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一樣的光陰
大年夜上,徐曼引起了一個人的高度關注。不僅徐曼自己渾然不覺,連田小蕙也沒有注意到。這個人叫田小勇,是田六根大哥的小兒子,即田小蕙的堂兄,過了年剛好四十歲。他在市工商局工作,兩年前與妻子離了婚,有心再娶,卻一直未遇到合适的人。見到徐曼的第一眼,田小勇就驚呆了,此後他的眼睛像舞臺聚光燈一樣,只會跟着主角轉動。
田六根講完話,正式儀式便告結束,親眷們開始随意走動自由組合,兄弟姐妹們自然湊到一個餐桌上。徐曼坐在田小蕙的身邊,田小勇特意選了一個斜對面的位置,這樣可以避免直視同時又不影響自己的目不轉睛。他發現,徐曼的雙目因為神态輕松而顯得柔和,但仍然遮掩不住銳利的光芒。他還發現,無論別人如何貪圖舒适而松弛身軀,徐曼始終挺直腰板保持淑女儀表。他覺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而這樣的女人一定不會随意地出現在這種場合。談笑間、推杯換盞之中,田小勇弄清楚了一個基本事實:徐曼是跟堂妹田小蕙一樣待嫁的女人。另外他還知道了她是律師,就在本市工作。徐曼作為臨時客人,不太可能透露更多的資訊,但對田小勇來說已經足夠。剩下的時間裏,直到新年鐘聲響起,田小勇側重于安撫自己躁動的心髒,以及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他在叔父公布的年度使命之外,悄悄給自己增加了另一項急迫任務,并且因此而釋懷了過往的歲月。他明白到,他選擇離婚是由于馬失前蹄而誤娶了不該攜手的人,而他兩年多時間裏婉拒一波又一波的投懷送抱,正是為了歡樂今宵,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無奈今宵太短暫。一踏入農歷新年,田小蕙拉着徐曼就走到父母身邊,給他們拜年,還撒嬌說她和徐曼都是單身,要給她們派紅包才行。紅包一拿到手,田小蕙就跟父母說:“爸,媽,我要和徐曼一起去哈爾濱看冰燈,明天就出發。我們現在就得回城區,提前準備一下。”
田六根說:“小蕙,你要出遠門,咋不提前跟我說一聲?我這還約了一個人,想你初三在家吃飯見一見呢。”
田小蕙說道:“爸,女兒心情不好,想出去散散心。幸虧徐曼不回家過年,否則我一個人還去不成呢。徐曼根本不想去,是我生拉硬扯她才勉強答應。吃飯的事再安排吧,到時你也提前跟我說一聲。好了,我們走了。”
坐進汽車,徐曼奇怪地問:“小蕙,啥時說過我們要去哈爾濱呀?”
“那麽一說而已。不然的話,我爸肯定三天兩頭叫我回家。”田小蕙答。
“哇!小蕙,你真是滿嘴跑火車,還跑得挺遠,哧溜一下到哈爾濱啦!”
“你做律師,當然要講真話。一般來說,講真話最省事。不過有時候,講假話也省得啰嗦,異曲同工。”
“喂,小蕙。”徐曼說,“難道當醫生的就可以說假話?”
