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婚姻的本質

坐進汽車,徐曼反而沒有嚎啕。她靠在椅背上,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貼靠得更緊,身體紋絲不動,眼睛沒看任何東西,好久也不眨動一下,淚水無聲地滑落,在狹窄俊俏的臉頰上劃出兩條平行的淚痕。田小蕙抽出幾片紙巾,側身遞給徐曼,見徐曼毫無反應,便手持紙巾靜靜地等待,也沒有擡手去幫她擦拭。

“徐曼,你哭一會吧。”田小蕙說。可能她覺得這樣的眼淚應該流出來,怕揩去淚水反而阻止了淚水。過了一會兒,見徐曼擡起了胳膊,田小蕙才把紙巾交到徐曼的手上。徐曼自己輕拭面龐,田小蕙伸出一只手摟住徐曼的脖頸,用手指撫摸着徐曼的耳朵和發絲。“我該怎麽辦?小蕙。”徐曼輕聲發問。

田小蕙看不出徐曼的眼神,聽得出無助,但她覺得不至于絕望。

“聽我說,徐曼。”田小蕙使用手指的力量,示意徐曼轉過臉來,讓她從自己的眼睛裏看到希望。“你現在回到了女兒身邊,我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田小蕙肯定地說。徐曼知道這個問題是指什麽,但她不知道如何解決。田小蕙的眼睛裏确實有希望,而徐曼被過度的憂慮模糊了視力,她沒有看到希望。倒是田小蕙從徐曼的眼睛裏,看到了她對自己的期盼。

“我們必須想辦法,讓你在嬌嬌面前恢複母親的身份。你本來就是她的母親,迫不得已才離開她,你不是不愛自己的女兒,相反是為了更好地愛她,所以才想做回母親。”田小蕙說道。

“困難在于怎樣才能做回母親呀!小蕙。”徐曼的話語裏顯然只有困難。

“你千萬不能急,徐曼。”田小蕙說,“我雖然沒有提到困難,但剛才說的那幾句話,要比困難本身更重要。就像你我之間,你說拉拉的身份對我來說困難不困難?”

田小蕙的提問一下子點醒了徐曼。她覺悟到身為職業律師,自己竟然在訴求時只慮及前瞻而忘了後顧。無論訴求看起來多麽困難,一切訴求本質上只有一個困難,就是訴求本身的正當性,亦即,你真的可以如此要求嗎?而那個仿佛從愛裏長出來的田小蕙,已經告訴了她可以。既然可以,就不會有大到無法克服的困難。

徐曼覺得自己從田小蕙身上找回了勇氣。說了聲:“我們走吧,小蕙。”

“直接去咖啡館吧,要個包間,簡餐加咖啡,好不好?”田小蕙建議。

徐曼馬上贊同。這時田小蕙打開車門,站到車外,“徐曼,回去你來開,我要歇會。”然後兩人調換了位置,一路上,徐曼專注于駕駛,而田小蕙專注于徐曼。徐曼目視前方,同時察覺出田小蕙的眼睛正在自己身上浏覽。

“我這可是在開車呢!小蕙。”徐曼說。

“我知道。開得挺好。繼續。”田小蕙應道。

“你這個樣子,我咋開呀”徐曼說。

“我咋樣啦?”田小蕙反問。

“你別老看我,幫我看點路好不好?”徐曼央求道。

“人家喜歡看你,不行嗎?”田小蕙答。

“行行行,我的……”

徐曼突然發覺兩人重演了早晨出發時的情景,只不過彼此互換了角色。在看不見田小蕙眼睛的時候,徐曼卻在濃情蜜意裏望見了希望。等到了咖啡館,兩人吃過飯,服務生收拾幹淨餐臺,送上一壺藍山咖啡時,田小蕙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徐曼,重新變回了那個優雅而凝練的精致麗人。雖然她們再次讨論同樣的話題,卻沒有了原以為必然會攜帶的悲戚。

“雖然說并不存在标準丈夫的規範,從婚姻的意義上說,楊廣志是個合格的丈夫。”徐曼以這樣的開場白重拾話題。

“你說的沒錯。”田小蕙說,“楊廣志起碼比丁建軍強百倍。相比之下,丁建軍根本就是一個流氓。如果說,你跟楊廣志結婚是場誤會的話,那我跟丁建軍的結合簡直就是一個徹底的錯誤。”

“但是,小蕙,”徐曼接過話頭說,“你那麽恨老丁,恐怕是因為他的風流作風和對婚姻的背叛。我說過,從法律角度看,婚姻也是一種合約。然而,婚姻的合約不同于一般商業合同,也與任何非商業性協定不同。主要的區別在于,婚姻的雙方當事人,即他們作為合約的簽約人,同時也是合約的标的。商業合同當然涉及人,不過人都被合同條款物化了。婚姻也涉及物,比如舊時代的彩禮和現代的財産公證,但無論誰結婚都是跟另一個人結合,而不是跟財産締約。因此,婚姻恰恰是合約标的的人格化,本來就是人本身。我不知道這樣比較和區分是不是準确,可能我說的有點繞,直接地說,就是婚姻要求夫妻彼此忠誠,這種忠誠不是捍衛物權,而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誠實、坦白、忠貞和守信。也因為所有這些要求具備道德的風尚和人文的意義,所以婚姻才被視為神聖的。”

“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但請原諒我的坦白,我不知道你要表達什麽?徐曼。”田小蕙如此說道。

“我能先喝口咖啡嗎?”徐曼請求田小蕙,并以眼神配合自己的訴求。田小蕙從徐曼的眼眸裏收獲了令自己喜悅的驚訝,她想不到正準備條分縷析的徐曼,竟然還會保持如此多情的目光。徐曼繼續說道:“因此按照婚姻的标準,楊廣志是好丈夫,而丁建軍是壞男人。可是,小蕙,那‘愛’呢?告訴我愛在哪裏?婚姻的标準或那些要求,是基于婚姻本身還是基于什麽?假如基于婚姻本身,即那些要求構成了合約條款或被視為不言自明的承諾,那麽,無論夫妻之間有沒有感情,只要婚約尚存,當事人必須誠信可靠對不對?”

