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深宅(一)

我從前住的院子,保存得還算良好,院內幹淨整潔,也有人定時修剪雜草,與多年前相比較,并無太大區別。這裏還有一個仆人在此守着父親和母親的遺物,這個年姓的老仆婦因為眼神不好,沒有被差遣去伺候其他主子,所以這處院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是由她料理的。

我跨入院門後,這年婆婆心知靠得近于禮不合,便吃力地忽半眯眼睛忽瞪大眼睛地來打量我。跟随在我身後的侍女輕咳了一聲。

年婆婆怕是連耳朵也不靈光了,似乎并沒有聽見侍女的提醒,依然在打量着我。

這時,身後的侍女看不過去了,提高了音調道:“年婆婆,這是月小姐無疑,婆婆是眼神不好,認不仔細了。”

年婆婆面上一緊,臉上的溝壑越發深了,她忙弓着身子退到一旁。我回到了我過去住的房間裏,這裏四處都落了灰,侍女說,伯父吩咐,任何人都不準踏入我爹娘和我的卧房,故而沒有人進來打掃。我輕笑,很感謝伯父的做法,我對正要喚人來打掃的侍女道:“不必了,這樣,就很好了。”

落了灰的妝臺,落了灰的琴架,落了灰的紙鳶,才是該有的模樣。

看着那琵琶松垮的琴弦,我也不願前去重新調好,倒不是嫌它髒。這是母親留下來的,母親走了,它一直伴随我直到九歲,九歲那年,我被月奪城帶走了,留它與其他物件守在這個房間裏。我此次回來,是以蒼跡門首座弟子的名義,縱然我是邀家的血脈,我也沒有理由再去改變這裏的任何一物,我也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人工挖鑿的湖裏透出陣陣寒氣,配着嶙峋的山石,凋零的草木,更令人感到這寒冬只餘蕭瑟與無情。那湖邊的少年如不畏這寒冬一般,憑欄遠眺,而那遠處,便是邀家圍牆之外的、辛州城牆之外的遠山,它們隐匿在灰蒙蒙的雲霧裏,只露幾線輪廓。

雨雖停了,但地上的積水結了薄冰,走在上頭有些打滑。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走近,他也不回頭,只看着一個方向,一動不動。我啓唇,冷氣瞬間灌入我口中,奪取我的絲絲溫熱,我道,“雖然邀家積攢了幾百年的實力才掀起的鼎盛時期已經過去了,但是邀家尚有血脈在,世人只知邀家這回敗得徹底,可是,世事誰能早料?也許,十年裏,數十年裏,百年之間,邀家會恢複昔日的盛況呢?”

“你是邀家未來的家主,任重而道遠,可是,這份榮耀世間有幾人能擁有?雖然伯父老了,但邀家在淄東十五州的人脈和南北兩地裏的威望還有存餘,伯父缺的,只是這幾年之內就能替他擔起重任的繼承者而已。”

邀林彧驀地轉過臉,眼裏亦是結了薄薄的一層寒冰,盡管面有憔悴之色,還是難掩那份寒涼。他原本緊抿的紫唇在翕合間又讓人驀地意識到,這還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而已,他道:“邀家家主的榮耀怎又不是你們在無奈之中加于我身上的?我十四年的光陰,都是在一個偏僻的院子裏度過的,母親嬴弱多病,不擅争取,父親也不曾正眼看過我,直到兩位哥哥都去世了,我才第一次以邀家子嗣的身份出現在公衆前,如此榮耀,我受不住!”

我冷哼一聲,道:“受不住?邀家一旦滅了,或者落入了他人手中,你有的是痛苦受不住。明知道踩在刀尖上往上爬會弄得遍體鱗傷,還是有人不要命地仰望那根稻草,痛,誰不曾痛過?傷,誰不曾傷過?這刻你不踩着刀尖往上爬,下一瞬,刀刃也會沒入你體內。”

萬蓁的話響在耳畔,我今日便原原本本地用在他身上,我将一塊石頭抛入湖裏,層層漣漪暈開來,“小小的一枚石子,隐在水中難以尋找,摒棄它的人忘記了它是什麽模樣,只瞧得見這碧水蕩漾。可若是放幹了這池碧水呢?這如何不是這枚石子展露頭角的機會?斯人已去,活着的人,該為自己的自私而斂取繼續走下去的籌碼。不然,當初你明知自己不受邀家待見,還刻意去與兩位兄長交好做什麽?自私自利是被人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情感,與生俱來,此情此景之下,讓它釋放又何妨?我敢打賭,那個位置,你是想要的!”

“呵!”他冷笑一聲,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坐在那個位置上又怎有你這個蒼跡門門主的首座弟子風光?你一回來,府內的老爺夫人和少爺小姐一個都不許缺席,大家都想要倚仗你背後的勢力,恢複昔日的風光,而我呢,沒有人真正對我抱有希望,期待我接手邀家的那天。他們推我上位,不過是為了給外人一個安慰,告訴他們:邀家還有繼承人,邀家的産業,外人一概不可指染!”

“他們都只是在竭力挽留自己的顏面,維持現在的榮華生活,因為我只是個婢女的兒子,我從來沒有接受過四書五經的熏陶,沒有受過名師的指導,對經商更是一概不知,所以他們對重振邀家雄風已經絕望了!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要恢複邀家的勢力,口口聲聲會竭盡全力培養我,扶持我擔當起整個邀家,可暗地裏呢,誰不是對我唾棄的?他們用我來掩人耳目,我便要成為他們的負重之柱了嗎?”他聲嘶力竭的吼出,眼中騰起的霧氣迷亂人眼。

“姐姐想要激起我的鬥志,讓我重振邀家,可是現在的當家人和在邀家裏說得上話的人可不是這麽想的!所謂的‘兩位兄長闖雪域帶去了大半家業,卻不料人財兩失’,難道姐姐也以為邀家變成今日的光景是僅因為這個原因嗎?自三年前起,邀家就開始敗落了,他們早已經默許淄東十五州的人脈流散,還在用邀家莊子和田地換成白銀一事上推波助瀾,兩位兄長過世不過兩天,他們就重拾那份選婿名單,擇出原本嗤之以鼻的富貴門戶,比較着哪家更富有,家業更厚,等待着開春以後,就将邀蘇穎嫁過去。大家除了一身素缟和幾聲哭啼之外,誰還有心思去找僧人進邀家為兄長們的靈魂送行,找儀仗隊伍讓他們風風光光入殓?”他眼中的寒意更深了,嗤笑道,“姐姐說得是,活着的人都是自私的,這以重利輕別離的商人為甚,商人裏,又以名聲遍及南北的邀家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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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住,原來,伯父眼裏話裏的意味正是在此。見了我這模樣,邀林彧很是滿意地笑了,就像得意旁人認可了自己手中攥的糖更甜一樣,他并無得逞之色,只是孩子的心性在作怪罷了。一會兒,他又嘆了嘆,低聲道:“姐姐不該回來的。”

我現在認同他的話了,離開前,我撂下了一句話:“我此番回來,是為了祭奠亡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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