“是呀。”田小蕙遞了個得意的眼神給徐曼,“我們醫生在病歷上不能寫假話,但通常要跟患者講假話。知道嗎?這是天使關懷的一部分。”
“那你說,我們要不要p幾張冰天雪地的照片給你爸看看,證明一下?”徐曼問。
“不用啦。”田小蕙答,“他才不關心這些呢,別讓他看到我們在大街上閑逛就行。你盡管放心,他看不到的,我們該幹啥幹啥。”
徐曼和田小蕙二人除了出外吃幾次飯,看了幾場電影,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裏。一日三餐演變成了兩個正餐,外加一個随意的下午茶或夜間小吃。如果是田小蕙料理飲食,徐曼就負責清潔廚房。反之亦然。她們感覺,最願意呆的地方是卧室,最喜聞樂見的事是共同研究彼此的身體,以及互相交流切身感受。
初八開始上班,徐曼與邱曉明商議之後,又與蕭楚男約定日期,預定正月十八舉行分支機構開業儀式,蕭楚男屆時将親自出席。那家提出行政訴訟的企業要到正月十五才開工,所以暫時沒有聯絡。正月十五下午,田小蕙和徐曼去廣州接回小磊,直接送他到古鎮外公家吃晚飯。徐曼再次陪同,田六根并不覺得奇怪,尤其看到外孫跟她那麽親熱還很高興。讓田六根感到意外的是,田小勇帶着女兒,拎着大包小包禮物,不請自來。
田小勇不知道徐曼會不會來,事前并沒有打電話詢問堂妹,因為那樣顯得太過冒失,但他記住了叔父除夕講話中提到小磊要回來過正月十五。自從大年夜望着徐曼的背影離去,田小勇便開始真切地體會出時間如何由分分秒秒構成,而分秒之間不再轉瞬即逝。人類百米短跑向內突破十秒根本不是什麽裏程碑,在他看來,同樣時間內跑出一千米也綽綽有餘。以往田小勇總是覺得假期太短,每一次都餘興未盡,便不得不重操舊業。作為國家公務員,他第一次強烈盼望結束休假,馬上投入到為人民服務中去。他第一次發覺,為了物理上拉長三天法定假期而東拼西湊地調休,是一件多麽荒謬而得不償失的行政安排。他第一次感受到,人們熬到長假就為了吃吃喝喝、東游西逛、無所事事,是多麽地無聊和虛擲光陰。在一個接一個為了等待明天而無眠的夜裏,在田小勇空曠無比的腦海裏,不斷浮現出工商局大廳比肩接踵的畫面,他深切體會到,行政機關熱忱服務勤政高效有多麽重要,多些辦事窗口從而讓群衆少些等待,是一件多麽功德無量而又應盡的本分。最後,從自己的等待裏,田小勇逐漸清晰了一件毫無把握卻生死攸關的賭約:假如正月十五可以等到的話,假如那天徐曼再一次出現在叔父家裏,那麽,他就可以肯定,他終究可以等到真正等待的那個人。
一聽田小蕙說讓小磊住在外公家,田六根的少許意外,便立即被天倫之樂掃蕩得無影無蹤。沒有了大年夜的熙熙攘攘,田小蕙迅速覺察到堂兄的異常舉動。她瞄了一眼田小勇,又看了看童稚無邪卻被父親當作信物的小侄女,立即判斷出堂兄的突然出現,實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田小蕙對這位堂兄素來印象良好。從小玩到大,對他比較了解。雖然了解未必增進理解,至少可以避免許多誤解。田小勇當初任性迎娶一位舉止輕浮的外地姑娘,田小蕙就看出了堂兄的幼稚——他無非迷戀某種淺薄的美貌而已。田小勇離婚後顯然變得成熟了,這說明無論結婚多麽草率,畢竟為了追求幸福,而離婚标志着他的進步。田小勇驚鴻一瞥中看上徐曼,證實他經過生活的歷練,聞香識女人已經由表及裏。田小勇在徐曼面前稍顯局促,更多的則是禮貌性的避讓和禮節性的逢迎。田小蕙暗自驚嘆,年少時調皮搗蛋、成人後不修邊幅的堂兄,怎麽可能脫胎換骨,表現得如此溫文爾雅。從堂兄的眼睛裏,田小蕙看出了一個中年男人最後做出的決定和九死不悔的堅決。于是田小蕙能夠對自己解釋一個看起來有些不解的現象:田小蕙本是自家姐妹,而徐曼又是田小蕙的閨蜜,然而田小勇絲毫沒有流露出借助近水樓臺的意思。這只有在一個人抱定勢在必得、不惜背水一戰時才會如此。意識到這一點,田小蕙替堂兄感到萬分惋惜,禁不住心疼起他來。
