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夏桓雖然是個寫手,但想象力還沒有豐富到認為零餘者是個黑客,侵入自己的電腦看到了存稿的地步。他從好友列表中找出自己的編輯沐犀,頭像是暗着的。
除了自己,只有編輯看過大綱,知道接下來的發展。沐犀将大綱給了零餘者……夏桓默默念着,攥緊了拳頭。
為什麽?
聯想到這段時間的打壓,夏桓心中隐隐有了猜測,卻怎麽也無法相信。
沐犀不可能賠上名聲盜走大綱,除非有人授意,承諾他即便做出這種徹底違背職業道德底線的事情,也依舊可以在圈子裏繼續混下去。
——夏桓在這裏寫了近五年,只因為拒絕那種炒作的方式,便被網站幹脆地放棄了?
“我是聽一個朋友說的,他在xx影視工作。據說他們原本打算購買你作品的版權,後來突然改變了主意,換成了這篇……那個朋友很喜歡你的小說,私下托我轉告你。”
夏桓看到了墨然的留言,發出時間是兩小時之前。他這才驚覺,看看窗外,天已經徹底暗了下去。
要快些收拾好,不能讓沈紹飛發現。夏桓想扶着桌子站起來,可長時間維持同樣的姿勢,雙腿已經麻木,竟連動也動彈不得。
不行,如果被發現……
夏桓擔心沈紹飛真的将他的電腦扔掉,也擔心對方從此沒收他寫作的權利——可即便繼續寫下去,又能怎麽樣呢?
不久前的那通電話,沈紹飛并沒有将通話內容告訴他,但從墨然透露的信息中,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交易取消不是因為沈紹飛的态度,而是對方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那通電話,本來就應該是通知他這個消息的。
想到這裏,夏桓心頭忽然浮現一絲怪異的釋然。他沒有細想,又打開一個網頁,輸入關鍵字。
果然,零餘者的那篇小說已經位于各大排行榜的前列,很多讀者都在讨論他緊跟時事熱點,将一個月前的新聞寫進小說的舉動。雖然态度褒貶不一,但他們都認為,零餘者的創作無疑是對現實事件的升華,而且對新聞聚焦的少年進行了極為細致的心理分析,很有可能描繪出了他未來的成長軌跡。
“我看照片就知道那孩子長大後不是什麽好人,零大的描寫太贊了!看得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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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殺人犯的兒子有什麽好的,你們說他的鄰居會不會……”
“如果能成長成書裏的黑暗行者也很酷啊!看不順眼的人直接公開處刑,爽!”
一段段評論閃過,夏桓的呼吸猛然急促起來。
“小欠債,怎麽哭喪着臉,你爸爸又被人打了嗎?”
“哈哈,你們看到了嗎,他的褲子上破了個洞!裏面好長一道傷,我昨天聽他爸說他偷家裏錢了。”
“夏桓夏桓,欠債不還!嘿,你們也幫我編幾句……”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頭痛欲裂,夏桓緊緊捂住腦袋,卻阻止不了腦海裏的聲音。
“好好聽老師話,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知道了嗎?”母親溫柔地告誡兒子,目光卻刀子一樣地剜了過來。
“夏桓,你這個學期的學費不能再拖了。我們知道你家裏有苦難,但你一個人沒交上,我們全班都受到牽連,這學期的春游也可能會取消……好了,這次班會就開到這裏。”老師的聲音從很遠處傳來,夏桓低着頭,四周都是針紮一樣的目光。
“乖乖聽話,我給你錢。夏桓,我好喜歡你——”
“滾!滾!”
夏桓突然大吼出聲,他踉跄地站起身,抓起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到地上。
可惜那是一張鼠标墊,即便盛怒的夏桓用了全身的力氣,也還是軟噠噠地落下,發出很悶的一聲輕響。
就像夏桓自己。
被人欺負,被人輕視,被人看不起。他知道自己應該做個男子漢,應該像沈紹飛那樣把所有看不順眼的人都打倒,可事實上,他連哭的聲音都很小。
被父親打的時候,如果哭聲被鄰居聽到,就會被揍得更狠。他實在太疼太疼,漸漸就習慣了窩窩囊囊地縮成一團,被怎麽對待都不出聲。
反正無論對方是誰,只要打累了,就會離開的。
現在,他也要這麽做嗎?
