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愛裏面沒有自負
田小蕙和徐曼轉過一個急彎,迎面見到了楊廣志一家人。楊廣志雙肩挎了一個簡易的背囊,和母親陳彩霞走在前面,陳彩霞懷裏抱着孫子,約莫兩歲的模樣。楊廣志的再婚妻子周麗娟,走在丈夫和婆婆身後,照應着身邊蹦蹦跳跳的繼女嬌嬌。
徐曼的突然出現讓楊廣志感到意外,一下子無從應付,好在田小蕙首先打起招呼,“哎呀,真是太巧了,沒想到會碰上你們。”随即面向陳彩霞致意并回問楊廣志,“老人家是?”“這是我媽媽。”楊廣志答。不等他向母親介紹田小蕙,嬌嬌已經跑上前來,“小蕙阿姨!”田小蕙立即拉起嬌嬌的小手,“快讓阿姨看看,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吆,還真長高了呢!來年暑假一過就該上小學了,你瞧過得有多快!”
因為共同的女兒,徐曼知道離婚後不可能不與楊廣志來往,甚至想到,作為嬌嬌的親生母親,可能也免不了接觸女兒的繼母,但她實在不想見到過去的婆婆,因而此時真正令徐曼感到尴尬的人是陳彩霞,而不是素未謀面的周麗娟。至于陳彩霞,對前兒媳徐曼始終是怨恨多過懷念。因為徐曼原不是她想讓兒子迎娶的女人,娶了也就罷了,婚後生不出兒子不僅不覺得自己失職,竟然敢忤逆她的意願,不遵循她的安排,不肯像大兒媳婦那樣繼續努力為楊家傳宗接代。雖說徐曼還算識相,自己提出了離婚,且多虧陳彩霞及時點醒了懦弱又糊塗的兒子,楊廣志這才獲得機會生出楊家唯一的孫兒。雖說因為嬌嬌,徐曼仍然保持與楊家的某種聯系,但陳彩霞不認為離婚後的徐曼與楊家存在任何宗親血緣的瓜葛,早已将徐曼從她的感情世界裏清除幹淨。
陳彩霞聽楊廣志說起過田小蕙,況且孫女也念叨這個阿姨。雖然看到田小蕙跟徐曼站在一起,令陳彩霞有些不悅,但她對田小蕙表現出了足夠的熱情。“你就是田小蕙呀?”陳彩霞說,“想不到你這麽高的個頭,年輕又漂亮。我跟廣志說了好幾次,讓他請你到家裏吃頓飯,謝謝你幫助照顧嬌嬌。”
“不用那麽客氣的,阿姨。”因為與徐曼成為閨蜜,田小蕙才認識了楊廣志,徐曼與楊廣志離婚後,也是受徐曼所托,她才更多地關注和照料嬌嬌。但她知道不能這樣說,于是向陳彩霞解釋道:“嬌嬌跟我兒子小磊在同一家幼兒園,同一個年級,只是不同班,都是孩子家長,互相照應一下是應該的,不算什麽費心的事。”
“小蕙阿姨,”一聽到小磊的名字,嬌嬌馬上喊叫起來:“小蕙阿姨,小磊從廣州回來了嗎?”
“哎,嬌嬌。小磊還沒回來呢。等哪天他回來了,阿姨帶上你跟他一起玩,好不好?”田小蕙特地蹲下身來跟嬌嬌說話。
“好。”嬌嬌認真地說,“要是他回來了,你就讓他打我媽媽的電話,我讓媽媽送我去你家,找他玩。”
徐曼聽到嬌嬌說這話,心頭一陣酸楚。她才是嬌嬌的媽媽呀!可是,她現在甚至連一個阿姨都不如。嬌嬌一見到田小蕙就奔過來喊阿姨,可是望見她,顯露出似曾相識又怯生生的樣子,并沒有跟她打招呼。
田小蕙蹲下身後,徐曼整個人就直面陳彩霞和楊廣志母子二人了。陳彩霞對眼目前的徐曼視而不見,像空氣一樣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徐曼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稱呼這位前婆婆?繼續叫“媽”顯然不合适,尤其人家新兒媳婦在場,再說那樣也違背自己的心願。跟田小蕙一樣叫她阿姨,禮節上完全說得過去,可是前塵往事的掣肘太過沉重,徐曼根本無法從婆婆的陰影裏走出來,像随便招呼一個長輩那樣稱呼陳彩霞。此刻的徐曼,尴尬得無所适從,處在不能先開口又急需有人跟她說話的境地。有點出乎意料,楊廣志主動問起了徐曼:“徐曼,你不是一直在武漢嗎?啥時候回來了中山,是來度假的嗎?”
