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試試

“陸惟名, 你還願意和我試試嗎?”

這句話問完,整個房間陷入了空前窒息的沉默中。

而沙鷗卻慢慢感到了放松。

就像有一根長期束縛捆綁在心上的鐵鎖鏈,原本掙不脫逃不得, 卻在這樣的一個深夜中,忽然自動脫落,霎時而來的松弛感那麽真實,讓他忍不住想喟嘆一聲。

原來的時候, 他曾無數次地試想,這句話自己會在什麽樣的一個情形下問出口,可能是街邊咖啡館裏兩人重逢寒暄,可能是車水馬龍的城市人.流中彼此擦肩, 更甚者, 在等待最無望那幾年裏,他曾經卑鄙地想過, 或許是在自己突然接到陸惟名婚禮請柬的時候, 在婚禮當天按着上面的地址找過去, 于賓客滿朋衆目睽睽之下, 問一句——

“和我試試, 還願意嗎?”

但數十載的人世游蕩, 命運的翻雲覆雨手總是将意外安排得如此措手不及。

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 這一問, 居然是在這樣一個平白無奇的醉酒深夜裏。

但是此時, 他沒辦法讓自己擡起頭去看陸惟名的神情, 從孤獨自持的少年,到現在桀骜清冷的青年,他問這句話,已經壓上自己所有的自尊, 那是他走過近三十年的清寒人生中,最後的籌碼。

不過都無所謂了。

話已出口,他便主動将審判錘交到了對方手中,無論陸惟名說什麽,做什麽決定,他都接着。

都受着。

可陸惟名沉默許久後,卻沉聲道:“沙鷗,你擡頭,看着我。”

像無形的利爪霎時攥緊了心髒,沙鷗艱難地重重喘了一口氣,用力搖了下頭。

陸惟名悉知他此刻所有的心理波動,卻壓低了聲音,又重複了一遍:“擡頭,看着我。”

沙鷗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終于慢慢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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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想象中的一樣——

酒入喉,雖然沒能讓他紅了臉,但這句話出口時,卻讓沙鷗驀地紅了眼。

陸惟名看着他通紅的眼眶,問:“試試?”

沙鷗一動不動,甚至沒辦法點頭回應,只聽陸惟名又問:“試什麽呢?讓我身先士卒,試試你究竟是直是彎嗎——沙鷗,我在你心裏究竟算個什麽東西呢?你又憑什麽覺得,我會蠢到在你這裏,連續摔倒兩次?”

一瞬間,沙鷗手腳冰涼,那冰冷的溫度順着四肢百骸慢慢爬上脊背,擠進胸腔,原本還尚存一絲期待的心髒,霎時冰凍麻木。

沙鷗近乎機械地開口,不是詢問,而是肯定:“你不信我。”

陸惟名眼中的凄厲和痛楚作不了假:“我怎麽信你?十年前,你連表白的機會都沒給我,直接告訴我,你不彎,可十年以後,你卻問我,還要不要試試?”

曾經,少年情鐘怦然而動,他也曾美夢暗湧,可最後,卻于命中落空。

陸惟名苦笑一聲:“你說,我該怎麽信你?”

“信你現在是真心的?經過十年時間,說彎就彎了?彎了之後覺得我這個舊識還算不錯,所以想再續前緣嗎?”

舊識,前緣,多麽諷刺的字眼。

沙鷗卻反駁争辯不出一個字來。

客廳牆上挂着的鐘表昭示着時間的分秒流逝,可能是房間裏□□靜,原本平時根本聽不到的秒針轉動的聲音,都在此時清晰得毫發畢現。

陸惟名慢慢覆上始終攥在自己腕間的那只手,一根根,将沙鷗扣緊的手指掰開,抽出自己的手腕,揉了揉腕上深紅色的指痕,說:“除非你告訴我,你的真心,在十年前就有。”

沙鷗豁然擡頭。

陸惟名沒什麽意義地對他笑了一下:“可是如果那樣的話,當年你又是為什麽呢?”

沙鷗張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來,喉間像是被一顆青澀的檸檬堵滿,苦而酸的汁水順着嗓子流進五髒六腑,心髒好似都被腐蝕出一個漏洞,呼呼地往裏灌着涼風。

陸惟名深邃的眼底倒映出沙鷗失血蒼白的臉,他笑了一下,說:“太矛盾了,對不對?連你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你又拿什麽來讓我相信你?”

“可是......”沙鷗終于重新找回自己嘶啞不堪的聲音:“可是你之前說,你還......”

