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音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而聰明這個詞,既有褒義的一面,也有貶義的一面。鈴音懷疑,這個小屁孩就是為了诠釋聰明還是一個貶義詞誕生的。他從小就學什麽都特別快,但永遠只是蜻蜓點水知道一點就放棄;他還特別有主見,自己認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鈴音記得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雪音在他五歲生日的那一天,在生日慶祝結束後,慢吞吞地走到她身前,用一種很深沉的語氣問道:“你們可以把我的本體還給我了吧。”

本體?他在說什麽?

鈴音根本沒反應過來。

雪音卻惱了,生氣地嚷嚷起來:“為什麽藥研和江雪就能自己拿着本體,你們就要把我的本體藏起來?我已經長大了,你們藏不了多久的!”

鈴音:“……”這都什麽和什麽?

鈴音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她伸出手,用食指狠狠地戳了一下雪音的額頭:“胡說八道些什麽?你是人類啊,又不是刀劍付喪神,怎麽可能會有刀劍的本體。”

雪音一言不發。

鈴音多少也能猜到雪音的想法,她在游戲之外一直都是獨生子女,一個從頭開始養的弟弟,對于她而言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除了這個弟弟偶爾太愛自作聰明了以外,鈴音還是蠻喜歡他的,姐弟之間的感情比父子母子還要深厚一點——比如現在,雪音一皺眉頭,鈴音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我才沒有騙你啦。”

“哼。”雪音把頭一扭,“我知道了。”

鈴音扯着他胖乎乎的小臉,強行将他扭過來:“來,你說是,你都知道了什麽?”

“不要這樣搞……我……”雪音甕聲甕氣地抗議,伸出小肉手抗争了半天,最終還是鈴音折騰夠了,才放開了他。他揉了揉自己被捏紅了臉頰,賭氣了半天,最後還是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情,又湊了過來,“我,我知道的,我一定是一個特別厲害的刀。”

鈴音已經不想和他争了:“你怎麽知道的?”

“你不覺得,江雪和藥研他們都特別尊敬我嗎?”雪音壓低了聲音,偷偷摸摸地和鈴音說,“所以啊,我一定是一把特別厲害的刀。”

雖然這個推理的根子就錯了,然而鈴音還是很好奇雪音是怎麽想的,笑着問道:“怎麽個厲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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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音思考了一會兒:“我也許特別長。”

鈴音笑着戳了他的頭頂:“就你這個身高?”

雪音臉上瞬間有些挂不住了,他哼了一聲:“還有可能,沒準是特別有地位的刀匠打造的……不,不準反駁我,真相一定就是這個樣子的,而且我本身也很與衆不同,就是,就是……就是我是雙刀!”

“左邊一把刀,右邊一把刀,刷刷刷!”

雪音神氣十足地做了一個雙刀流的揮舞動作。

鈴音硬是被他笑攤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而母親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姐弟愉快相處的場面,不由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女兒。

雪音都已經五歲了。

鈴音現在……也不能再被視作是一個孩子了,朝夕相處,尚且不覺,但如今猛然回首,連母親自己都覺得驚訝,他早前也是以美貌聞名的公主,如今撇開母親的身份,待在鈴音身邊,竟然也有明珠在側自慚形愧之感。

她就宛如一顆明珠,一舉一動都仿佛發着光。

母親甚至有些難過,如果不是生長在遠離人煙的本丸,鈴音的美貌早應當驚動世人,傳頌人間了。求親的人紛至沓來,哪怕像是輝夜姬一樣惡意刁難,人們也不會吝啬于将各類的寶物放在她的案頭。美人是擁有這樣的特權的。可這樣美麗的鈴音,只是在無人所知的地方靜靜地綻放着她的美麗,像是生長空谷,無人所知的蘭花。

再過段日子,鈴音就十八歲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便是號稱第一美女的阿市,也是十六歲就嫁出去了,這已經算是難得的晚婚了——再怎麽說,她也應當下定決心了,切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耽誤了女兒的年華啊。

不過,即便如此,人選仍是要精挑細選。

“你們姐弟又在說什麽悄悄話?”母親走過來,擠進兩人中間。雪音立刻就閉口不言了,有些話他敢和鈴音說,卻不會和父母說。而母親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姐弟之間的悄悄話:“說起來,鈴音也不小了,喜歡什麽樣的男子呢?”

鈴音愣了一下。

聽到母親的提問,鈴音下意識地往身後看了一眼,視線卻撲了一個空。她身後空空蕩蕩,只是在木地板上,被人放了一朵藍色的纖細小花,正被微風吹得花瓣微微發顫。

江雪左文字的小心思。

鈴音下意識地微笑起來,往常,在僅限于父母都不在的時刻,江雪左文字最喜歡守在鈴音身後,也不說話,偶爾撚着佛珠,偶爾反複擦拭刀身,安靜而寧和。不過,如果父母在,他就會離開,鈴音也是後來才發覺母親似乎不喜歡江雪左文字,在察言觀色這方面,她确實不如兩把刀敏感。

甚至,鈴音現在都沒有意識到,在她回頭的那一瞬,母親陡然沉下來的臉色。她甚至沒有繼續和女兒說些悄悄話的心情,抱起雪音站起來就走了。

鈴音轉頭望去,就看見雪音趴在母親肩膀上,沖她做鬼臉。

……剛才她惹母親不高興了嗎?

