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芍兒
◎的确惹男人心疼憐惜◎
九月底, 護送五皇子至邑同的隊伍返京,走之前浩浩湯湯的隊伍, 僅剩十五人。
文景帝聽聞沈黎安受重傷一事, 先是痛批地方官府失職渎職,抓不住刺客,後又體恤衆人趕路艱辛, 特在宮中設下晚宴, 為之接風洗塵。
席間推杯換盞,噓寒問暖的聲音不斷, 沈黎安以腰傷為由,以茶代酒并未多飲。
有陛下在,也沒有哪個人敢逼着他喝酒, 三巡過後,茶壺裏的茶水還剩多半。
“沈指揮。”
陸秉文端着酒杯, 在長桌前不遠處站定, 清潤的面容泛着酒後的紅暈。
“祝賀您平安歸來, 這杯我敬您。”話畢,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沈黎安斜倚在桌案之上, 慵懶而淡漠, 回之一杯。
敬完酒,陸秉文并未着急離開, 扭捏之态作盡似是有話要說,偏偏沈黎安不如他意,反而和他話起了家常。
三言兩語便引得他招架不住,主動道明搭話的目的。
陸秉文環視了一圈周遭投過來的視線, 斟酌再三, 還是問了出口, “她……可平安?”
眼底的擔憂已溢出了瞳孔。
沈黎安眉峰如刀刃般蹙起,那雙靜默的黑眸異常冰冷,上下打量他片刻,終于厭煩出了聲:“與你無關。”
“她走之前來找過我。”
沈黎安眉宇間淡漠未退,冷峻又起,泛起波瀾的眸子不知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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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應當才得知你出事的消息,哭着跑來向我打探你的消息,誰曾想她竟會跑去找你。”
聶家和陸家一牆之隔,有什麽事,自是會略知一二。
聶晚昭來找他的那日過後,聶家就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如何不惹人猜忌。
她去了哪裏,一猜便知。
他也派人沿路去攔過,可惜卻并未有成效。
“她很好,你莫辜負她。”他自顧自說道。
許是這句話太過酸澀,他替自己斟了杯酒,意圖沖淡翻滾而上的嫉妒亦或是別的情緒。
有些事有些人,也該放下了。
快到晚膳的光景,送沈黎安回來的馬車才出現在街道盡頭,管家帶領着一衆奴仆在前院迎接,萬年不出門的沈肆卓假裝路過,從柱子後頭走了出來。
“回來了?事情可都安排妥當了?”沈肆卓背着手,不大自在地“關心”了他幾句。
沈黎安雙手成拳于胸前施禮,沉沉應了一聲,“嗯。”
禮數做得周全,只是回應的話太過敷衍,本指望能和他多說上幾句的沈肆卓被他的一個“嗯”字弄得也沒了心情。
瞪了他一眼,對着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罷了,你先回屋歇着吧。”
沈黎安目送他離開,緊接着視線在人群中一一掃過,沒有見到心中所念之人,眼底閃過輕微的詫色,“夫人呢?”
攏翠軒的小丫鬟上前兩步,實話實說:“夫人在後院喂魚。”
沈黎安眉心跳了跳,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答案。
喂魚?
有他重要?
院中魚缸裏的晚荷開得正好,清澈水面被突然投入的魚食激起陣陣漣漪,幾條錦鯉争先恐後湧上,争搶那四散開來的魚食。
似是聽見了腳步聲,坐在圓凳上的溫婉女子轉過頭,看見來人,眯眼莞爾一笑,她身後的滿池荷花瞬間失了顏色。
“回來了?”
她的聲音清越,猶如一團爽朗的微風拂過面頰,細細軟軟的。
沈黎安靜靜地看着她。
幾眼過後,方才擡步走到她身邊,指尖挑起她的縷縷青絲,濃密如綢的烏發柔順地垂在腰際,來回交纏滑落滿手。
湖藍色的交領襦裙襯得她肌膚勝瓷,纖細瘦弱的楊柳腰不盈一握,只一眼,便能讓人無端生出幾分憐惜之意。
“前院不見你。”
他深邃的瞳孔中幽幽地泛着波光,開口的沉沉音調中有幾分埋怨和不滿。
“我這不是要喂魚嗎?”聶晚昭掀眼睨他,坐直了身子,眨了下眼很是無辜:“現在不是見到了嗎?”
