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3

邊城的月亮似乎總比別處的要近人許多,銀輪沉甸甸的墜在靜谧夜空,幽幽冷光如水瀉下,一層層鋪滿了古老厚重的城牆,又似薄紗披在了年輕将軍的肩上。季滄海負手而立,腳下是不知經過多少年月的厚重基石,遠眺是樹影婆娑的無邊夜色,年輕将軍不由想起,葉驚瀾便是死在這裏,驚才絕豔的少年英雄,抵不過一道封閉的城門,一隊執箭追擊的輕騎敵兵。

王祎尋到季滄海的時候,前來平叛的将軍不知道已經在城牆上站了多久,面容是一貫的冷肅,身姿如槍一般挺拔,王祎便是原來永州的守将,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靠着拿命拼來的軍功一步步走到如今,也算得上有勇有謀的良才,他素來憧憬葉驚瀾和季滄海這樣的少年英雄,又曾受過葉驚瀾提攜照拂,是以葉驚瀾出事之後激憤之下做出了反叛之事,季滄海率了多于永州守軍幾倍的平叛軍前來讨伐,卻是渾然不懼的只身一人進了永州城來見他,季滄海見到他只問了兩句話,你這般打着葉驚瀾的旗號反了,置他一世忠君愛國的聲名于何地,置他尚在皇城的一家老小安危于何地?王祎降了,大開城門束手就擒,季滄海卻并未将他關押起來,押解他回皇城之前,由着他如從前一般自由。

王祎闊步走到季滄海身邊,同他并肩一起看大而圓滿的月亮,他久在軍中并不善言辭,只是頗為懷念的開口,“從前,小葉将軍也很喜歡站在這裏看月亮,我問他為什麽,他說想念心上人的時候,對月解相思。”

季滄海平淡發問,“看了便不想了?”

王祎笑的無奈,“我當時也這麽問了,小葉将軍卻說,自然是看完更想了。”

葉悔之的名字拂過季滄海心頭,俊朗将軍目光便柔和了些,“難得他說了句實在話。”

王祎久在軍中粗枝大葉慣了并未發覺,只是順着季滄海的話聊天,“我這種孤家寡人,實在是理解不來什麽情啊愛啊的,月亮便是月亮,哪那麽多彎彎繞。”

季滄海答話,“從前我也不懂,大概是要遇上那麽一個人,遇上便懂了。”

王祎側頭看季滄海,“季将軍也想起心上人了?不過我這輩子估計快到頭了,下輩子要是有福氣,沒準便遇見你們說的那麽個人了。”

永州叛亂的罪責總要有人來承擔,王祎是條漢子,無親無故了無牽挂的,自己将所有罪行都攬了下來,季滄海承諾保永州駐軍性命,他便以一己之身去皇城赴死,永州的軍報已經遞交朝廷,甄福全作為督軍前日已經到了永州,想必朝廷的旨意也不會耽擱幾天,季滄海征戰多年見慣了生死,但那鮮血性命都是敵人的,如今這般親手送同袍赴死,看似冷漠的将軍心中卻波瀾難平。

王祎見季滄海不言語,又忍不住換了話題,“季将軍那日率大軍前來,如何就敢只身入城勸我投降,您就不怕末将是打着小葉将軍的旗號另藏禍心?”

季滄海側頭看向王祎,冷峻的面龐在月光下趁得越發端肅清朗,“葉驚瀾也同我提過你,他信得過的人,我自然信得過。”

每每提及葉驚瀾,王祎的眼中便露出幾分晦暗感傷,“小葉将軍于我有恩,活着若不能替他做什麽,倒不如随他去了做個伴,您和小葉将軍俱是少年英才,南溟國人人都說你們倆為着誰高誰一頭素來關系不睦,現下看來倒都是虛言。”