夏桓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呆呆看着屏幕,過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在眼前流水般閃過。他回想起最開始在絕望中的孤注一擲,無人問津時的寂寞與挫敗,獲得第一次肯定時的歡欣,成功完成第一部 作品的成就感……還有許許多多人共同喊出的那聲“生日快樂”。
不知不覺間,這已經成為他生活中的寄托,雖然嘴上說着目的是還上沈紹飛那筆巨款,但不可否認的,夏桓從中得到了許多快樂。
在構思故事的時候,在下筆寫作的時候,在獲得鼓勵的時候。這些點滴構成了現在,構成了他的這篇小說。
不甘心。
絕不甘心!
他擁有的太少,僅有的這一點點,一定要緊緊抓住。如果連這些也失去,他還剩下什麽?
退讓沒有用處,從過去到現在,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受傷,一次又一次被侮辱。只有自己努力創作的作品,才終于贏來了他人的認可與尊重。
他要保護它們。
夏桓坐直了身體,目光又一次落在那些留言上面。
更重要的是,還有另一個人,恐怕正經受着比那時的自己痛苦得多的折磨。他還那麽小,不應該遭到這樣的對待。
鼠标指針劃過零餘者那部名為《罪天》的小說,留下一道決然的痕跡——
這部作品,一定要删掉。
窗外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夏桓趴到窗邊,正巧望到不遠處沈紹飛的車。回想起對方的警告,他關上電腦,拿出紙筆,趁現在還清靜,将自己要做的事大致列了一遍。
首先聯系沐犀,詢問詳情。然後整理證據,舉報抄襲。一旦事情再無轉圜的餘地,就要訴諸法律……
他從未做過類似的事情,也缺乏與人交流的經驗,但這樣一點點摸索下來,原本雜亂的思緒慢慢沉澱,思路逐漸清晰。
如果對方已經賣出版權,面臨的困難無疑會驟增。一旦有資本力量摻入,單憑自己一人之力,将完全無法抗衡這樣的龐然巨物。
但總得試一試。
樓下的門鈴響了。
沈紹飛果然如約下廚。然而這一頓飯,夏桓吃得食不知味,只是一遍遍在腦海中斟酌接下來的行動。
他必須一直思考,不然,只要稍微停下,悲傷與憤怒就會充盈他的心房,讓他難過得再也邁不開步子。
沐犀不回他的信息,不接他的電話,擺出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态。夏桓不知道這是不是拖延時間的緩兵之計,但他必須盡快整理出抄襲的對比,公開相應的證據。
“好好吃飯。”沈紹飛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随口訓斥一句,但臉上卻不見怒色——這人不知為何非常開心,做飯的時候就一直在哼歌。
他雖然長相英俊,體格健美,但歌聲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坐在餐廳的夏桓在考慮非常重要的事,這種噪音對他來說簡直不堪其擾。
好在沈紹飛吃起飯來相當安靜。偶爾說一兩句話,随便嗯一聲就能敷衍過去。
“你剛才,是不是在樓上偷看我?”沈紹飛別過腦袋,似乎對牆上的裝飾起了莫大的興趣,“別不承認,我在車裏看到了。”
“嗯。”夏桓應聲。
——近期的更新要放緩,雖然很遺憾,但整理證據極為勞心勞力,不能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維持之前的更新速度了。
“如果你希望我早點回家,就直接給我打電話,別趴在窗戶邊,就算凍感冒我也不會回來的。”
“嗯。”
——大綱是用郵箱發送的,一定有記錄。除此之外,當時與沐犀的讨論也可以作為證據。
“……算了,以後我盡量提早下班。”
這幾個字飄進夏桓的耳朵,他悚然一驚,忙道:“你先處理好工作,不用那麽急。”
沈紹飛夾了根蘆筍,慢悠悠嚼着,嘴角翹了起來。
“今天怎麽這麽會說話?哈,幾天沒有伺候你,是不是忍不住啦?別着急,等明天,我一定把你喂得飽飽的。”
原來就是明天了。夏桓想。明天沒有時間,一切只能從後天開始——如果能像游戲裏那樣,直接把明天跳過就好了。
可惜,他并沒有什麽超能力。
第二日,尚在睡夢中的夏桓感覺到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伴随着意識的蘇醒,許許多多沉甸甸的憂慮再次湧上心頭。從噩夢中蘇醒到另一個噩夢,他掙紮着睜開了眼睛。
沈紹飛正趴在夏桓的身上,兩個巴掌揮來揮去的不知道要做什麽。夏桓下意識護住腦袋,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躲什麽,看鏡頭。”
夏桓這才發現,床邊已經架好了攝影機。下巴被沈紹飛捏着轉過去,耳朵接收到簡短的命令:“打個招呼。”
“我、我是夏桓。”
沈紹飛不滿意:“再多說一點。過去我怎麽教你的,才一年就忘啦?”
