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照顧病人非常辛苦,但鈴音咬牙堅持了下來。

她每天天色尚且未亮的時候起床,打水,做飯,采集草藥——直到草藥敷上珊瑚的傷口上,都不準任何人插手。幾日前的變故給鈴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不會随意的懷疑他人,但在妖怪能夠操控人類的情況下,鈴音也不想考研人見陰刀的防護到底有多靠譜。

但撇開這些,鈴音還是很感激人見陰刀的。

他包容了鈴音所有的行為。

下人們對鈴音的行為議論紛紛,然而還沒有傳到鈴音耳朵之前,就已經被人見陰刀全部壓下去了。以至于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堅信她真的是一只蠱惑人心的狐女了。

“簡直胡說八道。”

鈴音對這樣的傳聞哭笑不得,抱怨道:“她們就不能忙碌一點正事嗎?”

聞言,人見陰刀低頭撥弄鈴音竹籃裏的草藥,嘴角抿起淡淡的微笑。自從那位蜘蛛城主死去之後,他的身體似乎就一天比一天好了。鈴音已經很久沒有聽見他再咳嗽了——但與之對應的,則是人見陰刀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起來。

人見陰刀現在穿着一件藻綠色的和服,更顯得膚白如紙,仿佛被風一吹就要消失不見。連那層笑意都是淺淺淡淡的,仿佛用筆墨畫上去一樣。

“鈴音。”人見陰刀微笑着提醒她,“其實,你還可以将這一種草藥加大劑量的,愈合傷口的效果會更好……如果再加入火絨草,還可以對治療燒傷有奇效。”

鈴音很驚訝。

她最近的醫藥知識,都是臨時跟着藥研藤四郎惡補的。她每日起早貪黑,連跟雪音說好的回信也只有短短幾行,然而與藥研藤四郎之間的通訊,則飛快地壘起了一座小山——藥研藤四郎為人細致,但這種細致體現在寫信上的時候,就成了一場災難。

不過,托他的福,鈴音現在也小有所成。

“你這是從哪兒聽說的?”

“是……”人見陰刀之前似乎也沒覺得那有什麽不對,但他正要回答的時候,突然就凝滞住了,随後,他裝作若無其事——然而鈴音能感覺得到人見陰刀骨子裏透出的那股冷淡——地回答道,“從一個很強大的巫女手中得知的。”

他嘴角若有若無的微笑越發陰柔起來了:“這藥方确實是很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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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音無端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也說不清緣由,剛開始見到人見陰刀的時候,她确實懷疑過對方實際上并不是一個好人。不過,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在被人見陰刀照顧了那麽久之後,鈴音再懷疑人見陰刀不懷好意,她自己都會覺得自己狼心狗肺了——

“咚咚咚。”

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人見陰刀放下草藥站起來:“好像有人在找我。”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鈴音百忙之中抽出空,慌忙地對人見陰刀揮揮手,将他趕出去。人見陰刀定定地盯了她好一會兒,才吭哧一聲用袖子半掩住臉,笑了。

鈴音:“……”

她才是真正的女孩子好嗎?

人見陰刀用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提示她:“擦擦。”

鈴音用手背蹭了一下,才發現有一根草葉粘在自己臉上了。然而人見陰刀非但沒有這樣善罷甘休,反而笑意更重了點。守護在一旁的江雪左文字終于看不下去了,掏出手帕,細細地擦幹淨了鈴音臉上的泥濘。

人見陰刀一直站在那裏,看着江雪左文字做完這一切,才欣欣然地離開了。他一走,鈴音就忍不住捅了捅江雪左文字:“江雪,你有沒有覺得,人見陰刀對你更感興趣?”

江雪左文字:“……”

鈴音不甘心地再捅一捅:“我是說真的。”

江雪左文字很是無奈,他收起手帕,提醒鈴音道:“你的草藥就要煮沸了。”

聞言,鈴音驚呼一聲,轉過身去。果然,草藥鍋的水已經沸騰得溢出來了。她手慌腳亂地去熄火。江雪左文字看着她的背影,略微有些出神。

他感覺到很內疚。

鈴音離開本丸的時候,僅僅只帶了一把刀,那就是他江雪左文字。無論如何,他都應當履行好近侍刀的責任。然而,珊瑚等除妖師們讨伐蜘蛛精的時候,江雪左文字并不是一無所知的。

只是,他和羽衣狐一樣,都确認了那只蜘蛛精并無威脅。

——既然如此,江雪左文字就不在關注了。

作為一把厭戰刀,他雖然不會避開必要的戰鬥,但指望江雪左文字去參與與他無關的戰鬥,也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但看着鈴音的悲傷和珊瑚的慘劇,江雪左文字也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并不适合鈴音。

久世鈴音是久世鈴音。

并不是他的前任主人板部岡江雪齋,江雪齋足智多謀,能夠兵不刃血地解決争端。然而鈴音是不一樣的,她需要無微不至的呵護,而不是縱容他……想到這裏,江雪左文字越發感到悲哀,作為一柄刀,他真是失職。

當時……

……如果當時鈴音撲倒的是任何一柄太刀。

都要比他更合适的吧。

江雪左文字忍不住想,然而,這個設想剛剛冒出一個頭來。他又感覺到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來,鈴音依賴着另一振刀劍,毫無陰霾地信任着對方,溫柔地對他微笑,輕易地做出“你是我唯一的一柄刀啊”的承諾——江雪左文字就覺得無法忍耐起來。

