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8
陳忘離開後, 孟殊苒在黑暗中,看見門外的感應燈,亮了又滅, 滅了又亮。
就像是這聚散的人生。
關上門的一瞬,她注意到門口地上的蛋糕。
這才想起來今天是自己二十五歲的生日。
打開蛋糕盒子, 月野兔正咧着嘴笑。旁邊的巧克力牌上寫着“小朋友,生日快樂!”
孟殊苒輕輕地笑了,笑着笑着卻有淚劃過面頰。
她将手機充上電,嗡嗡嗡地湧進來好幾條信息, 都是陳忘發來的——
【小朋友,在哪兒呢?】
【在忙?】
【你去哪了?】
【孟殊苒,你是不是又不告而別?】
最早的一條是下午三點, 最後一條是晚上八點多。
她看着這幾條信息, 終于知道陳忘方才那樣反常的原因。
過去與現在交織重疊,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二十歲生日。
那天,是她離開陳忘的日子。
為了不讓陳忘找到她,手機一直關機。
直到登上前往巴黎的飛機,她打開手機, 瞬間湧進來十幾個未接電話和他的消息——
【小朋友,你去哪裏了?】
【怎麽關機了?】
【我在你宿舍樓下等你。】
【再不回我, 我要生氣了。】
【孟殊苒,你退學了?】
【發生了什麽事情?】
【苒苒,你去哪裏了?】
【你別走,別不理我】
【求你了】
一開始有擔心和傲嬌, 後來幾乎是哀求。
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放下自尊,低聲下氣地求她別離開。
然而孟殊苒還是狠心地給他發了一條分手消息, 然後徹底關機。
那刻起,她便決定以後再也不過生日了。
只因她知道,往後的歲月漫長無邊,再也沒有人為她慶祝兒童節,也沒有人會把她當成小朋友一樣寵着。
最愛她的那個人已經被她狠心地推進了萬丈深淵。
這幾年,孟殊苒一直不敢再回想那一天。
那天,陽光正盛。她坐在飛機上,望着窗外大朵大朵的白雲,淚流滿面,愛與思念都封存。
一周後,端午節如期而至。
孟殊苒收拾心情,坐上了回家的高鐵。
她的家鄉位于隔壁省的南城,是一座江南小城。
那裏青磚灰瓦,房子大多臨水而建。門前一條小河蜿蜒流淌,推開窗就能看見河邊洗衣服洗菜的鄰裏。
不過這都是孟殊苒小時候的記憶了。
這幾年當地政府改造老城區,拆了許多老房子,轉而蓋起了高樓大廈。
唯有孟殊苒家這一片的老宅沒拆,建成了景區,被當作歷史遺跡保留完好。
孟母戴月琢近年來身體不是很好。前兩年已經退休,只是偶爾還會幫老街坊鄰裏做點縫縫補補的活。
戴月琢年輕時是南城當地的美人,追求者數不勝數,提親的踏破門檻。
後來她嫁給了孟殊苒的父親孟廣全,街坊們還哀嘆了很久。
起初孟廣全還是個上進的青年,婚後不久染上賭博,漸漸好吃懶做,全靠戴月琢一人撐起這個家。
她很能幹,在當地一家紡織廠上班。紡織廠的上班時間不固定,時常要兩班倒。
即便如此,她有時還額外接一些縫紉的活貼補家用。
孟殊苒從小就懂事,文靜乖巧。她愛跳芭蕾舞,戴月琢拼命工作,咬着牙送她去舞蹈班,給她買芭蕾舞鞋。
芭蕾伴随她長大。
那些年,孟殊苒雖不是生活裏的公主,卻時常扮演舞臺上的公主。
相依為命了這麽多年,母女倆的感情很深。
正是戴月琢的堅持和付出,讓孟殊苒走出了這座小城,去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回到家,戴月琢見到女兒很高興,孟殊苒也立刻拿出給母親買的禮物。
“媽,你穿上這條裙子真的很好看。”
孟殊苒說着,又拿出上回在桑城買的絲巾,給母親系上。