“這魚,比我還重要?”他半阖眼,垂首死死盯向魚缸中那幾條圓滾滾瞧不出魚樣的胖魚。
聶晚昭眨了下眼睛,隐藏在碎發下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面上卻故作淡定,一本正經地回應:“這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
似是想到了什麽,她嘴角的笑意斂去幾分,歪頭仰面瞪他:“更何況,是你自己不要我去接的,怎麽還怪起我來了?”
回京都前的那個晚上,她特意提了一嘴,他自己說的“不用接”,現在卻變了卦。
沈黎安顯然也記起了這事,臉色有一瞬僵住,以拳抵唇輕咳了一聲:“那你不能以幾條魚為理由糊弄為夫不是?”
“糊弄?”聶晚昭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魚缸裏擺動着魚尾巴的錦鯉,“你這麽大個人了,還與幾條魚争風吃醋不成?”
沈黎安愣了下,似是吃了一驚,一貫冷峻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随即腳尖移動,朝屋內走去,“晚上吃魚,紅燒或是清蒸。”
聶晚昭竭力憋着笑意,丢下魚食兩三步追上他,主動攬住他的胳膊,嗔了他一眼:“這是觀賞魚,可吃不得。”
“我沒說吃缸裏的。”
甫一靠近,聶晚昭就聞到了他身上濃重到掩蓋不住的酒味兒,兩道彎彎的秀眉擰起,揪住他的衣服扯于鼻尖嗅了嗅,聲量不自覺提高:“你喝酒了?”
她面前正是臺階,沈黎安攬住她的腰将人提起來跨過,旋即一張俊臉湊到她面前,薄唇淺淺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滴酒未沾。”
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茶香味,清香四溢,是禦賜的洞庭碧螺春。
聶晚昭諒他也不敢,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冷聲冷氣地威脅道:“敢偷偷喝酒,腿給你打斷。”
聽着她的話,沈黎安唇邊的笑容漸盛,連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溫柔小意,“不敢。”
聶晚昭捏了把近在咫尺的臉,光滑無肉的觸感實屬不佳,她不滿地皺了皺眉,“啧,你怎麽這麽瘦?”
方才踏進屋子,還未等沈黎安回她的話,一道輕柔的女聲就插了進來,“奴婢見過郎君,夫人。”
轉角的珠簾角落裏,綠茗雙手合在腹前屈膝施禮。
聶晚昭被吓了一跳,下意識推開身側之人,捏臉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為何在此?”沈黎安皺眉問。
綠茗的身子驀地僵了一瞬,錯開二人的目光低下頭去,控制不住地咬緊下唇。
還不知如何作答,就聽見一陣細微的響動,扭頭看去,正是從外面回來的綠瑤,手裏端着聶晚昭吩咐熬制的蓮子粥。
這樣的情形實在令人遐想,綠瑤以為是綠茗犯了過錯,心中陡然升起幾分緊張,不禁問道:“出什麽事了?”
“能有什麽事?我想着屋內的香料快用完了,便叫綠茗進屋來換一種。”聶晚昭笑着開口解圍,但同時對綠茗的緊張感到有些莫名,畢竟按照她的性子,不可能一個字都說不出。
香爐燃着沁人果香,稍許甜膩,确實與之前的味道截然不同。
沈黎安漫不經心地盯着綠茗片刻,才緩緩開口道:“換完就出去吧。”
“是。”綠茗先是看了眼聶晚昭,随即捏着手退了出去。
聶晚昭還是感到有些奇怪,總覺得最近幾天綠茗心不在焉的,說話做事也總是走神,像是有了心事一般……
“夫人,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綠瑤将手放在聶晚昭眼前晃了晃,才見她眼神漸漸聚攏,像是才回過神來,偏了偏頭懵懂的“啊”了一聲,明顯是沒有在聽。
“你方才說什麽?”