明明刀也曾輾轉過很多任主人。

他卻希望自己是鈴音的唯一。

這是多麽卑鄙……而且醜陋的想法啊。

可也正是如此,江雪左文字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這種無能并非是指實力上的,而是性格上的。他既不能給鈴音出謀劃策,也做不到無微不至——江雪左文字隐約察覺到了那位人見陰刀的不妥。

但那也只是隐隐約約的一種感覺——

那位人見陰刀閣下并非如表面上的那樣平和,相反,僅僅只是和對方共處一個屋檐下坐了一會兒,江雪左文字都覺得對方就像是一汪煮沸的毒汁,時時刻刻沸騰着晦暗不明的想法。

這樣的情況下,他真的能保護好鈴音嗎?

江雪左文字手指微微一顫,但最終什麽行為都沒有做出來,他抱着自己的本體,感受着刀鞘冰冷如雪,淡淡地想——竭盡全力,哪怕是碎刀他也一定要保護好鈴音。

……

鈴音捧着藥湯,慢慢走進內室。屋內光線很暗——這是藥研藤四郎給她的建議,避光,少風,最後就形成了這樣近乎于封閉的空間。鈴音将湯藥放在木地板上,伸手去拆珊瑚背上的紗布。

每四個小時換一次藥。

這種違背正常人類作息的換藥,真的将鈴音折磨得死去活來。唯獨珊瑚的情況慢慢好轉,才給予了鈴音一點細微的安慰。

連着将近一周的換藥,鈴音現在做這些,已經很熟練了。她剛剛拆開第一層紗布,就感覺到珊瑚的軀體在微微顫抖着——鈴音的手也頓了一下,但是她什麽也沒說,只是重新将傷口用清水洗幹淨,然後将蒸煮好的藥湯塗抹上去,一層一層的重新纏好紗布。

她掰過珊瑚的臉。

那是一張淚流滿面的面容。

“沒事了,珊瑚。”鈴音用手指尖慢慢地梳理過珊瑚的頭發,她的動作輕柔,像是生怕碰疼了她一樣,“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她翻來覆去地将這幾個破碎的話語,反複地念着。

珊瑚一個字也不說,只是眼淚洶湧地流淌。鈴音只好抱着她,輕柔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小心地避開傷口。半晌,像是眼淚都流幹了,珊瑚仿佛喃喃自語地說:“怎麽可能都……過去了……”

不過去還能……怎麽樣呢?

鈴音抱着她,好像抱着一件易碎物品,說什麽話都是錯。好在,珊瑚也只清醒了一小會兒,就因為過于疲憊而睡着了。鈴音幫她掖好被子一角,按照常規,她現在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補眠時間——

可鈴音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她躺在珊瑚邊上的小床上翻來覆去,最後爬起來,伏在案臺上,将宣紙平鋪開來,提筆将近日的事情又重新說了一遍,困惑地問他——如何才能避免這樣的悲劇呢?

然而,剛将最後一個标點符號寫上之後,鈴音沉默地看了好一會兒的信紙,最後将其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中。她突然意識到,追問藥研藤四郎并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她只是将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推給了另一個人而已。

不遠處的被褥中,又開始了隐隐約約地,壓抑着的哭聲。

唉。

鈴音放下了筆。

這是她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沒有寫信給藥研藤四郎。然而,藥研藤四郎的回信仍然準時到達了。和之前那幾封事無巨細的信比起來,這次的回信短得可怕——

“這真的是藥研哥哥的回信?”

鈴音有點狐疑。

“嗯,”江雪左文字低着頭,他突然發覺,自己手指尖上不知何時,竟然沾染上了一點墨痕。他将手收攏到袖子裏,隔着袖子,将随着信封一起到來的脅差放到了鈴音面前。

鈴音先拆開了信。

信上的筆記,是藥研藤四郎一如既往的秀麗。

“做出這樣的行為,我已經不配稱之為忠誠之刀了吧。但無論如何,我仍是這樣殷切的希望,希望他能給你帶來幸運,也希望你永遠幸福快樂,不會為任何悲傷所困擾。”

鈴音感覺自己被擊中了。

她鼻腔都有些發酸——藥研藤四郎怎麽能這麽甜甜甜,別難過,他永遠都是超級棒的忠誠之刀的。鈴音吸吸鼻子,江雪左文字好笑地摸摸她的頭:“不要辜負藥研的一番心意。”

也不要辜負他……這樣艱難的決斷。

“嗯。”鈴音努力地點點頭。

見到鈴音已經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江雪左文字站起來——鈴音很是驚訝:“江雪,你要出去嗎?”

“嗯。”江雪左文字點點頭,“你就在這裏,像是當初喚醒我一樣,和他結契吧。我稍微……”

想一個人靜一靜。

“你要去哪兒?”

這很重要嗎?不,這并不重要。江雪左文字輕柔地回答說:“……不會離你很遠的。只要聽見你的呼喚,我就一定會來到你的身邊的。哪怕只是稍微離開一會兒……我也會為您祈禱的。”

“……謝、謝謝。”

她最大最大的幸運,其實就是遇到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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