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天,沈紹飛天不亮就出門去了。夏桓只聽到房門的響聲,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來時,發現昨日的記事本被攤開放在自己枕邊。

沈紹飛的字跡筆力勁道,一向有點張牙舞爪:

“晚上不用等我吃飯。你自己小心點,別給陌生人開門,認識的也不行。(我比你多一個字。)”

夏桓又揉了揉眼睛,呆呆看着括號裏的字。

這家夥……

真是個笨蛋。他默默地想,“啪”一聲合上了本子。

由于有了沈紹飛的交代,當褚致軒再次提着東西上門時,夏桓就有了些猶豫。

“夏哥,你就讓我進去嘛。我新學了一道湯,想做給你吃。放心吧,我不會亂來的。”

褚致軒的聲音可憐兮兮,表情也可憐兮兮。夏桓本想假裝不在家,可手機卻突然響起,竟是褚致軒打來了電話。

“哈哈,我聽到手機鈴聲啦,夏哥在裏面嗎?”

這種情況之下,夏桓不僅要假裝不在家,而且還要假裝把手機落在家裏才行。這種高難度的要求實在超出夏桓的能力範圍,他只好打開門,将一臉歡喜的褚致軒迎了進來。

“不好意思,剛剛在睡覺,沒有聽到聲音。”夏桓小聲解釋。他不擅長說謊,臉已經紅了。

褚致軒眼神飄忽地偷瞟他一眼,搖搖頭。夏桓不知道他是在示意沒關系,還是單純嘲笑自己日上三竿仍沒有起床。

“我、我去廚房。”褚致軒同樣小聲地說。

接下來的流程與昨日差不多,但湯卻換了一種。夏桓原本打算喝兩口意思一下,暗示不合胃口,請褚致軒不必再來的,可剛一入口,鮮美醇厚的滋味霎時彌漫開來。等夏桓回過神,眼前又是幹幹淨淨的一只碗。

“看來我的手藝有進步呀。”褚致軒依然托着腦袋,笑眯眯坐在他的面前,“明天想吃什麽?我接受點單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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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桓微微羞赧,正欲開口,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發信者是沐犀。他首先表達了一下歉意,表示現在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誤會,而另一位關系者零餘者今晚恰巧有空,希望能與幻享于天共同解開這個“誤會”。

只字不提“抄襲”一事,僅以“誤會”概論,看來對方并沒什麽道歉的意思,之所以要聯系夏桓,恐怕只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關注這次抄襲事件,而輿論的風向也越來越不利于他們了吧。

想到這裏,夏桓不禁微微蹙眉。

“發生什麽事了?”褚致軒小心翼翼地問,“是……紹飛哥要回來了?”

其實不是,但夏桓沉浸在思緒中,沒有聽清,又不好意思請褚致軒重複,就胡亂點了點頭。

“那、那我就先走了。”褚致軒慌裏慌張站起身,連夏桓都看得出他的急切。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急着要走,但夏桓正求之不得,連假意挽留的步驟都省了。

褚致軒花了半個多小時才終于進門,結果沒坐幾分鐘,只說了幾句話,就逃也似地告辭離去,也不知究竟是來做什麽的。夏桓心中疑惑更盛,左思右想,最後只覺得可能是他與沈紹飛之間出現了問題。

然而究竟是什麽問題,需要褚致軒積極主動地跑來做湯呢?

夏桓徒勞地拍着腦袋。正在這時,手機響起,竟然是沈紹飛打來了電話。

“今天吃早飯了嗎?”

沈紹飛的第一句絲毫不讓夏桓感到意外,這家夥對早餐的重視程度絕對超過任何一篇朋友圈文章。夏桓原本沒有這個打算,但剛剛吃完褚致軒送的湯,就理直氣壯嗯了一聲。

“不錯。”沈紹飛以贊賞的語氣說——雖然夏桓完全不理解這有什麽好贊賞的——頓了頓,他才說起了正事,“有份文件我忘帶了,就在書房,你幫我傳真過來。”

話音剛落,他就挂斷電話,仿佛害怕再說下去一樣。夏桓本想打過去問問他是什麽樣的文件,但心中一動,握着手機上樓,推開書房的門。

看來是無需再問了。因為今日的書桌異常空曠,寬大的桌面上,只整整齊齊放着一摞文件。

走進一看,放在最上面的赫然是一份律師委托書。

沈紹飛昨天出門,是去辦這件事了麽?知道夏桓被抄襲的第二天,他就去找律師打著作權官司,甚至還找了專業人士代理,将一切能做的布置妥當,卻唯獨不願直言相告。

回想起昨夜自己問時,這家夥幼稚的回答,夏桓不禁苦笑,心裏卻生出恍然的感激。

是啊,這個笨蛋從來都不會說的。

就像小時候,沈紹飛忽然喜歡上烹饪,常常強迫夏桓吃那些“失敗品”,其實不過是看他餓得可憐,想出的接濟他的借口;還有那些明明沒有被穿過的“舊衣服”,用不了多久就莫名“損壞”的日用品,都是沈紹飛默默的幫助。然而明面上,他卻只會抱怨夏桓穿着寒酸,嘲諷他身材瘦小,嫌棄他會丢了自己的面子。

讓這個人将真心話說出來,究竟有多難呢?

