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下面讓我們有請人事部的同事們帶來歌舞表演……”

舞臺下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阿玉背後有人七嘴八舌地講話。

“鞋!姍姍!你的鞋!”

“哎呀別推我啊。”

“楚經理你好你好,恭喜你啊。”

“讓一下,讓一下。”

“後面半句是什麽?歌詞在誰那裏啊?歌詞呢?”

一大群男男女女潮水般湧了出來,他們迅速包圍了阿玉,把他擠下了樓梯,他們吵吵嚷嚷地推搡說鬧,阿玉完全被人流淹沒了,女人們撞着他的肩膀,眉飛色舞地調整發型,男人們擦過他的身旁,提着西裝的領子擠眉弄眼,前方的舞臺燈光又亮了些,白晃晃的,女人和男人便迎着那刺眼的光芒飛也似地從阿玉身邊跑開了。

阿玉站在後臺,他的領帶歪了,發型亂了,皮鞋上印着兩個灰腳印,周遭環繞着香水脂粉的氣味。

音樂響了起來,阿玉轉身走開了。

他手裏拿着尊玻璃獎杯,從宴會廳的側門走了出去,路過正門口時,正有一列服務生高捧餐盤魚貫進入宴會廳,也有從廳裏出來的服務生,每人手上端着不少骨碟和全沒動過的菜品,好幾份蓋滿紙巾的骨碟裏隐隐飄出酒味。服務生們步子小頻率高,各個神色緊張,盯着自己手裏的盤子,如臨大敵似的跟着領班往樓下走,阿玉閑閑地在他們身後走了會兒也不由加快了步伐。服務生走進了一樓的廚房,阿玉還跟着,廚房裏忙得不可開交,頂着高帽的大廚們大汗淋漓,一雙手就沒停下來過,鍋碗瓢盆敲得铛铛作響,炸魚炒菜,蒸肉炖湯,烹鴨烤雞,揉面點漿,小廚幫工也都成了不倒的陀螺,擇菜抓料,半點不敢放松馬虎。有人看到阿玉了,不止一個,但沒人說話,油煙和熱氣在對視中彌漫,漸漸地遮住了所有臉孔。

阿玉穿過了廚房。

他停在廚房外的一條過道上,他出了身汗,頸子上被衣領箍住的一圈濕淋淋的,阿玉扯開領帶,脫下了西服外套。

過道兩邊刷着綠油漆,天花板上挂下來盞白熾燈,四下再不見第二個人,阿玉從堵在安全通道門口的雜物堆裏找了張椅子出來。他把椅子拖到安全出口的指示燈下放好,坐下了。

他把他的獎杯放到了地上,不遠處,有兩塊疊在一起的印有“小心地滑”字樣的指示牌,還有好些堆得很高的紙箱子,箱子外包裝上寫的是衛生紙,那最頂層的箱子裏掉出來半塊抹布,顏色鮮紅。地上還有些啤酒和紅酒的箱子。啤酒箱裏裝着拖把,裝紅酒的木頭箱子裏放的是洗潔精。

阿玉點了根煙。

他抽煙的時候,手機一直在震動,他拿出來看了眼,蘇珊約他年會後喝酒,她和他老公做東,慶祝他蟬聯年度最佳員工。

小方問他人在哪裏,馬上要開始抽今晚的紅包大獎了。

小齊發來語音說:楚總,我老婆快生了,我要先走了,實在不好意思了啊!

還有關于他父親母親的近況,他們一前一後更新了社交賬號上的個人狀态,他的父親留戀曼谷的按摩女郎手藝,他的母親在托斯卡納和一張贗品畫合影,

幾顆紅色的小點停在手機屏幕上,他有三款手機應用需要更新了。

阿玉關了手機,把它扔到了獎杯邊上。

這時,有個年輕男人從廚房裏探出來半個身子,他穿的是服務生的衣服,白襯衣,黑外套,襯衣領口還紮了個黑領結,他的臉很小,頭發不短也不長,恰遮住了眉毛,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年輕男人和阿玉說:“這裏不能抽煙。”