飯桌上,田小蕙當然要對堂兄做一個基本的介紹。徐曼聽了之後說道:“田科在工商局工作呀。幸會。”田小蕙立即插嘴,“什麽田科呀!我說徐曼,在家裏別那麽見外好不好?你就叫他‘小勇’,別看他裝得人模狗樣的,他什麽德行,我還不知道!”田小勇被堂妹這般搶白,不僅不難堪,反而覺得一下子跟女神親近了太多。于是趕緊說,“對對對,徐律師,你聽小蕙的,就叫我‘小勇’好了。”沒想到又被田小蕙挖苦道:“小勇,你也算了,什麽徐律師?我們家又不打官司。你就她‘徐曼’。”
“哦。對了,小蕙。我想跟你堂兄打個招呼,最近要代理一個企業的行政訴訟案,有關這個企業,有可能需要去工商局查閱一下登記資料。到時……”沒等徐曼說下去,田小蕙就呵呵起來,說道:“徐曼,要麽你就直接喊‘小勇’,有什麽話對他說。你別當着小勇的面,還跟我提什麽‘你堂兄’,誰堂兄呀?咱們是姐妹,你要願意叫堂兄,你叫他堂兄好了。”
“千萬別,我這副德行,怎敢做徐曼的堂兄?”田小勇趕緊說道。
“小勇,照你這麽說,”田小蕙心想——難道你還想做梁兄?說出來的話卻是:“我為什麽要這麽無辜讓你做我的堂兄?”
“小蕙,那能怪到我頭上嗎?”田小勇變得輕松了很多,“那你得問你爸,這完全是根叔安排的呀。”
“不跟你扯了。小勇,你趕緊給徐曼留電話加微信。飯也吃的差不多了,我和徐曼就回去了。你不也得回城裏嘛。”田小蕙說。
真是水到渠成,田小勇喜出望外。他趕忙拿起手機,打開微信,問徐曼:“你掃我,還是我掃你?”
“你掃吧。”徐曼将手機屏幕朝向田小勇,按接收鍵時看到“威武勇哥”的微信號,随口說道:“對了,以後就稱呼你‘勇哥’吧。”
“這個稱呼好。”田小蕙立即贊同,“小勇本來就是我們的勇哥嘛!”
加微信後,田小勇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私信給徐曼,說道:“徐曼,工商局有啥事,盡管找我。”
田小勇讓女兒也在外公家住一晚,小磊一點也不想跟媽媽和徐曼阿姨走了,田六根夫婦更是滿心歡喜地送走侄兒、女兒和客人,自顧膝下孫兒孫女。田小勇之心那麽昭然若揭,可是徐曼仍然沒有知覺。跟田小勇道別後,田小蕙在車裏問徐曼:“徐曼,你知道小勇今天為啥會來?”
“帶女兒來跟小磊一起玩呗。”徐曼答。
“不是。他是為你而來。”田小蕙說道。
“別瞎說,小蕙。怎麽可能呢?”
“真的,徐曼。我看出來了。我爸要不是樂昏頭,他那老狐貍肯定能從小勇身上嗅出味道來。”
“那咋辦?小蕙。可不能讓我們勇哥竹籃打水……”徐曼已經意識到說錯了話,所以講了半截停下。
“你還想咋的?難不成……”田小蕙則是故意停頓。
“好呀,田小蕙,我看你居心叵測。等回到家看我如何收拾你!”徐曼狠狠地說。
另一輛汽車正駛過星光聯盟。田小勇突然想起蝴蝶效應的講法,說是南美亞馬遜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兩周以後會引起北美德克薩斯一場龍卷風。田小勇用手指在方向盤上彈弄着,自言自語:“亞馬遜什麽鬼!美麗蝴蝶正在我們國際燈都展翅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