“度假倒不是。我們武漢的律所打算在中山設立一個分支機構,因為我比較熟悉當地情況,就先回來籌備一下。”徐曼答道。
仔細想想,楊廣志正是發話的最合适人選,而且采取了恰當的方式。他省略掉渲染意外的那些寒暄,單刀直入地提出他實際關注的問題。自從徐曼返回武漢,楊廣志已宣判了徐曼的死刑,在這一點上,他比他的母親還要決絕。雖然他也希望徐曼生兒子,從而了卻父母心願,但他不像陳彩霞那麽在意,而且受過大學教育,知道生男生女取決于夫妻雙方,不能怪罪于任何一方。假如徐曼不提出離婚,楊廣志不會僅為傳宗接代而休妻另娶。雖然他了解母親一貫獨斷專行的家長制作風,特別是在徐曼拒絕了陳彩霞的香火大計後,楊廣志還猜測過母親下一步有可能提出丢卒保車的方案,那時他就下定了抵抗到底的決心,甚至在想象中看到了徐曼因為自己的大義凜然而深受感動,從而更加感念丈夫的體恤之情,更加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小家庭的建設上。當徐曼突然要求離婚時,他先如五雷轟頂方寸盡失,繼而在崩潰的世界裏除了無比的憤怒,再找不到其他任何東西。而他絕望中屈從了母親的順水推舟,更像是給他的憤怒澆灌了最後一層鋼筋混凝土,讓憤怒從此變得堅決如鐵。對楊廣志來說,讓徐曼永遠失去女兒,可能就是他表達憤怒的永久方式。徐曼剛一離開中山,楊廣志便毫不猶豫地跟女兒宣布了生母的病亡,那時嬌嬌根本不明白死亡的意思,而且對父親的依賴程度遠遠超過依戀母親,以至于楊廣志都感到有些意外,不僅沒出現哭天抹淚的一幕,嬌嬌也很少追問母親,徐曼就這樣風淡雲輕地從他們父女的生活中消失了。等到新媽媽進入家庭,好像是母親久別之後的回歸,嬌嬌跟年輕的繼母反而表現得更加親近。
再婚後,楊廣志事業平穩,家事亦順遂,但他的憤怒并沒有消失,假如憤怒可以按體重準确計量的話,可以說一點兒也沒減肥。嬌嬌的乖巧和知人善任,已經讓她脫離了觸發父親憤怒神經的啓輝器功能,楊廣志自己不斷地察覺出,哪怕在那些最晴朗舒心的日子裏,他也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憤怒,雖然他不會讓自己的憤怒殃及家人,但他就是感到憤怒,幾乎無法遏制的憤怒。他被這種憤怒折磨得無計可施,久而久之演變成習慣了憤怒,不僅習慣,竟然還找出類似女人月事周期的規律性,在生理機制上也極其相似。因為他的憤怒本質上跟外界事物無關,完全是由他自身的某種東西引起的。為此他又花了很長時間暗自揣摩,專注精神不亞于一次科學研究,最後吃驚地發現:導致他周期性怒發沖冠的原因,不是違背真實意願的離婚,不是合理推測的徐曼的背叛,而是他頭腦裏濃霧一般的困惑。女人來月經,是因為心懷憧憬的卵子不能着床才不得不泣血而出,而他義憤填膺是因為濃霧散不開困惑無所解。楊廣志不止一次地回顧了從五道口電影院裏牽手直到離婚的全部過程,他以最坦誠的态度和最苛刻的反省精神,檢索了自己在整個歷史時期的所作所為,結果找不出哪怕一宗可以讓徐曼诟病的事件,簡單地說,不僅徐曼始終沒有給他提供離開他的理由,而且他自己也無法向自己提供。“她沒有理由離開我。”楊廣志無數次地對自己說,“她不是不可以離婚,但她沒有理由跟我離婚。”楊廣志像無數次中的某一次那樣,搖了一下困惑不已的腦袋,“她不能沒有理由就跟我離婚,她不能這樣,不能!”
