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世事洞明皆學問

徐曼啓動汽車之前,田小蕙撥通丁建軍的電話,開了免提:“老丁,我是田小蕙。”

“我知道你是誰,有啥事,說吧。”兩人聽到丁建軍的聲音。

“我想跟徐曼明天去廣州探望一下小磊,你看方便嗎?”田小蕙說。

“我的姑奶奶,你可是救了我!你們現在就過來行不行?我今晚要參加一個婚禮,小磊死活不肯一起去,正跟我吵鬧要去中山找媽媽,你們要能來,我就把他交給你們了。”丁建軍說道。

田小蕙見徐曼直點頭,就沖着手機說:“行,那我們馬上就出發。老丁,等會你發個手機定位給我。”

“好的。哦,對了,既然過來,你們肯定要呆到明天。不用去找酒店了,就住我那吧。”丁建軍建議道。

“你想都不要想!我們帶小磊一起住酒店,明天臨走時把他送回給你。”田小蕙說。

“田小蕙,你想多了吧?我是說,如果你們願意住我那,我今晚就不回去了。”丁建軍補充說明。

“那我們也不住你那。謝謝你的好意,老丁。等我們到你家樓下,我給你電話,你把小磊送下來就行。”田小蕙說道。

“行行行。哇,你看小磊聽說你們要來,高興得跳起來啦。好了,就這樣吧,我等你們過來。”說完,丁建軍結束了通話。

田小蕙和徐曼立即返回家中,拿上給小磊準備好的禮物,急匆匆地下了樓。

“我來開車吧,換我的車。”田小蕙說。

“換你的車可以,但我來開,你省點心思給兒子吧。你開車是厲害,可別忘了,我也是老司機,東跑西颠的比你還多。”徐曼說。

一路上風馳電掣。田小蕙發現,原來徐曼開車也很猛,就勸她不必趕時間,不用為了她才開快車。徐曼回答不是為了她,還打趣說身為武漢女人天性生猛,這點速度何足挂齒。徐曼并沒有告訴田小蕙,其實是因為幾天前南環路上獨自飙車刷新了她的體驗。

到了丁建軍居所公寓樓下,見丁建軍帶着小磊已經等候在外面。小磊見到媽媽自然歡天喜地,田小蕙顧不上理睬丁建軍,丁建軍就跟徐曼交談起來。聽完徐曼介紹近況,丁建軍高興地說:“你回到中山實在太好了!你們兩姐妹臭味相投,終于又到一起了。說老實話,我挺對不住小蕙的,她跟着我沒嘗到什麽甜頭。若不是你拔刀相助,田小蕙她還沒這麽快就脫離苦海。當然,我們夫妻過成那個樣子,遲早我也會放她一條生路。這一點請你相信,我老丁再怎麽混球,對小蕙還是有感情的,真毀了她一生,我于心何忍?”

“老丁,我看你就別貓哭老鼠假慈悲了!你早有這個心腸,何至今天這個地步?不過你能這麽說,也挺打動人的,我差點被你忽悠了。”徐曼臉上做出一個意會的表情,然後接着說,“對了,老丁,現在一個人帶着孩子知道辛苦了吧?有沒有請個保姆幫下手?”

“請了一個鐘點工,只負責上班時間打掃家裏衛生,目前孩子還是我自己帶。我跟小蕙離婚才幾個月吧,好家夥,簡直度日如年呀!看來我非得抓緊時間再娶一個才行,這家裏沒個女人,日子簡直沒法過。”丁建軍說道。

“瞧你那德行!”徐曼揶揄道,“我跟你說老丁,你再娶一個沒問題。我給你提兩個要求行不?”