戴月琢看着鏡中的自己,被一條湖綠色的裙子襯得年輕了幾分,忍不住嗔怪:“媽媽老了,不用穿漂亮衣服。以後別亂花錢了。”
孟殊苒笑,“誰說你老了?你在我心裏,永遠年輕。”
換下衣服,孟殊苒陪戴月琢去買菜。
孟殊苒家在的這片區域,大部分年輕人都去外地打工了,留下來的都是老一輩。
他們不關注明星八卦,不上網,自然也不會知道孟殊苒的演員身份,只當她是孟家在外工作的女兒。
一路上,有鄰居不時地同他們打招呼,戴月琢一臉自豪地說:“是啊,女兒回來看我了。”
孟殊苒繼承了戴月琢的美貌,性格又溫柔安靜,一直是戴月琢的驕傲。
她這一生平平無奇,最大的收獲就是培養了這麽一個孝順體貼的女兒。
他們從菜場買回了粽葉、糯米和各種輔料,一起親手包了一籮筐的粽子。
粽子蒸出來,軟糯鮮美,是孟殊苒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即使後來吃過了許多更好更美味的粽子,心裏記挂着的卻始終是小時候的味道。
吃過晚飯,孟殊苒回到二樓的房間。
推開窗,河邊已經亮起了一排燈籠,紅彤彤的,在河面上倒映出虛晃的影。
她趴在桌前,看着眼前的景致,聽着河水的潺潺,覺得這一刻是那樣的寧靜平和。
第二天,戴月琢被老鄰居請去,說要向她請教如何打毛衣。
孟殊苒一人去市裏的藥店給母親買藥膏。
戴月琢有關節炎,一到陰雨天,手腕就會疼痛。這是年輕時幹活落下的毛病。
如今孟殊苒雖然在網上有些了知名度,但在這座小城裏,似乎并沒有什麽人認識她。
她戴個口罩穿街走巷,從來沒被認出來。
從藥店出來後,走過一個街角,孟殊苒看見一個男人。
她猛地頓住了腳步。
幾年不見,父親孟廣全瘦了不少,人也老了許多。明明才五十出頭,頭發卻已經花白。
他從一家粉店裏出來時,似乎是剛吃好飯,嘴裏還叼着個牙簽。
他站在店門口剔牙,又跟旁人說了些什麽。
孟殊苒愣在原地,腦袋裏有些亂。
孟廣全被判了六年牢獄,按理說明年才刑滿,怎麽提前出獄了?
不等她想清楚,那邊孟廣全已經和粉店老板争執起來。
孟廣全罵罵咧咧:“你這一碗粉這麽少,還好意思要兩碗的錢?”
粉店老板說:“你吃了兩碗,就給一碗的錢,想吃霸王餐啊?”
孟廣全道:“我怎麽吃霸王餐了?你這店平時半個人影都沒有,我來是給你面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粉店老板:“你說誰不要臉!”
幾年的牢獄生活似乎完全沒有改變孟廣全,他還是和從前一樣蠻橫無理。
孟殊苒看不下去,快步走上前,“很抱歉。請問多少錢?我給。”
孟廣全見到她,怔愣片刻,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女兒,轉瞬又變得趾高氣昂,“看到沒?我女兒把錢給你了,誰還差你這點錢了。”
粉店老板忍不住搖頭,“為老不尊!”
孟廣全瞪起眼:“你說什麽?有本事再說一遍。”
孟殊苒忍不住擡高了聲音,“你別再鬧了。”
孟廣全看着她,張口就說:“給我點錢。我剛被放出來,沒錢吃飯。”
從前他就沒有存錢的習慣,如今又在監獄裏待了五年,出來自然是無處可去。
到底是有些于心不忍,孟殊苒打開錢包,孟廣全一把搶過去。
他将裏面的錢全部拿出來,又将錢包扔還給她,點了點,不滿道:“這麽點,你打發要飯的呢!給我十萬。”
這次回家,孟殊苒把大部分收入都給了母親,自己只留了幾萬塊做生活費。她說:“我沒有這麽多錢。”
孟廣全“哼”了聲,趾高氣昂:“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是個明星了,明星沒錢?誰信啊!”