鈴音納悶地想,可她還什麽都沒說呢。剛才那會兒的古怪氣氛,應當只是她的錯覺吧。

不過,在幾日之後,鈴音被通知了另一個消息。

……出嫁?

這是認真的嗎?

“父親大人……”鈴音努力維持着自己臉上的表情不要太過驚訝,“……這是在開玩笑的嗎?”

“你年紀也不小了……”

那位眼角爬滿了魚尾紋的男人剛起了一個話頭,就被不安分的雪音截斷了:“什麽是嫁人?”

“就是男人和女人結婚。”

“什麽是結婚?”

這個問題讓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回答,确實會讓人感到為難。鈴音倒沒有這方面的自覺:“就是做出了約定,很多人一起來見證,要一輩子都在一起的哦。”

“哦。”雪音不做聲了。

久世家主繼續和她講:“人選已經決定了,是一位少城主,心善也俊秀,也沒什麽亂七八糟的妾室……”

雪音冷不丁地又出聲:“為什麽要那個什麽少城主?”

父親果然不高興了:“你什麽意思?”

雪音看起來比他更驚訝:“我難道不是一個男人嗎?”他說着,很有主見地拉起了鈴音的手,“我也可以娶鈴音啊,反正,就算沒有人見證我們也可以一輩子都在一起。”

鈴音噗的一聲笑了。

她總愛和雪音混在一起,就是因為這個小家夥,偶爾不合時宜的小聰明,總是特別可愛。

“胡鬧!”

父親狠狠地訓斥了雪音一番,将這個搗蛋鬼趕走之後,他才躊躇地看了一會兒地面——低聲道:“……那位男孩确實是個很不錯的男子,畢竟……”你年齡大了,身份對等也願意接納的人确實不多,“……別的不用擔心,我和你母親都會将一切都準備好了。”

可她又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鈴音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她知道,這大概又是一個新的劇情篇章展開了。在這個時代的女性,是無權掌控屬于自己的婚姻的。

不過,想到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本丸生活,鈴音心中還是溢滿了莫名的惆悵。

“對了,”在最後退出屋子的時候,鈴音突然停頓下來,轉頭問了一句,“我可以把江雪也帶走嗎?”

這個問題好像将父親難倒了。

他很久都沒有回答,半張臉都籠罩在陰影中。鈴音覺得他像是在後悔,可這後悔裏似乎也混雜了別的什麽情緒,半晌,他揮揮手,聲音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随你。”

……

“飛來骨!”

随着一根半月形的雪白骨頭在半空中揮舞,數十個形容古怪的雜碎妖怪被齊齊碾碎。珊瑚擡起手臂,将飛來骨握在手心。她環顧一周,确定了沒有漏網之魚了之後,這才重新将飛來骨固定在背上。

她接受這個古怪的任務,已經有好幾天了。

在這個妖魔橫生的戰國裏,雇傭除妖師護送并不是什麽怪事,然而,随着珊瑚跟随這個出嫁的隊伍相處了幾日之後,卻覺得處處都透露着古怪。極少露面的新娘就不說了,随身侍奉的竟然不是侍女,而是一位有着水藍色長發的俊秀男人。

……這樣真的好嗎?

即便珊瑚不太了解貴族之間的情況,仍舊覺得這是對于夫家的巨大挑釁。這家人到底是怎麽想的?處于一個正常女孩子應有的好奇,她打探了車隊其他人的口風,這才驚訝地發現,竟然所有人都和她一樣,都是臨時雇傭的,誰都不知道這家女兒到底是哪兒的人。

珊瑚很是驚訝。

她是知道,這戶人家到底出了怎樣的巨金雇傭了自己。

但這樣豪富的家族,竟然寒酸到一車出嫁的隊伍都要臨時來湊嗎?這是被卷入了什麽古怪的事件了嗎?比如說,狐貍嫁女——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是可以理解為什麽一直看不到新娘子了。

不過,分外之事不要多問,這樣的職業素養,珊瑚還是有的。她只需要護送這位神秘的新娘到武藏國的城池就可以了,那個地方剛好有一頭大蜘蛛妖怪在肆掠,按照時間算,珊瑚到達的時候,剛好可以和她的父親,以及弟弟琥珀彙合。

說起來,那将會是琥珀的初戰,總有些擔心啊。

“哐當……”

珊瑚轉頭,發現是隊伍裏的一個打水的老婆婆将手中的水桶打翻了。珊瑚急忙走過去,扶起她,發現她已經磕破了膝蓋:“我這裏有些傷藥,啊,一點也不麻煩,沒關系的,您用着就是。”