恐怕要等到他真正愛上某個人,才會扯去暴躁堅硬的外殼,袒露那顆柔軟而善良的真心。

他一定會遇到那個人的,夏桓堅信着。因為他很清楚,雖然這個家夥脾氣差,愛訓人,總是不夠耐心,可被他愛着的人一定會得到幸福,也一定會被他打動。

夏桓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何時愛上了他,或許是那天晚上,拯救絕望中自己的他實在太像個英雄;又或許是在很早很早以前,一顆心尚在懵懂的時候,就已經被那無微不至無所不在又一言不發的關懷悄然俘虜。

他突然擡起手機,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回撥。那邊沈紹飛立刻接了電話,“喂”了兩聲,夏桓才發現自己并不知道要說什麽。

“夏桓?夏桓!你還在嗎?!出什麽事了?你等着,我這就回去——”

“……謝謝。”

沈紹飛怔住了。聽筒那邊傳來的,是正常音量的、自己好幾日不曾聽到的夏桓的聲音。

“我這就回家。”他重複了一遍,聲音有些顫抖,卻異常堅定,“等我。”

沈紹飛回家的速度之快,令為他開門的夏桓甚至有些詫異。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都是一頓。沈紹飛率先迫不及待地确認:“你真的能說話了?”

夏桓笑着點點頭,側身讓他進門。沈紹飛卻沒有動彈,靜靜看了夏桓一會兒,忽然猛地抱住他,一時間沒了聲音。

“怎麽了?”夏桓遲疑地拍了拍沈紹飛的後背,心中隐隐有所猜測,卻有幾分難以置信。

“夏桓。”沈紹飛的聲音輕而短促,似乎想說點什麽,然而夏桓屏息靜聽的時候,他只是簡短地命令,“叫我名字。”

“沈紹飛?”

“……嗯。”

應完這一聲,他終于放開夏桓,自己很快地走進屋裏,一溜煙鑽進洗手間。

難怪他方才氣喘籲籲的,原來是急着去廁所……夏桓暗自偷笑,搖搖頭。關門的時候,他隐約看到不遠處的樹叢閃過一道人影,但定睛看時,那裏空無一人。

“現在沒事了,明天還要去醫院嗎?”從洗手間出來的沈紹飛明顯洗過臉,夏桓聽到這句話,不禁驚訝地看着他。

放在以前,沈紹飛絕不會這樣詢問。他一定會獨斷專行地定下接下來的行程,只在必要的時候對夏桓命令或通知。

這樣的變化,是意味着更多的選擇,還是表示他已經感到厭倦了呢?

“可以不去嗎?”夏桓試探着問。

沈紹飛皺了皺眉:“檢查一下保險一點,萬一哪天又突然變啞了怎麽辦?不過——你真不想去?”

夏桓誠實地點頭,世上大概沒有幾個人會為去醫院而感到開心。

“那就不去呗。”

沈紹飛居然非常輕易地同意了,接着馬上打了幾個電話,夏桓聽出他是在向醫生詢問自己的情況,後來更是說着“我記一下”,快步跑到樓上去了。

這讓夏桓不得不感到迷惑。

他感覺自己仿佛蒙着眼睛站在岔路之前,前進一步,可能是讓人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也可能是夢寐以求的世外桃源——然而,他究竟有沒有這份勇氣呢?

沒過多久,沈紹飛就又從樓上跑了下來,臉上喜氣洋洋,将夏桓拉到沙發上,首先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我剛才問了黃醫生,她說你現在的情況正在朝好的方向轉變,我們應該進一步加強溝通、增進了解……”

這話怎麽聽怎麽別扭,夏桓傻乎乎地看着沈紹飛:“什麽了解?”

沈紹飛想了想,發現自己和這個家夥一直混在一起,對彼此熟的不能再熟,好像确實沒什麽可以了解的了。但既然夏桓發問,他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剛剛說了句廢話,就硬撐着舉例:“就是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比方說你喜歡吃肉,不喜歡蔬菜,但如果炒得脆一些也能吃下不少。你做的菜還不錯,只是有時候會偷偷放辣椒,然後騙我說菜一點也不辣……”

沈紹飛掰着手指如數家珍,夏桓如坐針氈,只能讷讷地辯解:“就是不辣呀……”

“明明辣死了。”沈紹飛不屑地說,“我說的都沒錯吧?這就是了解。你再說說你了解我多少?”

“也是說吃的麽?”