“還喜歡你,還想着你,還沒放下?”陸惟名眼中的笑意加深,大方坦白道:“是,我承認,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夢自己圓,也不代表我願意從你這裏再自取其辱一次。”

原本夾雜着濃烈情感的一句話,卻被他這樣雲淡風輕地說出來,輕到幾乎讓人産生錯覺,好像那在心底積澱了十年的愛意,宛若一場薄霧飛沙,風一吹,就散了。

沙鷗還是頭暈,并且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馬上要脫離理智掌控,但是,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的人,現在就坐在身邊,自己難堪也好,狼狽也罷,卻再沒辦法輕易說算了。

在意識脫缰的最後關頭,他端起桌上的涼茶,灌了一大口,強迫讓自己冷靜下來,穩着聲音說:“說到底,你只是不相信我這次是來真的。”

“狼來了的故事從小聽了那麽多遍,我——”

話未說完,身邊的人忽然動作。

沙鷗猛地一回身,直接拉過陸惟名深色襯衫的衣領,而後一條腿屈膝跪在沙發上,借着酒勁将人重重往沙發背上一壓——

随後便傾身吻了上去。

事發突然,陸惟名完全愣住,電光火石間只覺得腦子裏轟然炸開,卻下意識地一把扶住撲身而來的人的腰側,以防在強大的慣性沖擊下,兩人撞個滿面開花。

沙鷗的吻沒有什麽章法技巧可言,唇齒相觸的時間很短,一秒兩秒,最多不超過五秒,便主動分離,拉開了兩人唇畔的距離。

四目相對,誰都忘記了閉上眼睛。

偌大空曠的客廳空間将心跳聲無限放大,急促,劇烈,卻難分你我。

陸惟名看着沙鷗一雙清亮的眼睛,眸底漸漸醞釀起風暴狂湧。

初吻。

遲來了十年的初吻。

十年前,他們之間最為親昵的觸碰,也不過是在“Stone”酒吧後街的胡同裏。

那時陸惟名站在他身後,皎白朦胧的月色壓抑不住少年激流暗生的情愫,他借着夜色為由,曾暈頭暈腦地吻在沙鷗耳後。

一觸即離,輕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卻成為了十年歲月裏,深深镌刻在彼此生命中,無法抹去的滾燙烙印。

而現在......沙鷗雙手還揪着陸惟名的襯衫領子,指節隐隐青白,他平複了一下呼吸,直視他問:“信了嗎?”

陸惟名神色複雜,喉結上下滾動一番:“你......”

沙鷗複又低頭,又親了一下,再問。

“信了嗎?”

信了,信你是真的喝多了。

陸惟名完全沒料到,以往那麽疏離冷漠的一個人,醉酒的居然會是這個樣子。

沙鷗起身飛腿,直接将這一記直球,踢出了禁區。

沙鷗維持原有的姿勢不肯改變,眼中期翼與絕然并存,大有你若不信我就繼續的架勢。

陸惟名手掌還按在他勁瘦的腰側,此刻從輕吻中回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受不住他這一奇招。

明明是冰冷如斯的人,嘴唇卻柔軟到不可思議。

沙鷗見他不說話,不由皺眉,喃喃道:“......還不信啊?”

陸惟名咬緊牙關,在沙鷗試圖再次貼近的前一秒,托着他腰将人按回沙發上坐好。

而後他埋頭用力揉了揉臉,被逼得硬生生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來。

“信了。”

沙鷗老老實實地坐在他旁邊,十根手指交叉攥緊,絞骨節都在疼,但是這兩個字卻像一把劈山斧,帶着開天辟地的力道,一斧子斬下來,将十年間的纏繞不散的陰霾糾葛全部滌蕩幹淨,只留一點餘塵,在他心口處簌簌落下,惹得原本已經麻木無波的心湖,重新劃開一圈圈波紋漣漪,又癢又疼。

沙鷗蹭的一下站起來,醉酒頭暈,腳下難免踉跄,但他此時什麽都顧不得了,擡腳直奔二樓書房,噔噔蹬跑上樓梯,不消片刻,懷裏抱着一大堆紙質文件又下樓。

他微微見喘,卻将懷裏的東西全部放在陸惟名面上的茶幾上。

陸惟名擡眸,目光從那些材料上掃過,房産證、投資協議、股權書,特聘合同......甚至還有幾張銀行開戶證明和黑卡。

陸惟名将視線轉回到沙鷗臉上:“什麽意思?”

