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愛并沒有分別
走進田心公園,田小蕙先在地形圖前給徐曼做了簡單的介紹:田心公園是本市第一個森林公園,幾乎都是連綿的山脈,也就是五桂山主峰下的群山,田心水庫囊括其中,占地三千四百畝,即大約方圓2.3公裏。然後田小蕙說:“來田心公園,就是徒步行走,呼吸新鮮空氣,洗洗肺。一般有兩個走法,一個是沿着山間或山腰的大路走小圈,一個是随山巒起伏爬山走小路,貼着公園外圍走,也就是走大圈。走完小圈也得一個多小時,大圈估計兩三個鐘頭。你想怎樣走?”
“小蕙,你指引路線好了,我跟着你走。”徐曼答道。
“那好,我們先走小路,走累了就換大路。”田小蕙做了決定。
兩人來的時間比較早,尤其走小路的游人還不是很多。雖說是小路,并非羊腸小道,全都是人工修建的梯級和青石板路,二三人并排而行也很寬敞。田小蕙指着道路兩旁側立的長方形水泥塊說,“你看這些混凝土方磚,每一塊都得上百斤,公園修建時我來看過,它們是靠騾子背到山上的,一只騾子只能馱兩塊,聽說累死了好幾頭騾子,想想成千上萬塊就這麽馱到山上,太不容易了。”
“真是難以想象!我還沒見過騾子呢。”徐曼說道。
“徐曼,你覺得,我們會比騾子更加不容易嗎?”田小蕙話鋒一轉。
徐曼立即明白了田小蕙話語所指。她本該想到,田小蕙帶領她郊外遠足,不止游山玩水這麽簡單。或許田小蕙并非為了從騾子說起才特別安排了此行,這不過是一次随意的閑散之旅而已。但徐曼知道,田小蕙也一定知道,她們即将展開不一樣的人生。現在她們處在這個人生的起點上,重逢的喜悅和相愛的恣意縱情,讓她們首先品嘗了其中最甘美的部分。她們相信,她們的幸福不止這麽多,但也不是未來的全部。她們不是初出茅廬的青蔥少女,各自事業有成,也歷練了生活的苦澀和艱辛,她們對未來的共同生活不止期盼,也有所戒備。她們并非對彼此缺乏信心,而是預感到,身處異己的社會,或者不如準确地說,在一個常規的秩序裏,要行走一條異樣的路線,她們所需要的肯定不止是勇氣。
徐曼畢竟是徐曼,她回答道:“小蕙,我們可能會比騾子還要辛苦,但我相信,我們比騾子聰明,不至于累死,我們有機會建立屬于我們自己的幸福人生。”
“徐曼,你知道我為什麽如此愛你嗎?”田小蕙說道,“就是因為你無比的勇氣。”
“小蕙,謝謝你如此贊賞我。可是小蕙,你知道我為什麽愛你嗎?”徐曼同樣也自問自答,“就是因為我不能不愛你。”
聰慧的田小蕙并沒有去辨識各自問答中的分別,因為她們的愛并沒有分別。每一次愛的絮語和表達,都是愛的一個部分,誰也不能從蜂蜜的一滴甜裏,分辨出不一樣的甜。徐曼和田小蕙都知道,無論将來的生活怎樣演變,發生什麽樣的事,遇到什麽樣的障礙,惟有彼此相/愛才是可靠的基石,勇氣和智慧猶如翺翔的雙翼,愛才是無敵的力量。
晴朗的天空下,綠樹掩映裏,二人相伴拾階而上。徐曼說,“小蕙,因為我對自己的性取向有更早的認知,再加上律師職業的特殊性,可能我對社會生活有比較廣泛的接觸。你在醫院工作,雖然患者不計其數,但你看的是病人,而同性戀不是病,你不一定看到他們。所以我願意跟你多談談我的感受。”“你說吧,徐曼,我聽着。”田小蕙鼓勵道。
“小蕙,到目前為止,同性戀的生成機制科學界沒有結論,她究竟是埋藏在人類基因裏的變異細胞,還是後天生活造成的性別誤會,沒人說的清楚。昨天晚上我談了一個認識,還是受了你的啓發。我提出,性其實是抽象的。而你說,愛是具體的。你記得吧?” 徐曼問。
“當然記得,你繼續說。”田小蕙過渡性地回答。
“我想,‘抽象的性’很可能為理解同性戀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徐曼繼續說道,“把性定義為抽象的,是從性滿足的角度觀察,即這種性的需要怎樣都可以滿足。滿足她的對象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工具。為了讓定義的意義更明确地顯露出來,我們将工具排除在外,只考慮以人為對象的情形。也就是說,假定人的性需要必須由人來滿足。那麽,接下來的問題便是,這個作為性滿足對象的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對吧?”徐曼可能擔心田小蕙一下子跟不上她的思路,所以測試性地發出提問。田小蕙表示完全清楚徐曼說的意思後,徐曼才又說下去。
“作為性滿足對象的人,一般來講是具體的一個人,在很多情形下可能會是一個特定的人,也就是指一個固定的人。我要特別說明一下,無論是具體的人(可以是這個人,也可以是那個人,并不确定具體哪個人),還是特定的人,性滿足不一定意味着實際的性行為,因為性幻想也可以達到性滿足。好了,真正的分野就要顯示出來了,我是說,當一個特定性別的人——我寧願假定為女性——産生性需要時,那個被她作為性滿足對象的人的性別,就是唯一的試金石。如果是男性,便是異性戀,而如果是女性,則是同性戀。小蕙,我不知道我的表達是否足夠清晰?”