夏桓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根,好半天才嗫嚅道:“我跟沈紹飛住在一起……四年了,今天是我們第一次……做愛的日子。”
“嗯。”沈紹飛點點頭,又問,“這四年,我對你怎麽樣?”
“……很好。”
“床上呢?”
“……也很好。”
“有多好?”
“就是……很舒服。”夏桓面紅耳赤。
沈紹飛這才勉勉強強點了點頭,面向攝像頭,很嚴肅地宣布:“第五年,開始!”
說完有些羞恥的問答,夏桓其實已經感覺到頗有分量的熱物抵住了自己的大腿,可沈紹飛顯然有着特別的安排,一聲不吭就從夏桓身上爬了下去,催他快點起床吃東西。
因為沈紹飛一直虎視眈眈地看着,夏桓起床的速度快到驚人。等他走到樓下,發現沈紹飛已經做好了早晨。
香酥可口的烤土司散發出甜香,上面擺着心性的煎蛋,還有三坨番茄醬,似乎是想寫什麽字卻失敗了,夏桓努力辨認了一會兒,也沒看出究竟是什麽。
“看着那邊。”沈紹飛朝餐桌前的攝像機一擡下巴,指揮道,“你先喂我,我再喂你。”
“用手嗎?”夏桓小心翼翼看向冒着熱氣的吐司。
沈紹飛很不耐煩地瞟了他一眼,直接張開了嘴。夏桓其實很擔心這家夥被剛剛取出的吐司片燙到,就等了一會兒,才撕下一小塊放進他的嘴裏。
這種感覺很像是在喂一只不夠聽話的小狗,沈紹飛總是故意搗亂地用舌頭舔他,甚至嫌動作慢了還會用牙齒咬,所以必須小心再小心。
不得不說,給沈紹飛喂飯是一件極為艱苦的活計。夏桓原本一直惦記着要看沐犀有沒有回複留言,可半頓飯喂下來,居然把其他事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只覺得連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接着,沈紹飛用吐司把煎蛋一卷,沾了番茄醬就往夏桓嘴裏塞。夏桓被弄得差點噎死,含着吐司卷嗆出了眼淚。
沈紹飛看着看着,臉突然一紅,轉頭意猶未盡地查看攝影內容去了。
終于吃完這頓漫長的早餐,沈紹飛開始催夏桓快點換衣服出門。
他們今天的第一站是游樂園。
四年之前,夏桓被沈紹飛領着,第一次進入了游樂園——當然不是在這個城市。
從很小的時候起,夏桓就很羨慕其他同學可以參與春游,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游玩。他唯一玩過的娛樂設施還是家附近空地上一架很舊的秋千,可惜在他上小學的時候,那塊空地被開發,那些跟秋千有關的回憶也早就煙消雲散。後來跟楚儀在一起,兩人飯都吃不飽,夏桓也就将這點願望埋在了心裏。
所以,當第一次親眼見到琳琅滿目的娛樂設施時,夏桓心裏還是很雀躍的。而且沈紹飛那時待他也很好,給他買東西吃,替他排隊,耐心為他講解,就算不喜歡那些高空刺激項目,也會青着臉陪他。之後,兩人還一起去博物館看了展覽——直到今天,夏桓都還記得每一件展品的樣子。
那時他真的以為自己交了好運,對沈紹飛充滿感激和信賴。雖然兩人相識多年,他也清楚沈紹飛的背景,但對一個剛成年的小孩子來說,立即拿出那麽大一筆錢,絕不是簡單的事情。
沈紹飛願意幫助他,真是太好了。
然而,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快樂的白天,緊跟着,就是有生以來最恥辱的夜晚。
直到沈紹飛将合同放到夏桓面前的時候,夏桓才知道之前的快樂與親切的對待,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希望能工作一輩子來報答沈紹飛,希望能在接下來的人生中同沈紹飛一起好好度過,可是沈紹飛并不需要。
沈紹飛要的是他乖乖躺下來給他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