阿玉點了點頭,右手夾着煙,右掌覆在膝蓋上,沒有出聲。

年輕男人板起了臉孔,指了指牆上的禁煙标志,鄭重其事地說:“先生,這裏禁煙,我們裝了煙霧探測器,火警會響的。我們整間酒店都禁煙。”

阿玉應了聲,這才掐滅了香煙,待他再看出去時,那年輕男人已經消失在了門後。阿玉伸長了脖子往廚房的方向張望,那兩扇厚重的金屬門紋絲不動,表面反射着綠油油的冷光,過道上十分安靜,空氣幹燥。他望了很久,等了一陣,可再沒有人推開那扇門出來,也再沒有人來和他說話。

阿玉摸摸煙盒和打火機,他不抽煙了,只是坐着,仰起脖子坐着,垂下腦袋坐着,兩根手指搭在嘴唇上坐着,雙手□□頭發裏抱着腦袋坐着,一直到十一點十五分,他才站起來,重新打開手機,穿上外套,把獎杯随手塞進了木箱子裏,從原路回去。

廚房已經歇息了,阿玉進去時,只有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水池邊盯着一池子白泡沫抽煙。阿玉從他身旁經過,男人睃了他一眼,阿玉也看他,他一邊看一邊給自己打領帶。那中年男人先扭過了頭去,打開了水龍頭,水流下來,泡沫溢了出來,沾到了他的塑膠圍裙上,中年男人從唇邊拿開香煙,往地上彈了彈煙灰。

年會已經散場了,偌大的宴會廳裏只有數十個服務生和一個領班打扮的人在收拾殘局。阿玉随便找了位子坐下,蘇珊發來第二條信息,問他人在哪裏,去了樓上哪間套房和誰共度春`宵。

臻妮打來電話,留下一條留言,找他去爵士酒吧會友品酒,她一個朋友從紐約回來過年,人很靓仔,是個畫家,目前單身。後來她還給阿玉發來那位畫家朋友的照片。

畫家确實長得不賴,古銅色皮膚,笑起來活力四射。

阿玉搜了他的作品來看,畫家最著名的作品是一幅許多色塊被數根黑線束縛的畫作。新聞寫,這幅畫作正在歐洲展覽。

太過鮮豔的色塊刺痛了阿玉的眼睛,他放下手機,環視了一圈,多數服務生都在低頭清掃地上的紙屑和彩條,另有些推着餐車收拾碗碟。

阿玉點了根煙。

一個女服務生咳嗽了聲,她擡起頭看阿玉,阿玉對她笑笑,女服務生的眼珠一斜,阿玉循着她的視線找過去,他看到了一枚碩大的禁煙标志。

他忽然想起了中學時代的一件事。在某個夏天的某節體育課後,他和一個男生躲在廁所的隔間裏抽煙。他們只有一根煙,男生先抽了一口,把煙遞給他,他跟着抽了一口,咳嗽了起來,男生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因為天熱,男生的頭發都被汗水濡濕了,男生用手擦汗,身上穿的是藍色的短袖上衣,白色的籃球褲,包住腳踝的白襪子和一雙不怎麽幹淨的白球鞋。男生靠着隔間的門站着,熱得脫掉了上衣,熱得張開嘴喘氣。他從阿玉嘴裏奪過香煙,若無其事地深深吸了一口。

煙草在燃燒,煙霧飄浮着掠過男生的眼睛。他的手指碰到了阿玉的嘴唇。

阿玉記不太清這個男生的長相了。

嘣。

一只氣球被戳破了,阿玉發現剛才那個女服務生已經不在看他了,她不見了,所有服務生都離開了,只剩下領班在探頭探腦地往他這裏打量。

阿玉默不做聲,他連動都不動,只是盯着那個禁煙标志。

廁所很臭,煙味很重,男生右腳的那只球鞋破了個洞。

他的嘴唇鹹鹹的,像是汗的滋味。

後來領班開始關燈,阿玉才起身,他一口煙都沒有抽,把煙頭扔到了一只茶杯裏,火星忽而燒得更旺了,但很快就熄滅了。

那棕黃色的茶水裏逸出刺鼻的酒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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