季滄海說了句困了便轉身走人,他知道王祎自由的日子不多了是以總想找個人多聊幾句,可葉驚瀾的事情他并不想多聊,他們兩人關系豈是一句和不和睦能說清的,他自幼同葉驚瀾一同在皇家書院讀書習武,一個油腔滑調、一個沉默寡言,一個玩世不恭、一個循規蹈矩,葉驚瀾覺着季滄海裝模作樣,季滄海瞧着葉驚瀾鬧眼睛,完全不相像的兩個人自然親近不到哪裏去,可偏偏處處與自己争第一的又是這麽個人,若說瞧不上,放眼望去除了對方竟再也沒有能瞧得上的,況且他們還有着同一個心上人,因為柳半君的關系兩個人別別扭扭的同進同出許多年,待後來上了戰場才真的在心底對對方生出許多敬佩相惜之意,只可惜少時留下的陰影作祟,即便後來心裏認同對方,也做不出勾肩搭背好兄弟的樣子,別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在別人看來簡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就是兩人不睦這種閑話傳出去,他們竟也默認般從不解釋一句,可心底如此驕傲的兩個人,這世上肯高看一眼的,其實也只有對方而已,如果沒有這麽一個處處能同自己較高下又不對盤的人,那該是何等寂寞,葉驚瀾不在了,季滄海常常覺得彷徨,除了那個看似玩世不恭的纨绔,究竟誰還能讓他咬牙切齒又惺惺相惜。

本就夜深,季滄海滿腹心事的回了住所收拾妥當便睡下了,滿懷心事的他并未察覺自己的窗紙被人悄悄捅破,而迷煙正悄無聲息的融進了內室之中,季滄海如何也想不到,不過就是這一時不察,不過就是這一夜之間,永州便被甄福全攪和的翻天覆地,自己也同葉悔之形如水火。

天色似亮非亮一片混沌,顯少失态的玄夜十分沒有規矩的用力拍打着季滄海的房門,房中無人應答,玄夜毫不猶豫直接擡腳将門踹開,迎面而來的氣息帶着一絲淡淡的清甜,這種味道玄夜見識過,正是迷香的味道。

季滄海因着踹門聲終于醒了過來,只覺得可能是昨夜睡的不好頭疼欲裂,待他看清玄夜努力壓制怒意的神色,撐着坐起身逼迫自己清醒過來,一邊揉頭上的穴位一邊問怎麽了。玄夜聞言突然跪在地上,聲音帶着熊熊怒意,“昨夜甄福全以太子賜酒赦罪為由,毒殺了已經投降的兩千駐軍,然後又從冰室裏擡走了小葉将軍的屍首,用火燒完将骨灰揚了,說叛軍皆因小葉将軍而起,以此抵罪。”

季滄海将事情聽完,一股怒意直沖胸口,眼前發黑只能閉目緩了一緩,再睜開眼睛,眼中是盛極的殺意,季滄海穿着裏衣直接下床去拿挂在牆上的寶劍,他不管不顧的提劍直出院門,恨不能立時将甄福淩遲。甄福全聽聞玄夜報信,當即帶着護衛趕到季滄海院外等候,季滄海見了來人提劍便沖了過去,雖然甄福全身邊俱是太子派來的高手,但對着滔天怒意的武将竟也難以招架,甄福全臉色刷白吓得連退了幾步,口中大喊,“季滄海,你放下劍聽雜家一言,葉悔之的命你要是不要!”

季滄海手中的劍一頓,看向甄福全的目光像是看一個已死之人,“你什麽意思?”

甄福全一直覺得季滄海不過就是個悶葫蘆,如今這滿身戾氣的兇惡之态驚吓得他連講話也不利索起來,“你……我同你進屋詳談,事、事關葉悔之,還請将軍不要動怒。”

季滄海将劍扔在地上,推開甄福全的侍衛直接提着甄福全的脖子将人扯進了屋子裏,甄福全知道自己越慌亂只怕死的越快,努力壓制住渾身的怯意,盡量平靜的對着滿是殺意的季滄海開口,“季将軍,你可知道,五皇子同太子殿下撕破臉了。”

季滄海不答話,冷冷的盯着甄福全,甄福全咽了咽口水,繼續開口,“五皇子大逆不道想要奪嫡,葉家是站在哪邊您和太子殿下都是心知肚明,季将軍當然可以同葉家一起與太子殿下為敵,可殿下說了,畢竟他才是正統,哪怕将來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由他繼位,他登基第一件事一定是叫葉家上下生不如死,聽說葉夫人剛剛産下一對麟兒,為了這對侄兒想必到時葉悔之武功再高也不敢有什麽反抗之心,季将軍不用想将來和葉悔之同生共死這種事了,小侯爺天人之姿太子殿下自然是舍不得他死的,那時的事季将軍可敢想?這個萬一,季将軍可敢賭?”