“我确實沒有。”她平靜地說。
孟廣全道:“你不是在和那個叫陳忘的大明星戀愛嗎?你沒有,他總有了。”
孟殊苒大驚。沒想到孟廣全剛出獄,消息倒是很靈通。
她擔心孟廣全去找陳忘,于是胡謅道:“他一直在國外,很久沒回國了。”頓了頓又說,“你也別去找媽。你要是敢去,我就敢報警。”說完轉身就走。
孟廣全聽了,也不敢過多糾纏,只能罵罵咧咧:“死丫頭,不給是吧?你別忘了,我是你爸,你有贍養我的義務。”
孟殊苒聞言頓住腳步,轉過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早就不是我爸了。”
随後,孟殊苒去了趟監獄,假借探視的名號打探消息。
這才知道孟廣全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獲得減刑,在上個月就已經釋放了。
回去時,孟殊苒坐在公交車上,渾渾噩噩的。
腦中不停地閃現從前的片段。
那些年,孟廣全游手好閑,不務正業,整日沉迷賭博,常常欠下巨額賭債。
他一人東躲西藏,不知所蹤,扔下債務的爛攤子給母女倆。
從孟殊苒有記憶起,家裏就常常有人上門讨債。
那時她年紀小,每回母親都讓她躲在衣櫃裏。
黑暗的衣櫃裏,有條窄窄的縫。
她目睹那些人将家裏砸得亂七八糟,也看見母親哭得紅腫的雙眼。
“媽媽,別哭了。”等家裏安靜下來,她爬出衣櫃,遞給母親一張紙巾。
母親笑着說:“媽媽沒哭,媽媽是在演戲呢。”
等再長大些,孟殊苒終于明白了怎麽回事,卻是有心無力。
戴月琢多次提出離婚,孟廣全卻總是找各種借口不去民政局,甚至把結婚證和戶口本都燒了。
孟殊苒上高中後,孟廣全經人介紹,在當地一家工廠找了份門衛的工作,包吃包住。
他不住在家裏後,家裏清靜了不少。但依舊隔三岔五回來鬧,找戴月琢拿錢。
那些年的兵荒馬亂,是孟殊苒青春時期最鮮明的記憶。
孟殊苒大二那年,孟廣全在一次賭博中和人發生沖突,将對方打傷住院。
孟廣全因此被判六年有期徒刑,外加六十萬賠款。
對于當時的這個家庭來說,別說六十萬,就是六萬都拿不出來。
對方帶人天天上門鬧,戴月琢為這事,瞬間老了十歲。
那年孟殊苒二十歲。
恰逢當時有一個法國芭蕾舞團,需要招募一名中國舞者。
這份工作需要到世界各地巡演兩年,辛苦萬分,但報酬恰好能夠涵蓋賠款。
孟殊苒抱着試試的态度,沒想到自己竟然能面試上。
兩年合約,意味着她要暫時休學兩年,但六十萬的賠款已經沒有給她多加考慮的餘地。
她很果斷地簽了合約,然後辦了休學。
這件事從始至終,孟殊苒都沒有告訴陳忘。
雖然她清楚,如果陳忘知道了,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幫她出這六十萬。
她是泥裏走過來的人,而陳忘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從不沾染俗塵。
她不想将他拉進這種混亂中,不願他陪自己一起沉淪。
那夜,她躺在床上,看見陳忘的臉在眼前碎成沙礫,随風而散。
天亮時,縱然心中有再多的不舍和難言之苦,但她到底是下定了決心。
生活從來沒有給她選擇的權力。
她去找了陳忘,拉着他去酒店。
猶如獻祭般鄭重,她最後一次将自己交給他。
從酒店出來,兩人去學校後門的那條街吃燒烤。
她一口氣将所有菜都點了一遍,想要将所有的味道都記住。
陳忘笑說:“寶貝你這樣,別人會以為我平時不讓你吃飯。”
孟殊苒吃着烤雞翅,“今天真的特別餓。”
後來陳忘起身去櫃臺拿汽水,然後不知道和老板說了什麽。
他站在夜色裏,小吃街五顏六色的光打在他身上,猶如月之清輝,高潔而淡雅。
孟殊苒的眼淚忽然掉下來。她将羊肉串塞進嘴裏,然後擡手抹掉了臉上的淚。
陳忘回來,将汽水遞給她,又說:“明天是你生日,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去看個電影,怎麽樣?晚上你想不想去游樂場?或者我們去看部話劇?”