沈紹飛心想民以食為天,這可能是個不錯的切入點,就點點頭。

夏桓苦思冥想了一陣,慢慢地開口了:“嗯,你喜歡吃蘆筍——”

“錯了。”沈紹飛哼了一聲,輕蔑地嘲弄道,“也只有你這種幼稚的家夥才會挑食,才會有喜歡不喜歡的食物,我可沒有。”

究竟是誰幼稚啊?夏桓忍不住腹诽。蘆筍出現在餐桌上的次數幾乎跟米飯差不多,但因為這是少數幾種夏桓很有好感的蔬菜,所以他也沒什麽意見就是了。

“你做出來的菜很好吃,呃,真的很好吃。”

沈紹飛對夏桓笨拙的贊揚非常受用,不可一世地揚了揚下巴:“算你有眼光。還有呢?”

夏桓不得不絞盡腦汁,繼續思考:“你每次都不放味精,湯裏加一點才好喝呀。而且炒菜只放一點油,鹽也是一點點——”

“那樣才是健康的做法。”沈紹飛又一次打斷了夏桓,甚至反客為主,咄咄逼人地問,“難道你想高血壓嗎?想得脂肪肝嗎?”

“可我還年輕……”夏桓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會這樣吧?”

沈紹飛不以為然:“防患于未然,等老了就來不及了。難道你想在我們的合約結束之前就生病嗎?我可告訴你,這五十年裏你給我健健康康的,敢随便生什麽病,我饒不了你!”

他的嗓門越來越大,夏桓聽到他重提合約的事,心裏震了一下。然而這話中似乎有什麽別的味道,他還沒來得及細品,就聽到沈紹飛幹咳一聲,繼續說:“唔,油和鹽是不能多放了,但我以後可以放點辣椒。這總行了吧?”

什麽行了?夏桓茫然地想了會兒,才明白沈紹飛是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

“不用了,你不是不喜歡吃辣的嗎?”

沈紹飛又咳嗽一聲。今天他咳嗽得有些頻繁,夏桓擔憂地瞅瞅他,只看到一只通紅的耳朵。沈紹飛就維持着這個将腦袋幾乎扭斷的別扭姿勢,蚊子哼哼似地說:“不就是吃點辣,有什麽不行的。我願意為你……”

最後幾個字接近嘟哝,夏桓沒有聽清,忍不住問:“什麽?”

沈紹飛不耐煩地擺擺手,自暴自棄一般大聲說:“你喜歡什麽,我就喜歡什麽,懂了嗎?”

夏桓覺得自己應該懂,因為沈紹飛此時的目光非常可怕,于是他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可心裏一點都不懂。

接着,沈紹飛又說出更多令人費解的話:“今天我沒有朝你大呼小叫,沒有吓唬你,也沒有讓你傷心吧?”

得到夏桓肯定的答複之後,他明顯松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什麽驚天動地的豐功偉績,很滿意地握握拳,就哼着歌去廚房了。

因為沈紹飛一席莫名其妙的話,夏桓接下來的時間裏都有些魂不守舍。等吃完明顯比平日豐盛許多的大餐,坐在電腦前等待零餘者的聯系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沒來得及緊張。

夏桓其實是有點怕見生人的。長久以來,他能接觸的人就被圈定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裏,不太擅長與他人溝通交流。而且,這次還是同這樣一個人處理這樣一件事,甚至很有可能發生争執。夏桓只有被罵的經歷,從未跟人吵過架,想一想就覺得心裏打鼓。

趁着還有點時間,他趕緊打開文檔,把自己想說的列了一個大綱。正在這時,房門吱呀一響,沈紹飛慢悠悠踱了進來。

夏桓疑惑地看着他,沈紹飛将記事本拿出來,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是不是忘記什麽了?”

夏桓恍然大悟,接過本子,正想着要寫什麽,沈紹飛啧了一聲,點點屏幕:“這是什麽東西?”

“哦,今天……”夏桓将事情全盤托出,又一次認真地道謝,“這次的事情,真的謝謝你了。律師費——”

“我聽着呢,你打算怎麽還?”沈紹飛抱着胳膊,神情得意中摻了幾許不懷好意。

“我會轉賬給你的。”

“我要你的錢做什麽?告訴你,周律師可不好請,如果真心謝我,就要拿出點誠意來。”

夏桓不安地縮了縮,眼看着沈紹飛越湊越近。英俊的臉龐帶來沉重的壓力,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什麽誠意?”夏桓低低地問。

他暗自希望沈紹飛不要提出令人羞恥的要求,這樣日後回憶起來,也可以少一點難堪,多一些純粹的美好。

可沈紹飛已經禁欲一個多星期了,他從沒有忍過這麽久。看到那雙眼睛中熟悉的欲望,夏桓身體不由一陣發軟。

沈紹飛捏住夏桓的下巴,用拇指摩挲微微蒼白的唇瓣。他咧開嘴,宣布自己的要求:“你今天要給我——寫六十個字!”

“啊?”夏桓呆呆地歪着腦袋。

“別裝傻,今天給我寫六十個字出來,不許再糊弄我。”沈紹飛倏然遠去,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又擺出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朝桌上的手機擡了擡下巴,“喏,你手機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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