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一樣的畫風

小年那天,徐曼打了個電話給父親。父親問:

“小曼,你真的不回家過年嗎?”

“是的。這裏的工作剛有了點頭緒,我就不來回折騰了。打個電話給家裏,問問你和媽的情況,看你們春節有啥打算?”徐曼說。

“我們能有啥打算!還不是老樣子,你大哥一家除夕夜會跟我們一起過,二哥去他老丈人家,初二三再來咱們家。你媽身體不太好,我們都呆在家裏的。倒是你一個人在外,你媽放心不下,跟我唠叨了好幾次。你快跟我說說你怎麽過年吧?”父親又問道。

“爸,你們不用擔心我。我跟田小蕙一起住的,她也一個人。除夕我去她父母家吃個年夜飯。”徐曼答。

“你總不能一直呆在人家父母家裏吧?”父親再問。

“小蕙也不住父母家的,年夜飯後我們都回城裏。”徐曼說。

“小曼,其實你過年回不回家沒什麽大關系的。各家有各家的年,你大哥二哥也不過回來走一趟,看看我們,意思一下。你媽是說,你一個人沒個家,咋就不肯回來跟我們一起過年呢?”父親為母親代言道。

“爸,話怎麽又說回去啦!離開武漢前我就跟你們說過了,春節我肯定不回去。這個就不要說了。等年後吧,我要回一次武漢,那時會住在家裏的。”徐曼說。

“我知道,我知道。小曼,你要理解,你媽也不是真在乎你回不回來陪我們,我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有什麽好陪的?你媽是擔心沒人陪你。自從上次你發了那麽大火,說搬出去住就搬出去了,我們再不敢跟你提結婚的事了。可是,小曼,你終究是我們的女兒,爸還是要跟你說多一句,你一個女人家別硬撐着,趁現在還年輕,遇見自己覺得合适的人,該嫁就嫁了吧,別讓你媽整天為你憂心忡忡的。人家醫生還跟她說,老年人心思太重不利于身體健康。”父親說道。

“爸。我真不想跟你發火。”徐曼的口氣裏分明有了火氣,“我要跟你們說多少次,你們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你們的女兒,可是我拜托你們尊重一下自己的女兒好不好?爸,好歹你也是高級知識分子,應該知道早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我有權力不結婚,我個人的幸福我自己照應着行不行?我理解你們做父母的,想我好,想我有個依靠,可你們能不能不拿自己的身體和心情說事,能不能不用苦情戲來脅迫我?弄得好像如果我不結婚,你們就沒安生日子,無法生活下去似的。”

“小曼,”父親趕緊接過話來,“別人我不了解,你媽什麽人我還不知道嗎?她真是完全為了你好。”

“爸,你別光說我媽,最好把你自己包括進去,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對不對?”徐曼的火氣開始升級,“這套話哪個父母不會說?做兒女的還得說是是是,知道你們是為我好。告訴你,爸,我還不慣着你們了,少跟我來這套!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還真就不信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了,不嫁就是對我好,可你們為什麽偏要我嫁?哦,我不嫁,我媽就要想不開,就要影響到身體健康,那我是不是為了你們心情愉快萬壽無疆,不管我自己想不想嫁,都必須得嫁個人?那你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了我好,還是為了你們自己好?爸,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一代人是咋回事?一門心思按照自己的觀念生活,根本不管別人的意願。尤其是對待自己的兒女,一句為了兒女好,掩蓋了一切,什麽事都幹得出來,還把自己感動得要命,整個中國都被你們感動了。我實話告訴你,爸,我一點也不感動。每當想到為人父母可以這麽自戀、這麽自以為是、這麽強人所難,我就覺得很恐怖。我寧願離這樣偉大的父母遠遠的,甘苦自知、冷暖自量,起碼不枉我自己的人生。”

“小曼,今天你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也就不能再說什麽了。不要說今年春節了,以後你回不回家過年,随你便吧。你嫁不嫁人,我和你媽也不會插嘴了。”父親的心,顯然被女兒涼得透透的。

“對不起,爸。但我感謝你們能這樣做。”徐曼最後說道,父女通話不歡而散。

小年之後的第二天,徐曼代表武漢衡量與中山明正簽訂了收編和改制協議。之後徐曼每天到律所上班,盤點律所代理的案子。一家企業找上門來,要求律所主任親自接洽,徐曼就接待了。該企業有兩個員工,半年前出了嚴重交通事故,屬地開發區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判定了工傷,企業對官方的工傷認定有異議,想提出行政訴訟。徐曼聽完企業方的陳述,發覺要贏得訴訟缺乏一個關鍵證據,便提出她需要到企業看一下,跟相關人員了解情況後,才能決定是否接受委托。企業方回答,大部分員工現已回家過年,一個關鍵證人還離了職不知去向。徐曼查看了一下人社局工傷認定的日期,說時間上還來得及,不如等年後開工再做調查。洽談後徐曼猛然想起,楊廣志的再婚妻子周麗娟就在開發區人社局工作,于是跟邱曉明說,大家手頭上都有案子,這個行政訴訟案就交給她接手好了。

徐曼無法估計這宗行政訴訟案将會怎樣進行,她更加估計不到一場逼婚大戲已經近在眼前。當然不是逼她,幾天前電話裏,她以一貫淩厲的風格和不念舊情的決絕,将父母的良苦用心扼殺在萌芽之中。這次要入戲的人是田小蕙,而徐曼僅是旁觀者。徐曼豈能任由花自飄零水自流,豈能眼見她心愛的人命運被安排終身被鎖定。然而,她又能做些什麽呢?

