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柔嘉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整個屋子黑壓壓的,只在自己的床頭忽閃着一盞小小的油燈。他起身,原本嚴嚴實實覆蓋在自己身上的披風撲棱一聲落在地上,那是他的披風,早上歸來時挂在了屏風上的。柔嘉将披風抖了一抖,放在一邊。

房屋內外都是靜悄悄的,掬月也已經睡熟。他躺在另一張榻上,五官精致的臉在燈火中忽明忽暗,瞧不分明,但那上面的疲憊之色卻并未被夜所遮蓋。

柔嘉直愣愣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白日柔然前來,還和掬月在橋上遇見了,她說有事找自己,可最後為什麽沒來呢?也可能是自己睡着了未覺察,後來為自己蓋上披風的,想必也是柔然吧……

頭前的窗戶已經被關得嚴嚴實實,整個屋子密不透風,柔嘉突然感覺到一陣憋屈,尤其是掬月也躺在屋子裏,實在是逼仄極了。柔嘉吐氣吹了一口自己額前的碎發,伸手抓住一旁的披風,默默出了屋子。

夜間清涼的風吹散了一些悶熱。明明還是初春,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有賴于夜衛間地龍燒得毫不吝啬,柔嘉直覺得自己的鼻子幹燥疼痛。轉過面前的那個假山便是白日窗戶正對着的那個小橋,當柔嘉堪堪要經過那個拐角時,另一側傳來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令他不由自主放慢并最終停下了腳步。

“還沒有找到嗎?”

“我們翻遍了整個翠微山,也沒能找到。當地人說那裏的雪坡有崩塌的痕跡,會不會是……”

“得找回來!哪怕是屍首也得找回來。”

低語的兩人,柔嘉并不陌生,一個是前幾日外出的夜衛,另一個是夜衛長魏染。

通常來說,夜衛長都是由朝廷大員的子弟擔任,落魄世家的庶子魏染卻打破了這一傳統。這除了他能力格外突出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劉後的崛起。

說起來,劉後也算得上是個傳奇的女子。她當年在福壽寺與先帝相遇,雖是有着數十歲的年齡差距,卻不耽誤兩人一見鐘情。誰知,連冊封诏書都準備好了,這劉家小姐卻突然多出個未婚夫來。先帝派人詢問後才知,早年劉家落魄,曾将尚且年幼的劉小姐許給了當地一個還算富有的人家。風水輪流轉,後來劉家家境漸好,那家人卻遭了家變,走的走,亡的亡,慢慢失了聯系。現在劉小姐将要入宮,消息傳了出去,那家人的兒子聞聲出現,希望借此能撈上一筆。誰知先帝正直得過分,認為破壞原有婚約有失帝王顏面,便責令兩人履行原有婚約。未曾想劉小姐那未婚夫敲詐失敗半夜跑路,最後跌進河中淹死了,好不唏噓。這下劉小姐總能安安心心享受她的富貴運了,可她卻突然換了素衣,住到福壽寺代發修行去了,這一舉措連先帝都摸不着頭腦。直到多年後,先帝駕崩,新皇繼位并又在福壽寺遇見風韻愈漲的劉姑娘,讓她一路從才人坐上皇後的位置,人們才紛紛感慨造化弄人,這其中還有揣度劉後并非凡人的聲音,但也終究是茶館酒肆的戲言罷了。

這幾年,皇帝的身體不如從前,劉後開始幫忙處理一些政務,只是鋒芒微露,朝中老臣便看出其手腕遠超皇帝本人。他們的警告并未能喚醒皇帝,倒是劉後率先提拔了一批寒門與庶出子弟,新鮮的血液摧枯拉朽一般入侵了這個已經存在了幾百年的王朝那行将就木的驅殼中,魏染就是其中一員。對此,柔嘉其實是持贊同态度的,有太多草包一般的貴族子弟靠着祖上在朝廷中混吃等死,若不作為,勢必會有更大的災禍等着這個國家。可柔嘉對于劉後過于狠厲的手段卻頗有微詞。