綠瑤嘆了口氣,“奴婢說,蓮子粥是現在喝還是晚些時候再喝?”
“現在喝吧。”說完,她看了眼不知何時已撩開珠簾走進內室的沈黎安,軟聲問:“你喝嗎?”
沈黎安環視着屋內的陳設,并未覺察出異樣,聽見聶晚昭柔柔的話音,轉首回道:“喝。”
“那你坐過來吧,我給你盛。”
在荊州待的那三年,讓她偶爾說話時,不自覺流露出江南口音,便是綿綿的軟腔柔調,婉轉的尾音,聽得人骨頭發酥。
“那便多謝夫人了。”沈黎安輕笑,掉頭往外走去。
綠瑤的視線在兩人之間游蕩,心道自家姑娘這趟臨瞿去的值得,夫妻間的感情簡直突飛猛進。
她的面上流露出欣慰的笑意,極為有眼力見地退了出去。
半夜,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尚在熟睡的人兒。
聶晚昭的好夢被人擾了,從沈黎安懷裏轉了個身,沖着外頭不滿地低聲呢喃了一聲,“誰啊?”
沈黎安亦是醒了過來,安撫地親了親她的額間,柔聲道:“我去看看。”
只是還沒一刻,他又折返回來,“我出去一趟。”
“這麽晚出去?”聶晚昭的睡意清醒了一大半,支起身子疑惑問:“出了什麽事?”
“官場上的,你先睡。”沈黎安按着她的肩膀把人推回被窩,又替她将被子往上蓋了蓋。
“行吧,那你早些回來。”才剛剛回京,真不知道有什麽事需要這麽折騰,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沈黎安從沈家出來後,便徑直去了城東的一條有名的花街。
添香樓的一處兩層小樓,外裏水榭樓臺,挂着天青色的長條帷幔,輕盈紗布随風飄蕩,煙波飄渺意境極佳,內裏裝潢精致大氣,桌椅等物件用的都是上好的香松木。
幾個長相嬌豔,穿着清涼的小娘子在中央的圓臺上翩翩起舞,勾人旖旎的樂曲宛若隔世之音。
但在不久前,這一切都被人破壞的徹徹底底,樓內的物件也被砸得稀巴爛,看不出原樣,角落裏蜷縮着幾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她們埋着臉瑟瑟發抖,嘤嘤哭泣,
兩方人馬各自為營彼此僵持着,氣氛劍拔弩張,誰也不肯多讓一步。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多時,幾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持利劍,大步邁了進來,停在了門口,黑壓壓的一片擋去了部分光亮,也擋住了出路。
氣氛也變得更加緊張壓抑。
沈黎安一雙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從在場的衆人身上一掃而過,像是侵染了墨色般的冷冽,讓原本的喧鬧瞬間安靜下來。
這時,一個男人從一堆小厮的保護下探出頭來,他一身雲緞金絲長袍,腰間紮條黑色雲紋腰帶,黑發用碧玉冠束起,難掩貴氣風流,五官俊美卻帶着青紫的傷。
他招呼着沈黎安到自己的身邊來,“沈大人來了就好,可要替本皇子好好教訓他!”
他飽滿的額頭前幾縷發絲被風吹起,露出那洋洋得意的小眼神,再配上他說的話,讓人不由想起了狗仗人勢四個字。
沈黎安不僅是蕭钰的心腹,也是他的救命稻草,以前無論他私下裏惹出什麽禍事,只要搬出蕭钰,沈黎安總能替他擺平,這次一定也不例外。
“你個狗娘養的,你以為老子會怕你嗎?我呸!”
