有異,臉色唇色白得駭人,雖然明知此時關心不合時宜,卻仍忍不住問:“你臉色不好,沒事吧?”

“沒事。”沙鷗口吻輕得如風。

一壺沸茶變冷,兩個人卻都沒喝上兩口,已經坐了很久,于是陸惟名起身告辭,還是原來客套過的那句話。

“今天這敘舊就到這吧,改天再聚。”

沙鷗也站起身來,在他拉開雅室門前一秒,問道:“你在豐玉待多久?”

陸惟名握着門把回答:“不一定,可能三五天,也可能明天就走了。”

關鍵時刻,沙鷗接一句:“晚上有個高中同學會,你來嗎?”

陸惟名回身,有些詫異:“高中?二班嗎?”

沙鷗沉下一口氣:“是,來嗎?地址我發你。”

陸惟名想了想,一笑,回答道:“不了吧,都十年沒見了,哪有那麽深的情分。”

說罷,沖沙鷗一颔首,拉開門,走出房間。

沙鷗站在原地,看着陸惟名的身影順着樓梯消失,而後在茶樓吧臺稍作停留,似乎是想結賬,而服務生應該告知他,賬已經結過了。

從這個角度,沙鷗只能看到陸惟名最後擡頭向雅室這邊看了一眼,而後推開茶樓木門,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他慢慢地,重新坐到座位上,拎起已經涼透了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滿杯,然後忍着針紮火燎似的胃疼,灌下一杯涼茶。

——十年沒見了,哪有那麽深的情分。

他擡手,倒第二杯,再如數喝盡。

他想說,有的,哪怕十年沒有見你,我依舊如初。

但是對方沒給他這個機會。

他倒第三杯,再喝完。

還想問一句,你現在到底有沒有人陪着呢?

但是對方說,他沒有問這句話的立場。

再倒,再喝。

最想問的是,若是我說,我等了十年,就想再試着陪你一次,你還會信我嗎?

可惜,人走茶涼,他留存在陸惟名那裏的信用值,也早已清零。

一壺冷茶,他自己喝得幹幹淨淨,原來火燒似的胃痛終于在冷茶的堅持澆灌下,轉為冰紮雪磨一樣的刺痛,而後沙鷗推開雅室的門,直接去舉行同學會的會館。

既如此,那不如就這樣吧。

作者有話要說:小陸:卧槽我居然怼了小白鴿,我出息了!

小沙:......難受,不想說話。

話說,這算糖算刀?我覺得對于這兩人來說,能坐一起喝杯茶,已經是蜜裏調油了~

會越來越甜的!畢竟小沙那麽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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