春節假期照例在除夕夜的傍晚開始。下班後田小蕙帶上徐曼,駕車從城區駛往古鎮父母家中。田小蕙身後大家族的陣仗完全超出了徐曼的想象,踏入庭院的那一刻,徐曼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天氣本來也有點涼。田父田六根,另有兩位兄長和三個胞姊,家族內排行最末權勢最大。田六根原為村支書,現已退休。他有兩棟廠房出租給燈飾企業,光租金一項已經衣食無憂。他原來就是整個家族的主心骨,父母雙親去世後更加變得一言九鼎。多年來形成一個慣例,除夕夜哥哥姐姐們都要攜家帶口到田六根家聚會,不僅吃個年夜飯,而且要聆聽田六根發布重要講話。田六根講話時,并不要求全場肅靜,因為過去當村支書時,他也從來沒有開過一個安靜的村民會議。不過各家長會盡量管束自家兒女,在田六根講話過程中不準亂跑亂動,因為他們知道講話後存在一個極好的機會。家庭有什麽困難、需要解決哪些問題,都可以向這位弟弟或叔父或娘舅提出來。田六根卸任村支書後,家族內的新年致辭變得越來越簡短,況且小一輩均已長大成人,在各自工作崗位上擔綱主演,有求于他的事情越來越稀少,因此年夜飯的象征意義大過實際需要,因而還更加溫馨親切了許多。

因為萬分疼愛的外孫小磊缺席年夜飯,田六根今年倍感冷落,盡管整棟住宅內依然人頭湧湧。過去一年發生的最大事件,便是女兒的突然離婚,而這樁婚姻雖然不是出自他的親手安排,但他心滿意足。舊婿丁建軍事業上獨當一面,性格豪爽,對他尊敬并且彼此非常談得來,他從小家庭看到的都是滿滿的幸福,找不出任何分崩離析的理由。女兒離婚時沒有跟他說明為什麽,反而是丁建軍打了一個電話給他:“爸,我最後一次叫你一聲老豆。離婚是小蕙提出來的,我不能不同意,因為是我對不起她。”過後田六根猜測出了大概,跟老婆嘟囔過一句,“看來女兒被我寵壞了,太較真。男人嘛,在外面玩一玩閉下眼就過去了。”老婆服從慣了,從來沒有任何異議,這次只回了這麽一句話,“他根叔,離都離了,還說啥?你趕緊想辦法,這次別讓小蕙自己找了,你可得幫她安排一個規矩點的男人。”

年夜飯擺了三大圍,清一色紅木圓餐桌和小圓凳,菜式是全體長輩婦女的傑作。田六根發表致辭:“今年我不多說了,總之希望大家繼續龍馬精神,身體健康、萬事勝意!俗話說家醜不外揚,家裏人說家裏話。小蕙今天帶了一個好朋友來,叫徐曼,現在時髦的說法,叫閨蜜,也不算外人。小磊跟他爸回老家過年了,正月十五回來中山,到時候再說。小蕙剛離了婚,這個大家都知道。現在改革開放了,這也不算個什麽大事。我們老一輩人呢,眼光怕是跟不上形勢了,你們兄弟姐妹之間要齊心協力互相照應,從周圍同事朋友裏物色一下,給小蕙牽個線搭個橋。我沒有其他要求,就一條,不能再嫁給醫生了。新的一年,你們能把這件事給我落實了解決了,就算萬事大吉。”

田六根話音剛落,已經有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躍躍欲試,田小蕙見他們大有炸平廬山之勢,趕緊站起來說道:“我多謝各位了!都是自家人,我也不說客氣話。我可是要提醒一下,介紹人這活不好幹,容易得罪人,不僅得罪外人,也容易得罪本人。我希望兄弟姐妹們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別讓我從你們物色的對象身上,一下子就看出在你們眼裏,我田小蕙是個什麽貨色!”田小蕙話裏內容嚴肅,但語氣上嘻嘻哈哈:“所以,你們千萬不能那麽心急,我這剛離了婚,心裏的創傷是不是得有段時間修複一下?再說了,我必須痛定思痛,好好考慮一下,下一次究竟要找個什麽樣的人。我爸說不能是醫生,這個我完全同意。其他男人嘛……”田小蕙故意停下,明亮的大眼睛掃視了一圈,接着說,“要是男人們實在不行,我就找個女人呗。”結果惹得滿屋子人哄堂大笑。

“快別聽小蕙在那亂講一通!”田六根找補了這麽一句,心裏很是愉快。因為他覺得女兒表現得落落大方,對他發布的最高指示并不抗拒。女兒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至于再嫁什麽人,當然不能随意,豈能明珠暗投。而田小蕙雖然內心裏對男人恨之入骨,但她不像徐曼那樣,針尖對麥芒,而是嬉笑怒罵中把親人們的拳拳之意化解為臨淵慕魚。徐曼在跟父母的交往裏,總要堅持她認為最不該忘記的原則,而且一定要在話裏直白地講出來,一針見血得令人膽顫心寒,并不在意父母的感受。今天徐曼算是現場感受了田小蕙的獨特風采,她發現田小蕙嘻哈裏隐含的意思比話語本身更多,無論逼婚還是勸婚,田小蕙并不嚴詞拒絕,甚至還表現出期待,同時又絲毫不會堵死自己的後路。徐曼知道,那條後路是留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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