多數情況下,劉後并不是堂堂正正斬奸除佞,她更願意派出殺手去處理掉那些她認為有問題的老官員,到了對外公布時,人早已沒了性命,即使公示了書面證據,柔嘉還是覺得這手段太不光彩。更何況,在劉後找借口除掉一些元老之後,已經開始向皇子動手。太子元任本是溫柔敦厚的人,卻遭揭發有暗通外敵之嫌,被貶為庶民流放北境,剛才那個夜衛所說的翠微山就是北上必經之地,難道說……

柔嘉心下一緊,他知道,太子絕不可能幹出這樣的事情,有人告訴他……對了……說了什麽來着?那人……那人……又是誰?

柔嘉糾結着,不由自主向後退去,卻觸碰了腳旁的一塊石頭,叮叮當當踢得好遠。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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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染大步走來,柔嘉知道自己無可回避,幹脆自己從假山後現身。

“是我。”

讓柔嘉沒有想到的是,魏染看到他的那一刻,仿佛見了鬼一般,直愣愣立在那裏,大張着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柔嘉對此十分疑惑,他的表情就像是突然見到了一個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怎麽了?”就在柔嘉剛想問些什麽的時候,掬月的聲音随着他的身影一同出現了,他臉上的疲憊之色并未因為方才的休息有所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他向着柔嘉與魏染的方向緩步走來;“發生什麽事情了?”

柔嘉看了他一眼,并未做聲,随後又将目光迎向魏染。這時的魏染卻突然從驚愕中抽身,換上了一如往常的和煦面容:“啊,沒什麽,柔嘉你們兩怎麽都過來了?今日沒有任務,可以好好休息。”

掬月剛要寒暄幾句,柔嘉卻打斷了他:“魏大哥,我方才聽你說要找東西,是什麽東西?我能幫忙嗎?”

“找東西?我沒有要找什麽東西啊!”魏染一副不知所雲的茫然表情實在太過真實,若不是柔嘉确認自己方才十分清醒,幾乎要相信了他的話,“柔嘉你聽錯了吧。我聽掬月說你今天不舒服,這下看起來還挺嚴重的。你可得注意身體,否則柔然該埋怨我這個夜間長沒有照顧好你。”

柔嘉還想再說些什麽,掬月卻快走了幾步,上前來抓住他的胳膊。他看起來十分勞累,連腳步都有些虛浮,抓住自己的手也是輕輕扣着,沒有多大力氣:“柔嘉,我好像病了,你能送我回去嗎?”

病了就好好躺着,跟出來作甚?

柔嘉有些不快,魏染卻爽朗笑道:“這是被傳染了嗎?早上柔嘉不舒服,晚上又是你不舒服,你們快些回去休息吧!都病倒了接下來的任務我找誰做去!”

柔嘉颔首,有些粗暴的扯了一下掬月:“走吧。”走了幾步,他又回頭一望,見魏染還站在夜幕之中,笑容溫和,猶豫道:“魏大哥,有件事情我想問問你,以柔然哥哥的身份問,不是以夜衛的身份問。”

魏染的笑容有一絲不自然,雖然稍縱即逝,柔嘉還是捕捉到了。

“你問。”他的聲音勉強算得上輕快。

“早上我們帶回來的書信是陛下要的,還是皇後要的?”柔嘉眼中帶着光,毫不避諱,“你現在是聽命于陛下,還是聽命于皇後?”

對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這讓冬末春初的夜風聲顯得格外突兀。

“夜衛和這個夜衛間,是先皇建立的,由陛下繼承,這從未變過。”

“我問的是你,不是夜衛。”

“我就是夜衛。”

“皇後呢?”柔嘉不願再繞彎“她于你有恩。”

魏染的聲音變得有些發澀。

“我……很感激她。”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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