季滄海依然不答話,甚至面色都未曾一變,但甄福全知道季滄海在想他的話,不然此時季滄海已經取了他的性命,甄公公繼續開口,“殿下命我給季将軍帶句話,殿下他可以立約為證,如若季将軍肯站在太子一邊,将來太子登基,絕不會難為葉家上下半分,”甄福全說到這裏故意激了激季滄海,“雜家說句實在話,季将軍如果應下太子之約,萬一他日五皇子成事了,五皇子和葉家定然是不會放過将軍的,季将軍喜歡葉悔之,可到了肯頂着葉家憎恨忍辱去護葉家性命的地步?”

季滄海眉頭緊鎖,直直的盯着甄福全,甄福全從懷中掏出太子已經立好的契約遞到季滄海面前,“季将軍若肯答應,昨晚之事便全是将軍所為,這算是給太子殿下的投誠禮。”

季滄海接過契約認真的看了很久,久到甄福全對時間長短都有些模糊了,不知多久之後季滄海終于開口,嗓音卻是暗澀沙啞,“東西我留下了,你滾吧。”

甄福全早就不想同這煞星待在一起,換做平日有人敢同他講個滾字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此時卻覺得這個字十分趁他的心意,于是勉強裝作無所懼的樣子飛快的滾了,甄福全走了屋子的門仍大敞着,白夜滿眼通紅直挺挺的跪在院子裏,玄夜陪在一邊。季滄海一步步走得故作沉穩,他立在門口看向白夜,眼神卻不知想着什麽飄忽的厲害,“白夜,我派你時刻盯着甄福全,昨夜你在哪裏?”

白夜羞愧難當,“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趕去探查甄福全是不是來同慧王叛軍私通,沒想到會出了這樣的事。”

“沒想到,”季滄海閉上眼睛,“這句沒想到,你死後親自去同永州兩千駐軍的冤魂解釋吧,玄夜,将他帶出去軍法處置。”

玄夜是龍骧衛中鮮有的出身江湖的人,武功內功俱是不錯,屋子裏季滄海和甄福全的對話他仗着內力聽了個七七八八,季滄海話一出口,玄夜當即回話,“将軍,如果此時斬了白夜,那別人探查起緣由來,必然讓你答應甄福全的事露了破綻,還請将軍三思,”說到這裏從未對季滄海行事有過異議的玄夜忍不住發問,“您為何應了太子?”

季滄海看向遠處,眸子暗了暗,“他既然想利用我,那我不如将計就計就站在他這邊,背後的刀子才致命。”季滄海說完又叮囑,“昨夜的事俱是我所為,屠殺永州駐軍的是我,揚了葉驚瀾骨灰的也是我,這點你們記清楚。”

白夜激動,“難道您連季九也要瞞?他同您什麽關系我們看在眼中,他若不知實情聽聞此事該如何待您如何自處,您讓他怎麽辦?”

季滄海低眸,“白夜,你可知道,對着動了心的人,眼中是藏不住愛恨的。”

自己久在朝堂百煉成鋼,可葉悔之呢?季滄海想起葉驚瀾曾經說過,所謂大局,不過就是讓人身不由己又無力掙紮,實在不是個好東西,那時候他們還在書院讀書,先生讓他們各抒己見自由讨論,葉驚瀾的話一出,先生便罰他抄了五十遍文章,季滄海心想當年先生罰錯了,葉驚瀾的話字字都是對的。

“白夜,”季滄海伸手扶起了跪在眼前的人,“我已将你從龍骧衛除名,等回了承安,你便去葉悔之身邊吧,護他周全便是替你自己贖罪了。”

白夜從小便跟着緋夜幾個一起長大,龍骧衛是刻在他骨子裏的印記,如今将他從龍骧衛除名,便如抽骨剝肉之痛,白夜僵着身子看着季滄海轉身離去,有低低的聲音傳了過來,“代我照顧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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