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深宅(四)
渡天已經打聽好了,長楓樓離此處不遠,一柱香的腳程而已,簡單梳洗過後,我便前往長楓樓。哪知,路上正好遇上了邀府的一輛馬車在往回走,那簾子是掀起的,雖然車廂內光線不足,車子也駕得不慢,但我還是能分辨出坐在裏面的人是誰。
在長楓樓內一個用數道屏風與大堂隔離開的座位上坐下後,我叫來小二,問:“平日裏坐這的江先生都愛上些什麽茗茶酒水、菜肴果品,稍後一并呈上來。”
小二有些愣,摸了摸腦袋,道:“江先生?小姐說的可是那位祝琴師?喜愛帶着一把三弦雲游的祝琴師?”
我微微一頓,随後道:“是的。”
而後,我問站在一旁的渡天他們喚江城子作“祝琴師”有個什麽來由。我料到他必定在那日跟蹤了江城子後就查過他的底細了。果然,他面無表情地道:“他本名為祝昇,此人常年雲游四方 ,‘江城子’不過是他在西南時的稱號。”
我點了點頭,道:“你也一同坐下吧。”
他卻冷冰冰道:“我在外邊候着。”
我心底升起一絲莫名的笑意。過了一陣,祝昇與他随身攜帶的三弦一同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我站起身來,謙遜地道:“蘇月見過祝先生,先生願意見蘇月一面,實乃蘇月之大幸。”
祝昇撫須輕笑,道:“姑娘客氣了。”
他将肩上的三弦放下,落了座,啓聲道:“祝某不過是尋常散人,擔不住姑娘這聲‘大幸’。”
我正欲開口,他卻将視線落在了三弦上,“姑娘是對我的這把三弦感興趣?”
我點頭,道:“是的。晚輩也有一件樂器,上方也烙有與先生的三弦上一模一樣的紋章,這件樂器是家母遺留下來的,于晚輩而言,意義非凡,故十分想要了解這紋章的來由。”
他打開琴包,取出三弦,指了指弦軸上的墨色印記,道:“姑娘指的,可是這個?”
聽我應了聲:“正是”後,他道:“這把三弦随我好多年了,這‘青徽’的字樣,正是雪域的一家樂器坊的名字,只是,我前兩年再入雪域時,聽聞那家樂器坊已經關閉許多年了,你手上的樂器至少也有十年了吧?”
“是的,正如先生所說,晚輩的那件樂器,已經逾十年了。”
他調了調弦,信手撥了幾個音,道:“自古以來,雪域幾乎與外界隔絕,外人難以進入,而雪域中也人跡稀少,只有過青徽坊這一家樂器坊,該樂器坊也從不與外界通商,姑娘的母親或是其他親人,應該是到過雪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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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點頭,心中有所思索。
祝昇把手捂暖和後,彈起了他的三弦,邊道:“姑娘聽我一曲三弦可好?”
回到邀府,已經是日落西山的時辰了。仆人一見到我,紛紛變了臉色,有人忙去禀告伯父,沒一陣,伯父便和一群妻妾子女都出了來。伯父的面色極其不好,倒是側夫人先開口了:“月丫頭累着身子上哪去了?老爺叫人去賓館探探你的情況,卻被告知你已經出了賓館,大家夥都着急着尋你,生怕你出了什麽事。”
邀蘇穎邊安撫着伯父的怒氣,邊對側夫人道:“這不過是一場虛驚,月兒安全無恙地歸來便好,月兒不比養在深閨的小姐,她自有自己的想法,見地,做事總有分寸的……”
說着說着,她便捂住了嘴,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了歧義。伯父生氣,氣我不顧及身子,更是氣我擅自行動,生怕我太有主張,就跑了。在他看來,我到底還是邀家的女兒,而他,是邀家的家主,邀家的一切,都必須全在他的掌控當中。我身後的蒼跡門的勢力,是他夢寐以求的,因為我的關系,看似唾手可得,可又因為我的态度,他難以觸及。
我從香囊裏掏出一張紙符,道:“讓伯父伯母們擔憂是在是不孝,未有前去為兩位兄長送行更是不敬。蘇月在旅館裏緩過來後,便去了寺裏為兩位兄長誦經,沒有通知長輩們,是蘇月大意了。”
衆人尚未啓聲,遠遠傳來的一道溫柔的嗓音便先沒入我的耳中:“邀姑娘,闊因寺的海源住持可好?淨鹄亦是許久不曾見過住持了。”
衆人紛紛轉過頭,只見淨鹄的目光柔和地落在了我手中的紙符上,随即又垂下眸去,長睫掩去了他那眸光。衆人皆醒悟,我承接他的話說:“住持尚好,還為兩位兄長誦了一段經文。”
我的話方落定,衆人的面色就舒緩了許多,卻聽邀林彧帶着諷意不輕地“呵”一聲。他的生母連忙擰了他一把,面上極是難堪,可其他人卻好像沒聽見、沒看見一般,頭上簪着一朵白絹花的側夫人滿是疲憊地道:“月丫頭真是有心了,月丫頭身子骨弱,先回房去歇着罷。今日便各在各的房裏吃罷,想吃什麽便差人去做。”
說着,衆人便散了,我與邀林彧、邀蘇穎住在同一個方向,所以就一道回去了。到了芝苑的門前,邀蘇穎挽住了我的手,好是抱歉地看了我一陣才進去。一邊走着,邀林彧一邊冷笑着,我剮了他一眼,只是不知這昏暗的暮色下,他看到沒有。
“姐姐當真為兩位兄長去了闊因寺,當真見了海源住持?”他別過頭,嘴邊含笑,“可我怎麽看見瞧見姐姐在街上逛呢?哦,我知道了,姐姐是逛了酒樓,才去闊因寺的。”
“我在想,邀家好歹也興榮了百年,伯父怎麽可能說放棄便放棄呢?如今我方知,有資格繼承祖業的兒子去了兩個,而剩下的一個,既是無才,又是無德,說話做事不懂得分寸進退,只一味地埋怨、自負,難怪伯父會絕望如斯。側夫人的話不錯,你還小,還有可塑的餘地,但你也可以就此頹喪下去,像一個腹中只有酒肉脂香的頹靡公子一樣活下去。說到底,你不過是害怕自己無法收拾這個爛攤子,害怕他人将邀家的沒落歸罪于你頭上,你也不過是一個懦夫,沒有了驕傲的本錢還不忘使嘴皮子的懦夫!”
“閉嘴!”他怒氣沖沖地推了我一把,我本就嬴弱削瘦,哪裏經得起他這一道猛力?我當即摔在了草垛裏。他指我吼道:“你當你是誰?你是我哪門子的姐姐?在這個邀府裏,你有什麽資格同我說話!他們稀罕你,老子可不稀罕!”
他帶着怒火走開了,我自己從地上起來,卻感覺頭暈目眩,我喚了一聲:“渡天”,渡天便出現了,他一路護我回到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