楊廣志在幸福而憤怒的生活裏不斷磨練着自己的鐵石心腸,讓徐曼永失愛女的決心已經變得鋼鐵一般堅硬。他愛自己的女兒,就像任何循規蹈矩的男人,敝帚自珍,無條件地愛護屬于自己的一切。因此他不可能意識不到,徐曼失去女兒同時意味着女兒失去母親,這本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他之所以能夠做到心無旁骛而且毫無愧疚地把全部努力,用在從女兒的世界裏清除親生母親的事業上,而這樣做仿佛并沒有使女兒失去母親,完全是因為天性善良的周麗娟,她在成為楊廣志再婚妻子的同時,竟然毫無間隙地擔當了嬌嬌的繼母。然而,楊廣志從不斷擾亂心智的憤怒裏,以及身處百思不解的困惑時,已經隐約地察覺到,其實他無法做到的是不能從自己的世界裏清除徐曼。當楊廣志義不容辭地開口向徐曼發問,從而把前妻從母親的冷若冰霜裏解救出來的那一刻,他終于悲劇性地醒悟了這一點。而這一切,實際上并非由于楊廣志曾經多麽愛徐曼,如今又如何割舍不得往日情分,而只是因為作為一個可悲的男人,他無法擺脫愚蠢的自負和虛幻的自尊。
醒悟并非一劑良藥,楊廣志因為羞恥而感到無地自容。他馬上轉身呼喚田小蕙,猶如尋找救兵,“田小蕙,來來來,我介紹你認識一下周麗娟。”周麗娟聞聲擺出恭迎姿态,而田小蕙趕緊站起身來,一副友好面容。“這是我的妻子,在開發區人社局工作。”楊廣志接着僅向妻子道明了田醫生的身份,因為背後的淵源,周麗娟早已了然于胸。周麗娟當然知道徐曼是丈夫的前妻,但并未見過徐曼。剛才聽到丈夫問詢徐曼,已然明白了另一個女人的身份,不過實在無法确定自己是否合适跟丈夫的前妻搭話,所以她選擇了自顧不語。事後周麗娟不禁佩服起丈夫的周旋妥帖,因為楊廣志為她引見了田小蕙之後,又以标準禮貌的手勢指向徐曼說道,“麗娟,這位是田醫生的朋友徐曼。”而徐曼同時向周麗娟颔首示意,兩人彼此淡淡地說了一聲你好。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同時感到,刻不容緩的道別是讓時間恢複流動的唯一途徑。只是徐曼還有那麽一絲不舍,因為她根本沒有機會向自己的女兒噓寒問暖。這件事除了徐曼,還有另一個愛她的人知道。田小蕙以跟嬌嬌話別的方式說,“過來,嬌嬌,阿姨要先走了,”然後用手指向徐曼,“嬌嬌,還記得這個阿姨吧?她跟我一起去幼兒園看過你呀。”
“阿姨好。”這是此刻徐曼聽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話,雖然不是她最想聽到的稱呼。
“嬌嬌好。”徐曼回應道。
徐曼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感覺自己就要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于是趕緊跟随田小蕙告別了一家人。田小蕙加快步伐走向大門,在剛剛恢複運轉的時間裏,兩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公園坐進汽車。田小蕙知道,她必須立即為徐曼提供一個私密的空間,讓她把心中的悲戚有限度地釋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