沙鷗直接坐在茶幾旁的地毯上,一字一句道:“這是我所有的資産證明,給你,我、我現在過得很好,錢......比不上億萬身家,但生活上完全沒有問題了。”

不需要再去拼命打工,不需要艱難度日。我撐過來了,走過了那段最凄苦無依的時光,現在終于有了愛人的能力和底氣,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只為換一次彌補少年遺憾的勇氣。

陸惟名半晌才輕笑出聲,只覺得好笑又心酸,揶揄道:“說了老半天,親了好幾次,原來是想包養我。”

沙鷗眼中存着一點朦胧迷亂的水霧,似是沒明白這話的意思,想了想,轉過這個彎,點頭認真道:“如果你願意,也行。”

陸惟名:“......”

行你大爺!

他被這一晚上的混亂情形和沙鷗的酒醉反常弄得心神俱疲,現在不想跟這個喝醉了把把打直球的人再廢話,于是直接将人從地板上拽起來,沉着臉說:“去洗澡睡覺,有什麽話明天酒醒了再說!”

沙鷗從善如流地起身,張嘴就問:“你一起嗎?”

陸惟名:“......”

操,不用了謝謝,真不用了!

沙鷗反手拉住他手腕,拽着人上樓梯:“我卧室在二樓,我給你找新睡衣。”

記憶倒流,倏然間停在高二冬天他在陸惟名宿舍留宿那一晚,沙鷗把人拽進卧室,從衣櫥裏翻出新睡衣,連帶一條沒穿過的新內褲,又将人拉進浴室,從收納櫃裏找出新的洗漱用品毛巾浴巾,指了指淋浴間:“去吧。”

我他媽......陸惟名捧着一堆“新裝備”當場石化。

他無語嘆氣,最終決定不和醉酒的人計較,擡腳走出浴室:“有客房嗎?”

沙鷗微微睜大眼睛,似乎是誠心實意發問:“客房?為什麽睡客房?”

陸惟名驀然轉身,壓着心裏憋住的火氣磨牙:“你、說、呢!”

業界傳言,H&H集團陸總軍伍出身,殺伐冷情,男情女色統統不近,不過傳聞終究虛實參半,這樣寂靜獨處的深夜,朝思暮想了十年的人就睡在旁邊,陸惟名覺得,自己完全沒有為了一個“柳下惠”的虛名自虐。

沙鷗烏沉的瞳仁靜靜凝視他兩秒,懂了,卻上前一步,無比鄭重地表态:“你放心。”

陸惟名:“?”

......我放心什麽?

沙鷗又走近了一點,這樣的距離讓他恍然認識到,陸惟名可能比之前又長高一些,原來兩人身高相差不過兩三公分,而自己高三畢業體檢的身高是184,按理說應該和陸惟名左右齊平,但是現在對方依舊比他高出小半個頭,目測将近190了。

但突如其來的身高差卻絲毫不影響氣勢,沙鷗沉穩道:“我知道,你嘴上說信我,但心裏還是過不去原來那個坎,所以我不着急,在你完全解開心結之前,我不碰你。”說完還拍了他肩膀:“所以放心和我一起睡。”

陸惟名:“......”

一瞬間,陸總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精彩萬分。

“操......”好半天,他低頭笑罵一聲,而後颔首道:“你......行,你記着今天自己說過的話,我......我他媽算服了。”

他将人推進浴室,不容置喙地吩咐道:“去洗漱沖澡,然後上床睡覺。”而後拿着手裏的東西,去了旁邊間的客房。

直到一牆之隔的小浴室裏傳來水聲,沙鷗才嘆了口氣,迷迷糊糊地脫衣服放水洗澡。

溫水兜頭澆下,沙鷗站在花灑下仍忍不住腹诽,君子之言,怎麽就是不相信呢!

陸惟名洗漱好後,穿着沙鷗的新睡袍走出小浴室,新內褲有些緊,穿在身上略有不适,他皺眉,也只能忍了。

站在客房門口往主卧方向望了一眼,浴室的燈已經關掉,房間裏只亮着一盞昏暗的床頭燈,而沙鷗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腰間,正面沖卧室門口,一雙眼睛在暗夜裏盈盈生亮。

陸惟名嘆氣,走進去,在床邊坐在,沒忍住伸手揉了下沙鷗已經吹幹的發頂,記憶中的蓬松柔軟卷土重來,陸惟名動動嘴皮,低聲說:“閉眼,睡覺。”

沙鷗就真的乖乖把眼睛閉了起來。

但只有一秒,又睜開,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輕輕拉住陸惟名的袖口,輕聲說:“陸惟名,我好像喝醉了。”

說完後終于支撐不住,再次阖上眼皮。

陸惟名垂下眼睫,将眼中翻湧滾動的情緒全部蓋住,直到片刻之後,沙鷗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才自言自語地答了一句。

“你最好是真的喝醉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粗長!小沙牛逼!

快來誇我(牛氣叉腰)!感謝在2020-07-21 15:50:11~2020-07-22 17:00: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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