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太郎的話, 鈴音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的目光完全被刀盒吸引了, 幾乎是剛一入手, 鈴音就感覺到一股沉重壓得她身體一沉, 險些直接摔倒。但她仍是固執地, 死死地抓着盒子, 不松手。
……仿佛生命的空蕩,都因此填滿了一部分, 由此而生出了滿足感。
這是她的刀劍。
沒有理由的,鈴音就生出了這樣的感悟。她将臉頰貼在盒子上好一會兒, 平複了心情,才揭下封符,将其中的太刀顯露出來。
那是一振鏽跡斑斑的太刀。
他很長,幾乎和鈴音現在的身高一樣了。不是武藝高強的武士,尋常人絕無可能靈活地用他作戰——不,或者說,這把太刀本來就不是為了厮殺而打造的。刀本來就有許多不同的用途,有護身的短刀, 有祭祀用的大太刀。
而大典太光世,無疑更偏向儀式刀。
它沉睡着, 腐朽着。
然而, 仍有厚重而威嚴的靈力纏繞着它,驅趕着四周的穢氣。可以說, 只要随身攜帶着這振太刀, 病痛和詛咒就無從近身。
鈴音試着握緊刀柄。
抽出——
僅僅抽出了一半, 鈴音就再也拔不出來了。這并非只是鈴音年齡小力氣輕的緣故,更是,大典太光世鏽得太嚴重了。
如果說,本體就代表付喪神的狀況——江雪左文字因為堕化而漆黑刀身,斑斑裂痕;那麽大典太光世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糟糕透頂了。
鈴音只看見苔藓般的紅鏽,密密麻麻地遮蓋住了刀身,幾乎找不到一塊仍然光潔锃亮的金屬,甚至,在鈴音往外拔的過程中,還在簌簌地往下掉碎屑,吓得鈴音不敢亂動。
大太郎有一句話沒有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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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确實快“死”了。
鈴音試着将靈力灌輸進去,然而,大典太光世并沒有像是江雪左文字,物吉貞宗,或者鐵碎牙那樣,瞬間就回應了她。鈴音的靈力就如石沉大海……不,靈力僅僅只是在大典太光世的軀殼上打了一個轉,又回到了鈴音身上。
沒有建立靈力的連接。
鈴音感知不到任何意志,它沉默着,和一顆頑石沒有任何差別。
看着鈴音拔出太刀時,大太郎還有些緊張。他不是天賦異禀的陰陽師,但心氣偏偏又比誰都高——老師看重這個小女孩勝過他,大太郎對此,說不嫉妒,那是騙人的。
見到鈴音并沒有喚醒大典太光世,他也松了口氣:“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我要救他。”鈴音仿佛沒聽到他說的。
大太郎懷疑他聽錯了:“什麽?”
“我要救他。”鈴音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他快死了,我必須采取什麽措施……怎麽辦呢?我該怎麽辦呢……”
大太郎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臉:“你想的難道是救他麽?別開玩笑了,這世界上妖怪都是邪惡的,我們将它們變成式神,也只不過是以惡制惡罷了。別說的好像!——妖怪要死了是什麽悲傷的事情,它們都活該,都應該被消滅!”
“你太偏激了。”鈴音忍無可忍地反駁道。
因為吵架,鈴音很快就偏離了注意力。她沒注意到的是,她身上非常稀薄的,幾乎是萬分之一的靈力,仿佛水漫過白紙,被太刀本能地吸取了。
……
大典太光世在做夢。
他幾乎是很恍惚地意識到,哦,他是在做夢,他還有意識,他還活着……原來對于一振刀,死亡都是如此奢求的事情。
他罪無可恕。
……理應以崩毀消亡作為結局。
不,應當說,他們這一批刀劍,全都罪無可恕。但是,說起來,他們犯了什麽錯來着?