“行。一百個要求也行。你看我如今淪落江湖,還不趕緊給哥指條明路?”丁建軍嬉皮笑臉地說。

“誰是你妹?老丁,我跟你說正經的。第一,無論将來娶誰,你必須真心愛人家,否則不成了禍害人嗎?再怎麽着急,絕不能重蹈覆轍。你從來就不缺女人,缺的是真心實意。第二,我不管你娶誰,不準你虧待小磊。要是我發現孩子受了半分委屈,我就讓小蕙把兒子領走,從此跟你恩斷義絕。”徐曼說得十分認真。

“徐曼,你這兩條要求,我保證做到。”丁建軍馬上轉變了态度,語氣也嚴肅起來,說道:“別老說我了,徐曼,請你多關心小蕙,萬一遇到合适的人,鼓勵她再嫁吧,天下也不盡是我這樣的壞男人。”

“你以為她還敢嫁嗎?我是不會鼓勵她幹這事,我自己反正也不嫁。”徐曼堅定地說。

“好吧,我不摻和你們的事。你們帶小磊走吧,明天再聯系。”丁建軍說完,喊回跟着媽媽繞着花壇轉圈子的小磊,叮囑他明天不準耍賴不讓媽媽離開。小磊點了頭,丁建軍又跟田小蕙打過招呼,就一個人回公寓了。小磊說想看老虎,田小蕙跟徐曼說,那就先帶他去動物園,晚上臨時再找酒店住。

從動物園出來,小磊跑累了也餓了,于是三人到必勝客吃了晚餐。徐曼開車找了一家五星級酒店,前臺查了房間,說沒有标準客房,只剩下一個豪華大床雙人房了,問行不行?沒等客人開口說話,接待的那位姑娘伶牙俐齒地說道:“這個房間是兩米寬的大床,如果兩位女士不介意的話,跟一個小朋友一起使用,我們相信是足夠寬敞的。”

“好吧,請幫我們辦理入住吧。”徐曼說道。

經過半天相處,小磊跟徐曼也熟悉了,當然他不記得這位阿姨就是嬌嬌的母親。進了房間,小磊在床上打滾翻跟鬥,還要學老虎的樣子,不過沒什麽好學的,因為他見到的兩只老虎,懶洋洋的趴地上不動,等了很久其中一只才站起來,在籠子裏慢騰騰地走了幾步。後來小家夥困了,主動提出讓徐曼阿姨幫他洗澡擦香香,還說要睡在她和媽媽兩個人中間,徐曼被小磊親近得滿心歡喜,代價是濺濕了一身睡衣,只好換上酒店的睡袍。小磊躺下後很快睡着了,兩個大人也覺得有點累了,分別在小磊兩邊依靠床頭歇息。

“小蕙,”徐曼說,“你要睡了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嗯。我挺着,你說吧。”田小蕙說。

“好,你挺一會吧。”徐曼表示不客氣,“小蕙,我想告訴你,今天我特別開心。”

“我看你今天比我累多了。一直開車不說,我沒想到,小磊那麽快就跟你玩熟了,把你粘得夠嗆!”田小蕙說。

“我開心的是,小磊讓我真切體驗到了這是我們兒子的那種感覺。小蕙,謝謝你讓我跟你一塊來探望兒子,你不知道,我心裏面那種暖,讓我突然生發出更多的柔情。你可能沒注意到,小蕙,我們三人在動物園時,有那麽一會兒,我看一眼小磊,又去看一眼你,同時默默地跟自己說,‘徐曼,你好好愛那個孩子,好好愛那個女人吧。為了你們的兒子,你們要好好地相親相愛。’小蕙,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好愛好愛你。”

田小蕙聽了心頭一熱,眼裏閃出淚花。她馬上側過身伸出胳膊,徐曼也轉過身,讓田小蕙摟住她的脖子,兩個母親在酣睡的孩子面前,無聲地親吻了一陣,然後又各自靠回到原來的位置。田小蕙問道:“徐曼,你有沒有留意到我們辦理酒店入住的情節?”

