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東風何時起(一)

郝州城。

月奪城與我先是入了郝州,待辦了事後再改道入勳州。郝州離勳州不過百裏,離長德縣亦是不過百裏,然而,城內歌舞升平,城外十裏處還橫有槁屍。

入夜,随着城門的關閉,郝州剝開了本就不平靜的外衣,将動蕩了許久的驕奢靡亂徹底釋放,慕名而來的權貴們在城中的青樓楚館內浪酒閑茶,眠花宿柳,尤雲殢雨,流連忘返,無邊的煙花風月使得全城被籠罩在緋雲彤霧中。

然而,這時候月奪城默許了我出門。我本是不願意出去讓那緋雲彤霧沾染我半片衣袂的,可在這客棧裏,即便已經隔了一排正經商鋪,我也能聽見青樓楚館女子的笑聲、繁雜的絲竹聲,嘈雜之音充斥兩耳,擾得人心煩意亂。

我在客棧內遲疑不定時,客棧的女掌櫃邊撥着算盤,邊向我走來,還坐在了我的鄰座上,她直勾勾地看着我戲說道:“我看,姑娘也不是拘謹的人,倒不如到那頭的街道上看看風景,長長見識?要知道,江湖險惡難測,有些事哪怕只是見過,淺淺地了解過也好,往後才不至于啥事兒也不曉地就栽在這裏頭。”

她的話不錯,月奪城的默許,其意義應該也在于此。又遲疑了許久,我才挪動了腳步。

據我所知,不久前郝州不過是個普通的地方,直到江湖上名聲狼藉的清幽門購置了城內的十裏商鋪,并悉數改建為青樓楚館,來自大江南北的名妓、樂師、歌舞姬湧入了城內謀生,才造就了今日醉生夢死郝州城。

行于此間,入眼便是碧瓦飛甍、紅牆朱門,十裏街道,便有十裏的大紅燈籠高懸,十裏的紅绫迎風招展。霎時間,碧的紅的在我的眼前蕩漾開來,一切都是嶄新的模樣,新得刺目,新得沒有一點生氣,新得沒有半點一座城經千百年歲月所沉澱下來的美感。因而這街道上不僅漂浮有各式各樣的脂粉香與薰香,還有沉湎于酒色的人們不曾察覺的新漆味。

如揮開的水袖般此起彼伏的閣樓透出或亮得刺目,或昏得暧昧的燈火,明晦交錯之間,買笑追歡與追歡賣笑的人形交影纏,谑浪笑敖。

我立于豔風豔雨的街道上,寶馬雕車自我身邊馳過,遺落一路歡聲,我冷眼望着這些貪聲逐色之人,心頭所念卻的是明淨的方寸之地。

再擡首時,我看見一處青樓上有一位含苞吐萼的二八女子憑欄而立。她離我頗近,以至于我能看清她妍美的面容,螓首上的菡萏描金,以及杏目裏透出的萎靡之光。這女子豐肌秀骨,容貌方雅,可在這争妍鬥豔的百花叢中顯得有些黯淡了,約莫是無客,她才走到了雕花欄前,支颌出神。正巧,她淺碧色的身影,入了我的眼眸。

便是這個時候,樓上的女子垂下了眸子,正遇上我的目光,我便朝她彎了彎唇,露出淡淡一笑,既沒有任何的嘲諷,也沒有憐憫,只是目光交彙于浩渺江湖、喧嚣塵世裏時,一句無言的問候。

女子微微一怔,容色裏噙了薄薄的詫異,但随後她亦是對我報以一笑。女子一笑,眉眼間縱有千愁,也化作岚煙散去,螓首上所勾繪的菡萏更顯得雅致美麗。

也許是因為她的笑,也許是因為那朵半開半落的菡萏,我衣影搖曳,提步進入了這處青樓。

自她見我入了青樓,她便離開了雕花欄,來到二樓的樓梯口候着我。女子蹙眉的模樣也頗是動人,她嗔道:“好好的姑娘家,怎麽進了來。”

她毫不避生地牽着我,越過周圍恣意享樂的男男女女,來到了一處收拾得整潔的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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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說,我來讨口茶飲。

她當即給我斟了一杯水,我飲過後,她便重新打開了房門,示意我離開。她說,她不能下樓。

我兀自笑着,走前,我将她那嵌入了發絲裏的步搖旒蘇取了出來。

我避開堂內或眼饧耳熱或酩酊大醉的人,下了樓。入樓,出樓,前後不過小半會兒。我再次立于充斥着酒香脂香的街道上,清風吹空月舒波,夜色本清冷,怎奈此城有銷魂蕩魄的酒生生澆出了一片春情與濃歡,我擡首再望那雕花欄,她果然是在的,她朝我苦澀地一笑,而後便旋了身離去。

我們未交換彼此姓名,沒有互訴衷腸,甚至,不需要多少時日,一夢過後,我連她的模樣都會記不清,但,她也是那個曾攪亂了我心波的人,她也曾為我的人生歷程增添了一點筆墨。惟願她年歲累疊,紅顏銷殘時,已覓得一處好人家,後半生無所憂愁,一切安好。

這樣的城,這樣的夜,可還有人在品味着寂寞,與清輝遙遙相望?有,自然是有的。好比她,好比我。

我已沒有了沿着這條街道走下去的興致,更不願再踏上其他同樣開滿了青樓楚館的街道。往回走時,我瞧着有個人影太是熟悉。可這回,我沒有上前拉住他的衣袂了,而是隐退到人群中去。

怎知,人群忽散,各自投入那花酒之樂中去。而我,孑然一人,在兩道難休難止的歡笑中顯得尤其突兀。

“蘇月姑娘,緣何躲着在下?”張世居溫潤如玉的嗓音勝過綿綿春水,聞之好似和煦暖心。若只聞其聲,就覺得其人一位風度翩翩的謙謙君子,可惜,事實并非如此。他若是君子,便不會與月奪城進行交易;他若是君子,便不會出現在此地;他若是君子,便不會将我喚住。

我垂眸,不願讓那張冰雪般的臉映入眸中。本想裝作看不見、聽不見,只管往回走,卻還是讓他截住了去路。我只得提起唇角,露出生硬的笑意,“蘇月怎麽也不會料到公子會出現在郝州,方才還以為自己是讓香氣熏花了眼,把旁人當做了公子呢。一時沒有應聲,怠慢了公子,實在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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