“非常清晰。”田小蕙說道。
“我的結論是,純粹的性需要從對象的性別上區分了性取向。為什麽要把‘性需要’與‘愛’區分開來?因為他們之間是有區別的,因而是可以區分的。從性/愛看,究竟是先有性需要然後觸動愛,還是由愛引導到性,好像雞生蛋蛋生雞的怪問題,恐怕誰也回答不了。但至少有一點,大家不可能不顧事實,那就是,雖然愛裏面包含性,但性裏面可能找不到愛。這就是為什麽我要把二者區別開來,性取向首先是性需要,因此把它從(本來也可以)愛中分離出來,人們就可以看得更清楚。小蕙,我這樣分析,你同意嗎?”徐曼又一次征求田小蕙的意見。
“徐曼,你思維缜密、邏輯清晰,我不能不同意。”田小蕙又說道,“但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性滿足對象之間的性別異同區分了性取向,這樣說已經簡潔明白地定義了或解釋了同性戀,為什麽你還要那麽仔細地說明,性滿足對象可能是某個具體的人,也可能是特定的一個人?”
“小蕙,這是因為:我僅僅在分析時把性和愛分離開來,這樣拆分從性需要出發是可靠的,因為性滿足可以不經過愛。然而性和愛畢竟是不能完全分離的,因為性需要同時是愛的一部分,是愛的迫切性訴求和愛的私密性體現。當性滿足對象總是指向一個特定的人時,通常那裏面存在愛。比如說我自己,我是從你的手上确認了自己的性取向,同時也發現了自己的愛。第二,即便性滿足的對象是一個特定的人,也未必是因為愛,而可能僅僅是由于某種特別的原因,惟有從這個人身上才能獲得巨大的性滿足。這種情形的存在,以及性滿足對象的随意性,即不确定某個具體的人,正是性滿足的抽象本質。或者換一個說法,凡是無愛的性滿足,必然來源于抽象的性需要。說到底,我所有這些認識,都是因為你的真知灼見,因為你的具體的愛。”
“徐曼,你講了這麽多話,我們又走了不少臺階,恐怕累了吧。要不我們坐下稍微休息一下?”田小蕙提議。于是,兩人就在路邊的一個石凳上坐了下來。但田小蕙并不想停止話題的讨論,她說道:“徐曼,你把我擡得太高,其實我想問題遠不及你深入和細密。當然,我們之間又不需要論功行賞,誰想的到說的透徹,都是幫助了我們自己。尤其像我,對同性戀了解得很少,你剛才所說使我受益匪淺。和你走到一起,我可能像個愣頭青似的,啥也不懂,我相信一定是對你割舍不得的那份感情推動了我,讓我不知不覺中便毫無障礙地進入了拉拉的生活。我也知道,我們兩人作為拉拉一起生活,必然會面臨許多我想不到的困難,這方面恐怕更多地要依靠你。”
“小蕙,我跟你說過,同性戀人群的痛苦,一半來源于他們自身的不認同,而這種不認同,歸根到底還是社會不認同造成的。社會不認同,并不是簡單的觀念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艱難險阻,你根本無法想象,體制的力量有多麽強大,個人的抗衡幾乎是以卵擊石。我們還是繼續走走吧。”徐曼站起身,兩人繼續邊走邊聊。
“小蕙,你一再贊揚我的勇氣,其實內心裏我可能比你更加膽怯。因為我比你更了解同性戀群體,對他們的脆弱、無助、彷徨和痛苦,知道的更多,我對現實世界的冷酷規則和無情力量,也有更加深切的體會。所以,你說要更多地依靠我,我當然不能拒絕,因為不是依靠多少的問題,我們必須是彼此的依靠,每個人都是對方的銅牆鐵壁,然而我心裏明白,而且已經感覺到,小蕙,在你溫和的态度裏,在你明亮純淨的眼睛裏,潛藏着比我更多的世事洞明,我倒是對你有更多的指望,或者不如說,有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喪失我的勇氣,因為我總是可以從你身上汲取無窮的力量。”
徐曼話語裏真摯而誠懇的态度,顯然感染了田小蕙,她拉起徐曼的一只手,“好了,我們先不說了。你瞧,我們已經走了很長一段山路了,不如就近找個下山的臺階,轉到大路上去。徐曼,你覺得田心公園怎麽樣?”
“很好呀,小蕙。我喜歡這裏,以後周末有空了,我們可以經常來這裏走路。”徐曼回應道。
下山的階梯很陡峭,兩人牽手一前一後的落步,都感覺到腿有些酸了。向山下瞭望,可以看到大路上行走的游客,比剛來時多了很多人,三五成群,有老人也有兒童,有一家人傾巢出動的,也有同事朋友結伴而行的。徐曼和田小蕙終于進入了大路,田小蕙對田心公園已經十分熟悉,她辨識出方向,打算就近返回停車場大門,結束這次的郊游。徐曼提議回到城區找間熟悉的餐館吃飯,然後再去她們過去常去的那家咖啡館坐一下。田小蕙明白,嚴肅的話題今天才算開了個頭,而嚴峻的生活還沒有開始,需要她們嚴陣以待。暫時她們沒有涉及到任何具體問題,并不是假裝這些問題不存在,對于兩個成熟的拉拉來說,她們正為未來的道路積蓄無堅不摧的力量。而就在臨近公園大門的路上,徐曼和田小蕙想不到與楊廣志一家人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