“啥情節呀?”徐曼有點茫然,不答反問。

“就是沒有标準客房而給我們安排了大床雙人房呀。”田小蕙說。

“這有啥好留意的?很正常呀。”徐曼不解。

“對呀,徐曼。你看啊,兩個女人入住一個大床雙人房,盡管我們帶了個孩子,但誰也不會認為有啥問題,是不是?我想,即使就我們兩人入住,人們也不會在意的。我們的文化傳統歷來講究男女授受不親,如果一男一女婚外偷情,入住酒店肯定戰戰兢兢,生怕被人發現不正當關系。但兩個女人就不同了,究竟她們是情人,還是同事、朋友、閨蜜,又或者是本家姐妹,沒人會去分辨,沒有會去質疑,大家都習以為常,不是嗎?”田小蕙說道。

“你想說明什麽?小蕙。”徐曼問。

“徐曼,我在想我們的生活怎樣過的問題。我知道,拉拉的道路一定很艱難,因為同性戀實在是超凡脫俗,太離奇,太不可思議,讓人們很難接受。而且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同性戀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知道有這麽一個特殊群體,但很少見到活生生的例子,因此誰都無法設想,真要與同性戀人士發生不可避免的社會聯系,自己會表現出怎樣的态度,又會采取怎樣的行為。因為對整個社會來說,同性戀畢竟還是既陌生又遙遠,以至于哪怕兩個拉拉走到它面前,只要不公開身份,她們還是被當作普通人一樣看待,如同我們今天被酒店無差異地熱情接待。徐曼,你不覺得這件事耐人尋味嗎?”

“哇!”徐曼發出一聲驚呼,又趕緊用手捂住自己嘴巴,怕驚醒了小磊。她看了看,孩子仍然熟睡,毫無影響。然後,徐曼才說道:“小蕙,你不斷讓我耳目一新!我記得在田心公園裏跟你說過,你身上潛藏着比我更多的世事洞明,現在我越來越确信這一點。你不僅善解人意,而且觀察入微。不,應該說,沒有觀察入微,又何以善解人意?好了,我不說了,我要繼續聽你分析。”

“表揚的話聽起來就是舒坦。嗯。啵一個。”田小蕙用嘴唇做了一個吻的動作,然後繼續說道:“通過這件事,我發現了某種可能性,兩個拉拉其實有機會,不動聲色地在同一個社會裏,不受幹擾地展開她們的共同生活。而且你會發覺,她們這樣的生活,并非想象得那麽困難,無須如履薄冰膽戰心驚,只不過順其自然而已。除非她們非要在天邊劃出彩虹,逼迫這個社會立即照單全收,專門為同性戀群體鳴鑼開道。将來不是不可能,但目前看為時尚早,不如走一步看一步,過好自己的生活再說。用流行的話講,no zuo no die,不作死,就不會死。說好聽點,就是低調做人,萬事亨通。我們本來就不做損人利己的事,而是想過我們渴望的生活而已。我覺得,我們可以做到。但我這樣想,徐曼,你覺得會不會太市儈了?”

“小蕙,我不覺得市儈。相反,我認為你看問題非常通透,又切合實際。看來,在同性戀問題上,我是過于悲觀了。”徐曼說道。

“而且,徐曼,”田小蕙繼續發揮,“作為拉拉,這樣一種相機處世的生活方式,未必就是掩耳盜鈴。因為這個社會還存在一種更大的可能性,就是它必然地走向多元化,以更富有彈性的寬容體制,容納人們參差多态的生活方式。我記得好像哪個人說過這麽一句話,參差多态乃幸福之本源【注1】。我覺得,目前中國的最大特征就是,它是一個開放的社會。我不知道這樣概括對不對?但我覺得是這樣。因此,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小蕙,你也講累了吧?我建議睡覺。因為我們可以安枕無憂了。”徐曼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見羅素《西方哲學史》,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下卷第四章《埃拉斯摩和莫爾》,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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