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切從愛出發
當徐曼說,“我是不是非得讓嬌嬌知道我是她的親生母親呢?”像是提問,其實她已經有了答案,不需要田小蕙回答。所以,不等田小蕙開口,徐曼便繼續說道:“小蕙,我是這樣想的,反正我現在回到中山了,等于是回到了女兒的身邊。想想當初自己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裏,就算女兒認我這個母親,我又能為她做到什麽?幸好有你照應嬌嬌,我還能放心地離開,假如沒人可以托付,我想我多半還是會離開女兒。如此說來,小蕙,我并不能問心無愧地說自己多麽地愛嬌嬌,說到底,我還不是在人生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把放棄親骨肉當成了不得已托辭之下可以放棄的部分。是,我是可以說,為了讓自己心裏好受些,可以說女兒是我的一部分,離開她,我也割舍不得,但事實上是割舍了。這說明,畢竟我是我,嬌嬌是嬌嬌,不管我離開她的理由多麽正當,形勢多麽情有可原,我離開她,是因為我,不是因為她,這是我的選擇,不是嬌嬌的選擇。也就是說,即便不是楊廣志從中作梗,嬌嬌也可以不認我。我和楊廣志離婚時,嬌嬌那麽幼小,迅速淡忘直至徹底遺忘一個自動離開的母親,再正常不過。
“徐曼,”田小蕙插話說,“我深信你是愛嬌嬌的,不必過于自責。你能這樣想問題,正說明你心底無私。你咋會覺得自己終究太自私呢?”
“小蕙,”徐曼說,“我恐怕去不到心底無私的境界。我是想走進心底,找一找‘私’在何處?假如我天生一顆自私自利的心,也就不用找了。不是找不到,而是在黑暗的身體裏看不到更加黑暗的深處。我想我肯定有自私之處,但不至于自私到無邊無際的地步。我現在覺得,兩種極端的人最好辦。要麽像你說的,真能做到心底無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凡事光為他人考慮,沒有自己。要麽就像我說的,心裏只有一個我,任何人都不在話下,他人就是地獄。依我看,凡人做不到這麽極致。徹底的壞和徹底的好,一樣高難度。我想我就一個凡人,高難度的事做不了,那就必須始終面對普通生活中的經常性困難,一直在‘自我’與‘自私’之間掙紮徘徊,一方面追求自我的光榮與夢想,一方面束縛自私的膨脹和蔓延,不斷勘察邊界,平息摩擦和沖突,彼此對話協商解決。”
“我真覺得你說的太好了!不過,徐曼,你想母女相認,這不能算是自私吧?”田小蕙說道。
“我一開始也這麽認為,而且覺得天經地義。”徐曼說,“一個親媽認回自己的女兒,還會有錯嗎?然而認真想一想,就不那麽理直氣壯了。我剛才說,當初是我離開嬌嬌,不是嬌嬌離開我。現在呢又是我想要母女相認,而不是嬌嬌。這一切都是我從自我出發,無論離開嬌嬌還是找回嬌嬌,都由我說了算,想怎樣就怎樣,世界上哪有這等随心所欲的事!且不說我想我欲能不能做到,這件事應該換個角度,站在嬌嬌的立場上看一看,那麽,究竟是不是我自私可能就清楚了。”
“嗯,有道理。”田小蕙說,“我也不過從人之常情出發,說為了更好地愛孩子,應該讓你們母女相認。一句‘為了更好地愛孩子’,說起來像是心底無私,從而給了母女相認正當的理由。現在想來,如果從愛孩子出發,那就應該考慮孩子自己的需要。徐曼,你那樣考慮才是對的。”
“小蕙,你真是善解人意。”徐曼開心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愛你嗎?就是因為你善解人意。”
“又來了是不是?”田小蕙馬上回應道,“徐曼,你知道我什麽愛你嗎?就是因為我不能不愛你。”
兩人仿若逗趣一樣的互訴衷情,對視一眼,互相還嘟嘴賣了一下萌。田小蕙笑着說,“好了,你快從我們女兒的立場出發,說說咋就又不想母女相認了。”于是徐曼接着說。
“好在我離婚時嬌嬌幼小,不懂事、不大認人,不然的話,嬌嬌知道有我這麽個媽,卻舍棄她不顧,對孩子來說會是極大的傷害。還不如現在這樣,她根本不知道有這麽回事。小蕙,你說是不是?而當嬌嬌開始上幼兒園,知道每個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的時候,她又幸運地有了周麗娟這個好媽媽。說起來也多虧我那位婆婆陳彩霞,馬不停蹄地為剛離婚不久的兒子找了新媳婦,間隔的時間剛好,不長也不短,使嬌嬌毫無察覺地經歷了生母與繼母的交接和輪換,因此對嬌嬌來說,從來就沒有失去過母親。我作為她的親生母親,不應該忽略這一點。我應該非常非常慶幸,嬌嬌沒有因為父母離異而受到原本難免的傷害。為此,我不僅應該對嬌嬌的繼母心懷感激,甚至跟無心插柳的前婆婆也應該握手言歡。我既然是嬌嬌的親生母親,我要是真愛自己的女兒,就更應該一切從女兒的幸福出發,而不是從自己失去女兒的痛苦出發。我們上午剛經歷了那一場不期而遇,我不就是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才那麽急切地要想辦法母女相認嗎?這一點太明顯了,無可否認。我分明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哪裏是為了我們女兒呢?”