“對。”田小蕙說,同時她預感到了即将到來的大分叉。

“也就是說,不管愛與不愛,都應該守貞和忠誠,對不對?”徐曼又問。

“對。”田小蕙答,而且認為只能如此作答。

“小蕙,那‘愛’呢?難道人們攜手進入婚姻不是因為愛為了愛嗎?”徐曼再問。

“是的。愛,應該既是原因也是結果。”田小蕙回答。

“那麽,我有兩個問題了。”徐曼說,“第一,假如婚姻基于愛,它還需要婚姻作為合約的哪些标準或要求嗎?小蕙,你說過,愛是具體的。我越發覺得,你一語道破天機,一句話勝過所有愛的贊美詩,雖然愛配得上所有的贊美。既然愛是具體的,如果真是愛一個人,不用誰要求你,你自然并且必然對你愛的那個人,忠誠坦白、忠貞不渝,因為愛原本就高于道德。而道德,從某種意義上說,恰恰是約束人們,即使你不愛,你也不能傷害他人。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我不能不同意。”田小蕙說。

“那我說第二個問題了。”徐曼說:“既然愛自帶高配,不需要承諾,那為什麽婚姻必須有标準有要求呢?因為它是合約,是合法的手續,是社會制度的一部分。果真如此嗎?實際上不過是借口,難怪馬爾克斯借烏爾比諾醫生之口,說婚姻只能靠上帝的無限仁慈才得以存在【注1】,因為人性根本不可靠,如果沒有約束,婚姻及建築其上的家庭将脆弱不堪難以為繼。婚姻的問題在于,理想上它應該基于愛,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無奈,它經常性地脫離愛。有的從開始就與愛無關,有的半途而廢,有的誤會,有的自欺欺人,有的狼狽為奸。這說明什麽?說明婚姻根本上并非基于愛。這就是我的結論。”

“這太悲觀了吧?徐曼。”田小蕙問。

“不。一點也不。認識到這一點,反而有莫大的益處。”徐曼答。

“願聞其詳。”田小蕙真的很好奇。

“請容我陳述一二。”徐曼說:“首先,人們會更加敬畏婚姻,起碼會以嚴肅的契約精神對待婚姻和家庭。小蕙,你想想,多少人以愛的名義結婚,卻不過是貪戀權勢與榮華,又有多少人以不愛作借口,放任自己的背叛和寡廉鮮恥。其次,人們知道了婚姻的道德底線,從而有機會将愛融入其中。婚姻可以沒有愛,但它不拒絕愛呀,相反,愛正是它的渴望。人們若能因為愛走入婚姻,那是錦上添花,哪怕朝花夕拾也好。最後,看透婚姻的本質,人們反而可以展開豁達的人生。比如同性戀不為現有婚姻形式所接納,沒關系呀,我們希望它能接納,因為拉拉的愛情需要社會的認同和制度的保護,但假如暫時還不能,我們不要它就是了,沒什麽了不起,它本來也不是愛情,我們無非是想賦予它愛情而已。”

“贊。我要給你點贊。”田小蕙興奮地說,“這番分析真是酣暢淋漓!徐曼,假如不是在公衆場合,假如不是如你所說,世俗制度還無法接受同性戀形式,我現在就想吻你,好想在你的唇上體會一下玲珑剔透。你說,我光愛你的嘴唇行嗎?”田小蕙撇了一下嘴唇,“其實我想說,光是你的嘴唇,值得我愛你一生。”

“小蕙,我感動死了。你的肉麻,真是突破天際。”徐曼應用了早晨田小蕙類似的表達。

“可是,徐曼,我們本來不是要讨論這個問題吧?”田小蕙想起了徐曼和嬌嬌。

“讨論的結論是個大前提,不過有點大。”徐曼說道。

“那我們是不是該從大前提出發,繼續解決我們想解決的問題呀?”田小蕙說。

“當然了。不過,有了這個大前提,我好像心裏沒那麽急了,開始覺得我們會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徐曼答。

“我相信你,徐曼。再說,不是還有我嗎?沖鋒陷陣的時候,我上。”田小蕙像是在誓師大會上表态。

“說的好累呀!我想歇一會了。又很興奮,再弄一壺咖啡吧?我先去個洗手間。”徐曼說完,站起身來。

“我看咖啡就免了吧,叫個果盤吧。”田小蕙說。

“行。聽你的。”徐曼走出了包間。

等徐曼回來坐下,就聽到田小蕙說道:“你這通長篇大論,把楊廣志和丁建軍都不知道丢到哪裏去了?可是他們兩個人,一個是我們女兒的爸爸,一個是我們兒子的父親,丢又丢不得,恐怕還得撿回來吧。”

徐曼第一次聽到田小蕙在兩個孩子所屬格上使用了“我們”,而不是區分你我,心裏面倍覺溫暖,油然而生一種休戚與共的責任感。而且她突然意識到,我們的兩個孩子,何止一個嬌嬌認母的問題?楊廣志終究是因為自己無緣無故地提出離婚,才憤然斷絕了她與嬌嬌的母女關系。她知道并非無緣無故,而是因為當時她并沒有向丈夫坦白自己的性取向,如果坦白了呢?會不會殃及池魚,以至于讓田小蕙從而我們又失去兒子?想到這一層,徐曼心裏一緊,那被趕跑的憂慮似乎卷土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楊玲譯本,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第一版,2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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