他自顧自地講述明天的慶生安排,孟殊苒一直埋頭吃東西。
他期許着,興奮着;她痛苦着,煎熬着。
“寶貝,你在聽嗎?”陳忘問。
孟殊苒聞聲擡起頭,然後就看見了陳忘寵溺的眼神和眼裏的光。
陳忘就是這世界的一抹光,溫暖而明亮,點亮了她黯淡的生活。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沖動,想把一切都告訴他。
她知道,只要她說出口,陳忘會不顧一切地幫她解決。但她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看着他扯出了一個笑容:“好啊,明天都聽你的。”
隔天,孟殊苒登上了去巴黎的飛機。
走的時候,她将陳忘曾經送她的禮物,一一打包寄回給了他。
之後,一條沒有緣由的分手消息,将她和陳忘徹底分開在世界的兩端。
從此,她的世界凋零,重歸黑暗。
全球巡演的那兩年,孟殊苒除了演出就是排練。
每個夜晚,當她身心俱疲地躺在床上時,總會瘋狂地想起陳忘。然後在如水的夜晚,淚流滿面。
她這才明白,原來思念一個人會這麽痛苦。
那幾年,孟廣全在獄中,她和母親總算是得到了一絲喘息。
等巡演結束,她咨詢了專業律師,讓獄中的父親和母親辦了離婚手續。
回到江城後,孟殊苒用一年的時間完成了剩餘的學業。然後和火哥的公司簽約,成為了一名小演員。
這些年,孟殊苒從來沒有抱怨過生活。
縱使她放棄了最愛的人,縱使她過得很艱難,也從來沒有恨過。
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孟殊苒下了公交,心神不寧地往家走。
在巷子口,忽然有人朝她吹了聲口哨。
她循聲望去,然後就看見了陳忘。
小巷裏沒什麽人,他沒戴口罩也沒戴帽子,雙手抱臂倚在牆邊。不知道從哪裏摘了一根狗尾巴草,被他吊兒郎當地咬在嘴裏,一副潇灑不羁的模樣。
生日那天,兩人不歡而散後,就再也沒聯系過。
孟殊苒以為陳忘不會再理自己,卻沒想過他竟然出現在這裏。
從前在一起時,她只跟陳忘說過自己家在南城,具體哪門哪戶從來沒告訴過他,不知道他怎麽找來的。
“小朋友,你去哪裏了?等你半天了。”陳忘說。
孟殊苒怔忪片刻,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我給媽媽買藥去了。”頓了頓又說,“你怎麽來了?”
陳忘手肘撐着牆壁,站直,大步走到她的面前,垂眸看她。
他琥珀色的眸在陽光下顯出更淺的顏色,像是兩顆漂亮的琉璃。
對視片刻,陳忘張開雙臂,将孟殊苒擁進懷裏,下巴抵在她的頭頂。
好一會兒,他才啞聲說:“孟殊苒,我病了。你得對我好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檸檬微微和舒予眠眠送的營養液。
這是今天的第二更,求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