徐曼這番自省內疚的話語,讓田小蕙見識了徐曼身為職業律師的冷靜和客觀,同時田小蕙也被徐曼潔身自律的情懷所打動。因為田小蕙親眼目睹了母女二人咫尺天涯的情景,也不忍她所愛的人承受那樣的痛苦,她想不到徐曼能夠轉眼之間就從自身的痛苦裏走出來,不禁又一次感受到徐曼身上蘊藏的非凡勇氣。田小蕙并不知道,就在徐曼跟她一塊,共同用愛的天平,衡量女兒的幸福和母親的痛苦時,徐曼一個人本着同樣的原則和紀律,已經悄然完成了另一種權衡。
為了恪守法定婚姻的道德原則,為了避免形式忠誠演變為實質背叛,為了不讓覺醒的愛淪為茍且婚姻的奴隸,徐曼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婚。她在盤點自由的代價時,沒有将失去女兒歸咎于女兒父親的冷酷和前夫的莫名憤怒。她同樣從失去女兒的痛苦出發,并且随身攜帶痛苦,但沒有誇大這種生離死別,沒有因為痛苦而喪失理智,沒有因為不堪忍受或無法擺脫,便将痛苦本身當作消遣的對象和存在的依據,先是用近視屏蔽了他人的痛苦,随即以色盲過濾了別樣的痛苦,最後好像世界上只有一種痛苦還全部給了一個人。徐曼就是徐曼,徐曼不是這樣的人,她在自己痛苦的邊緣接壤了楊廣志的痛苦,她以苛刻的标準檢讨自己可能存在的過錯或過失,并為由此而造成前夫的困擾和心理失衡而內疚不已,以至于寧願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看成是無可避免的應有懲罰。
痛苦中反省的徐曼,仍不失為擺脫或消除痛苦自身必備的正确判斷。她看出解鈴還須系鈴人,如今她在女兒眼裏淪為路人乙,要想架空中穿越陌生的時間,華麗變身為女兒心目中的母親甲,她必須首先化解楊廣志對自己的積怨和憤怒,找回他那被打落地下的夫君自尊,幫他疏通心頭的郁結,助他恢複情場的自信。然而,就在徐曼幾乎決定向前夫揭示她必須離婚的真實原因時,一個之前沒有慮及而必然會在權衡中出現的因素,突然閃現在徐曼的意識裏。如果說,她在離婚時沒有披露自己的性取向,才導致楊廣志惱羞成怒,從而斷絕她與女兒的關系,那麽現在完全有可能因為這種披露而拔出蘿蔔帶出泥,連帶着把田小蕙拖入尴尬的境地,因為事到如今,她不是自己一個人,她的生活裏有田小蕙,田小蕙還有一個随父親生活但她仍然可以接近的兒子。假如田小蕙被拉扯上拉拉的角色,而丁建軍以此為由不讓田小蕙再見兒子,那麽田小蕙将事實上失去兒子。意識到這一點,讓徐曼不寒而栗。她不能為了母女相認,為了她們的女兒嬌嬌而冒失去她們的兒子小磊的風險。況且徐曼行這麽一招險棋,并沒有把握使得楊廣志網開一面,她在他面前坦白真實身份,而他讓她在女兒面前恢複真實身份。因為徐曼遲到的披露,有可能令楊廣志消除幽怨卻新增不齒,他完全可以像丁建軍那樣,以新的正當理由拒絕讓女兒接受一個同性戀母親。徐曼思想過,或許她不該把丁建軍或楊廣志想象得如此不堪,但是她清醒地知道,她做出如此的判斷并非盡将他人往壞處推定,而是身處俗世凡間,同性戀可以被人們輕而易舉地認定為不堪。一旦顧慮到田小蕙的兒子小磊,徐曼馬上在不便言明的權衡中發現了自己角色上的嚴重失當,在她已然不是單獨一個拉拉的情形下,她沒有權利在明顯涉及休戚與共的另一個當事人田小蕙時,在是否向任意第三人公開身份的問題上,獨自做出任何決定。
田小蕙并不知曉,徐曼已經在另一種形式的權衡裏做出了放棄母女相認的抉擇,雖然在田小蕙看來,徐曼單憑愛的出發點和舍己的立場,便足以做出明智而正确的決定。她不知道徐曼同時經歷了兩種思忖考量:一個明修棧道,一個暗度陳倉;一個為了她們的女兒,一個為了她們的兒子;一個彰顯母親對兒女的隐忍和無私,一個隐含拉拉對拉拉的愛戴和衷情。
“徐曼,我們今天就适可而止吧,你的自我檢讨已經達到了狠鬥私字一閃念的地步。就算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那也是情有可原。要不這樣,風物長宜放眼量,現在看來,你們母女相認的時機還不成熟,我們再等一等。過去你在武漢,山長水遠,跟女兒見一面都不容易,現在女兒近在咫尺,想見就能見到,比我們見兒子還方便。只不過暫時差個名分,我們調整好心态,重實質輕名分不就得了。”田小蕙說這話時,心裏已經暗自醞釀出一個計劃:“我要先想一想,仔細考慮一下如何跟楊廣志談,這事徐曼出面不大方便,應該由我來處理。”
“你說的對,小蕙。”徐曼不知道田小蕙另有盤算,她說,“那我們走吧,順路到市場買點菜,我來做晚飯。”
由田心公園郊游而引起的一個波瀾就這樣平息了。徐曼單方面決定無限期擱置母女相認的問題,而田小蕙自己卻悄悄地把事情放到了心上。但無論徐曼還是田小蕙,在母女相認的道路上,都把清障的目标鎖定在了唯一一個人身上。她們誰也沒有料到,最後真正化解堅冰打開航路的是另一個人。而這另一個人,她們應該想到卻沒有想到。她們作為母親,本來應該想到,世界上只有一個母親,才能理解另一個母親失去至親骨肉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