頭疼。
想不起來。
是了,那個叫做久世徒花的女人,曾經在他身上,下了讓他遺忘過往的術式。他是她的第一任試驗品,這個新創造的法術最終在大典太光世的身上走向成熟。
為了隐瞞住其他刀劍,久世徒花不敢在本丸裏做實驗,她把他帶到了現世,并最終在這裏遺棄了他。
大典太光世沒有怨恨。
本來就是一心求死的刀,久世徒花對她意識的傷害,加速了他崩毀的進程,他感激還來不及,何來怨恨。
然而在這即将崩毀的時刻,大典太光世卻感覺到一股暖意,宛如被太陽燒得溫熱的潮汐,慢慢地沁透四肢百骸,也仿佛嬰兒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這種溫暖是如此熟悉——
啊。
是了,那是審神者在手入修複他的感覺,又熟悉又陌生,自從……之後,就不會再有審神者來修複他了。
沒關系,反正他也不會再受傷了。
夢中的場景在變換——不,與其說是夢境,倒不如說是記憶的殘片。久世徒花不會對他手下留情,然而,大典太光世本身是一振驅邪的靈刀,針對他的所有邪術都要打個折扣。
大典太光世還記得一些零星的碎屑。
光。
柔軟的光。
那些光從櫻花樹中,花與葉的縫隙裏暈開來,最後勾勒出了一個又一個模糊的身影,從模糊到清晰,大典太光世用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這些人都是他的同伴。
這是他的記憶。
本丸一如既往的美麗,但這記憶卻是冷的。
一連串的腳步聲從走廊裏傳來,大典太光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很快,一個明藍色短發的利落青年就出現在了大典太的視野裏,正是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前輩?”
一期一振好像被他的稱呼煞到了,他的表情有一瞬間很古怪,随後苦笑出聲:“大典太先生就不要這樣調侃我了,我找你是有急事的。”
“手入嗎?”
大典太聽見自己回答道:“不要找我,我不……擅長這種事情,讓我……一個人待在倉庫裏。你可以去找石切丸。”
“什麽手入?”一期一振先是一愣,随即尴尬地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口,“咳,這只是小事,不會有什麽大礙的,我找你是另有其他的事情。”
大典太光世沒有問是什麽事。
反正來找他,非要他去完成的事情,說到底也就那麽幾樣。要麽是怪異,要麽是疾病……不過,說起來,刀劍也會生病嗎?
真奇怪。
“是……小夜撐不住了。”
小夜左文字。
刀的性格各異,有神性極高很難陷入暗堕的刀劍,自然也有自身就界限模糊,游走在黑暗和光明中間的刀。戰鬥,血腥,殺戮,受傷,生死一線,經年累月。
人的精神是承受不住的,只會走入毀滅和崩潰。
但刀沒有那麽脆弱——但也仍有可能,沉寂在殺戮中回不來了。審神者是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堅守着刀劍付喪神心中的最後一點清光。
對應的,當刀劍付喪神一旦暗堕,第一個殺害的人就是他的審神者。
但這個本丸裏的情況有些搞笑。
沒有刀劍暗堕,然而審神者卻已經死了。
大典太光世遲疑了一瞬,他倒不是對一期一振的話有質疑,他只是對自己有質疑,還有一點疑惑:“為什麽,來的是你?”
小夜左文字本來就是性格陰沉的刀,沉浸于複仇和黑暗不可自拔,他會是第一個接受不了現實的刀,也并不是什麽值得令人驚訝的事實。
但是……
江雪左文字呢?宗三左文字呢?
小夜左文字明明有家長,再怎麽,也輪不到粟田口家裏的大哥來操心他的事情。一期一振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最終嘆了一口氣:“左文字家……好像都不覺得這是件事情,他們想法有時候我不能理解。我就是覺得,既然看見了,總不能放着不管吧。”
他的話還沒說完。
不遠處就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破聲。
塵土飛揚。
“打起來了?”
“發生什麽了?”
一期一振畢竟是粟田口的大家長,托他的福,很快就有短刀過來通風報信,大典太光世也因此知道了前面發生了什麽事情——按照審神者的遺願,燭臺切光忠從現世裏将那位姓氏是久世的小孩領了回來。
作為代理審神者。
代理審神者。
她還真敢想——
既然有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現實的付喪神,自然也存在着已經認命的付喪神。燭臺切光忠對審神者忠心耿耿,審神者也相當偏愛他——說不清是忠誠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他也是第一個接受了審神者的安排,依照她的吩咐去做的。
指揮着本丸按照往常一樣運作。
将那位代理的審神者接到本丸裏來。
……再然後,諸位刀劍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下去了。
說不出的諷刺。
一期一振露出了頭疼的表情,他是一個心思很多,很有責任感,也很擅長将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的刀劍。但現在的情況仍舊是超過了他的預期,只好匆忙地對大典太光世道歉:“鶴丸……他就不能不惹事嗎?不管怎麽說,那孩子都會和我們相處很長一段時間啊。這件事又不是他的錯,用太刀指着對方,宣告他不過是一個代替品。他這是在搞事嗎?”
很明顯就是在搞事啊!
鶴丸國永不搞事,那和鹹魚有什麽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