為了避免老婆婆又将傷藥塞回給她,珊瑚提起地上的桶:“我去把水再打上,馬上就回來。”

“真是個好姑娘。”

“這才是……”

“說起來,你們看着了那個新娘子沒有……看起來就……根本就不像是個凡人……”“……古怪,總覺得害怕……”

幾個婆子低聲議論了幾句,直到後來,有個眼尖的用手肘捅了她們一下,這時候,她們才發現身後已經悄無聲息地站了一個男人,江雪左文字穿着出征的戰袍,手持佛珠,面無表情地看着對方——他行了一個禮,才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幾個婆婆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走開了。

如果說,之前的議論,僅僅只是因為新娘的美麗超出世人的想象,反而讓人生出“這絕對不是人類能具有的美麗”的感覺,多少還具有一部分臆測的成分——但這個自稱僧人的江雪左文字,是她姘頭的這個事實,卻已經是大多數人心照不宣的事實了。

不止一次,有人看見江雪左文字神色正常地,直接掀開車簾進入了新娘的馬車之內,肆無忌憚,竟然是半分遮掩的意思也沒有。

真是不知廉恥。

珊瑚倒是不知道,她離開之後,車隊又發生了些摩擦。她只是拎着水桶一路小跑,很快就找到了有潔淨水源的地方。噗通一聲,水桶吐着泡泡沉了下去,然後又被撈起來,盛了滿桶水。然而,珊瑚并沒有立刻離開,反而戒備地将手放在了身後的飛來骨上。

有妖氣?

珊瑚将視線投向她感到了妖怪氣息的地方,全身心地戒備着。不一會兒,一只有着毛絨絨大尾巴的雪白狐貍跳出來,它被珊瑚吓了一跳,瞬間就縮成了一枚雪白的團子。

什麽嘛。

只是一個沒什麽威脅的小妖怪。

除妖師也有自己的一套分辨妖怪的準則,能夠化作人形,或者長得像是人的妖怪威脅性最大;再往下,則是那些體型巨大,形貌兇惡,周身纏繞着種種瘴氣的妖怪有一定危險;但這只狐貍通身的妖氣通透清澈,說是妖怪,更像是修為有成的陰陽師圈養的通靈式神。

只是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珊瑚還在奇怪,她優秀的聽力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些聲響,很像是一個人穿着并不方便行動的衣服,在樹林裏跌跌撞撞地前進:“小白,小白,你要跑到哪裏去?”

羽衣狐又往後面退了一步。

——又一次逃亡計劃宣告失敗。不過她也沒怎麽生氣,畢竟也不是第一次出現意外了。

鈴音終于找到了她的狐貍,松了一口氣。她大致知道本丸以外的世界并不太安全,但也沒想到,竟然不安全到路上成群結隊的都是妖怪的程度。即便可靠的珊瑚消滅了絕大多數,仍有好幾只狡猾的家夥,被江雪左文字直接釘死在的車廂的木板上。

第一次,鈴音被吓了一跳。

而到了第二次、第三次,鈴音也漸漸習慣了起來。她甚至能在江雪左文字掀開簾子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往旁邊靠一靠,方便江雪左文字抽出那振足有七十多厘米的太刀——

一刀兩斷,幹淨利落。

他甚至不會讓妖怪的污血濺到鈴音的衣擺上。

然而當時的潇灑并不意味着,一切就結束了。緊随其後,江雪左文字就會拎來一大桶水,将抹布沾濕,開始清理污痕和血跡。他自己說,這些污穢容易吸引來一些髒東西——但鈴音并不覺得這是真話,即便沒有那些污痕,也沒見到來襲的髒東西少了多少。

江雪左文字甚至不允許鈴音過來幫忙。

這段時間,他罕見的寡言少語,只要能用一個字的話絕對不用兩個字。這可不是江雪左文字的風格,這位心思細膩柔軟的男人,平時是很喜歡對于人世啊悲哀啊發表一些看法的。

鈴音懷疑,江雪左文字在故意疏遠他。

可她沒有證據,旁敲側擊也砸不出什麽話來,好像一切都只是鈴音自己在疑神疑鬼一樣。鈴音很快就受不了這種詭異的氛圍,時不時從馬車中走出來散會兒心。

羽衣狐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準備逃跑。

“小白!你要跑哪裏去?”

鈴音終于逮住了這個到處亂跑的家夥,她蹲在泥地裏,喘息了一會兒,這才直起身子來——鈴音這才發現,她身前站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段窈窕的漂亮姑娘,穿着一件楓葉紋路的和服,一只手提着水桶,另一只手則搭在身後白色的巨大骨片上。看到鈴音擡頭看她,這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咚的一聲松開了手中的水桶,清澈的泉水嘩啦啦地流淌了一地。

珊瑚下意識地喃喃自語道:“難道真是……狐貍……嫁……女……啊?”

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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