突然,另一個同樣鼻青臉腫的男人從另一隊人馬的身後沖了出來,滿臉橫肉,舉着拳頭直直撲向宋承志,嗓音過于刺耳,又因聲量頗高,實在是不好聽,像極了少年時期剛變聲的公鴨嗓。
他長得胖,動作卻格外迅速,幾個大跨步,眨眼間就到了跟前,眼看拳頭就要落在宋承志臉上。
衆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但那拳頭卻并沒有落下來,因為沈黎安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兩人身邊,一把抓住男人的手,及時阻止了他的動作。
“來人,将世子送回魏國公府。”沒什麽溫度的一句話落下,先前跟在他身後來到添香樓的屬下紛紛上前,聲音渾厚整齊劃一道:“請世子回府。”
魏意榮轉而狠狠瞪向沈黎安,可是在觸及對方視線的那一瞬間,又很不争氣的收了回來。
躊躇間突然想起之前自己當着衆人的面罵宋承志的話,那豈不是連當今聖上都罵進去了?
想到這,魏意榮下意識看向面前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男人,後者板着張臉,看不出喜怒,但微皺的眉還是能看出他現下心情肯定不是很好。
若是沈黎安借題發揮,自己今日便算是玩兒完了。
“本世子自己能回去。”
魏意榮掙開沈黎安抓住自己的手,自顧自整理了一番衣着,随後大步走了出去。
腳步之快讓魏國公府的小厮們都沒反應過來,人都走出去老遠了,他們才追出去。
“沈黎安!你怎麽能這麽簡單就讓人走了?你沒聽見他那張臭嘴是怎麽罵本皇子的嗎?”
宋承志苦着張臉,這樣的話,他派人叫他來不就沒意義了嗎?他想擡步去追,可礙于沈黎安的淫威,還是乖乖待在原地沒動。
聞言,沈黎安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分給他一個眼神,只是示意慕言将縮在角落的添香樓的媽媽帶過來。
見此,那添香樓的媽媽一溜煙從地上爬起來,恭敬地喚了一聲:“沈大人。”
沈黎安擡起眼皮,陰鸷的眼眸微沉,看着就覺瘆人得很。
“那個女子在哪兒?”
添香樓的媽媽還未開口回答,宋承志就先一步打斷道:“什麽女子?誰在你跟前嚼的舌根?”
語氣急切,頗有些被人抓住尾巴的惱羞成怒。
沈黎安沒回頭,只是冷冷落下一句:“殿下還是別說話為好。”
礙于自己有太多把柄落在他手裏,日後也有需要仰仗他的地方,于是宋承志只好讪讪低下了頭,一雙眼卻滿含威脅的看向添香樓的媽媽,仿佛她敢多說一個不該說的字,下一秒就會頭身分家。
添香樓的媽媽在沈黎安和宋承志二人之間來回掃視,內心掙紮片刻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喪着臉連連求饒:“老身絕不會在外多說一個字,求大人饒老身一命。”
沈黎安将視線落在角落裏與衆不同的白色身影,別人都害怕得渾身顫抖,偏生她一滴淚未落,還直勾勾地看了過來。
他心中已經有了論斷,撩袍在一旁的長凳上落座,唇角泛起一抹輕蔑笑意。
“人呢?帶出來我瞧瞧。”
添香樓的媽媽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不敢再瞞,連忙稱是,擡袖擦了擦額頭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冷汗,轉身從角落裏拽出來一個身穿飄飄白衣的女子。
青燈光暈下,少女雪衣墨發,她身形纖細,體态婀娜,脊背挺直地跪坐在地上,懷抱一把小巧精美的琵琶,琴面上雕琢着幾朵栩栩如生的芍藥花。
一張鵝蛋形的臉龐上,面色如玉,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粉唇微微抿着,
一襲單薄白衣出塵,長發簡單梳兩個辮子盤在腦後,點綴幾朵淡粉芍藥珠花,整個人顯得猶如琴上的芍藥,秀雅脫俗。
“還不快給大人見禮。”添香樓的媽媽掐了把她的腰身,恨鐵不成鋼地低咒道。
“妾喚芍兒。”
芍兒吃痛皺眉,抱着琵琶唯唯諾諾福了一禮,露出一小截纖細白皙的後頸,顯得整個人又脆弱又可憐。
沈黎安指腹輕點桌面,沒什麽耐心地開口道:“就是你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