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抱歉, 我先去看看情況。”一期一振對大典太光世鞠了一躬, 就往戰鬥的位置匆匆跑去。
大典太光世蹲在倉庫門口, 一言不發。
茂盛的櫻花仍在随風飄落。
僅僅分別的時間不長, 但大典太光世卻已經開始思念審神者了。總所周知, 他是以驅魔而出名的太刀, 久而久之,再也沒有人将其當做能夠上陣殺敵的刀了——人類将他纏進盒子裏, 放入倉庫,只有在需要祛除病魔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他的第一次戰鬥, 就是被握在審神者手中。
少女的手掌非常柔軟。
大典太光世仍然清楚地記得,少女先是遲疑了一會兒,才把手掌放在了刀柄之上,她仍然是猶豫不定地,但在得到了大典太光世的肯定之後,她雙手握緊——
本體的感知傳來——
就像是被春天的花瓣落在身體上一樣,大典太光世下意識地微笑起來。審神者并不是武士,她的手也不是握刀的手, 沒有老繭,姿勢也不準确。與其說是拔出, 到不如說只是将太刀“提”起來了而已。
“握刀的姿勢錯了。”大典太光世糾正她。
他握着審神者的手, 審神者的手掌心裏是他的本體,幾乎是立刻, 審神者立刻就放開了力氣, 真正的握刀人變成了大典太光世——他忍不住發笑, 真是狡猾的審神者。
“然後,揮刀的時候——這樣——”刀刃劃過半空,形成了一道短暫的彎月。大典太光世輕輕踢了踢審神者的腳,讓她往後回縮一下,“不要這樣大跨步,會讓敵人抓到破綻的。”
“哇。”少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總是這樣,說話之前就開始微笑,以至于即便是嚴肅正經的語句,也染着一層仿佛簌簌作響的笑意,“大典太好厲害,這樣的事情,我就做不到。”
“可以的。”大典太光世将太刀歸位,“刀都是握在人的手裏的,同樣的事情,沒有道理你會做不到。”
“但還是……好難啊。”
審神者低下頭,輕聲抱怨道。她語氣嬌柔,與其說是抱怨,倒更像是在撒嬌。可她仍然是再度地,将太刀舉起來,沒有大典太光世的支撐,她的動作大幅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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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仍是成功地,揮刀。
大典太光世忍不住笑起來:“主公會是很好很厲害的武士。”
審神者吭哧一聲笑出來:“你們又哄我。”但她轉頭又看向大典太光世的本體,目光有些出神,“我又沒有強健的體魄,即便是訓練,你們也不可能真的讓我遇到危險。從來沒有陷入過險境的武士,大概會是世界上最水的武士了吧。”
她說着,回過頭注視大典太。
她眼底有光,滟滟生輝,猶如晚霞潑灑湖浮金。
“但偶爾也會想過,哪一天,我要是也有機會能握着太刀上陣殺敵就好了。”她笑着,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話,在對方心中掀起了怎樣的狂風驟雨,“那個時候,大典太,我能握住你嗎?”
從來沒有——
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哪一任主人,願意帶着他上戰場,從來沒有人覺得,大典太光世也是一振鋒利不遜于任何國寶的太刀。但夢想觸手可及之時,大典太光世反而畏懼了:“比我更合适的刀劍還有很多……”
少女眼底的光明顯地暗淡下來。
大典太光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他只能笨拙地安慰:“抱歉,我說錯話了。”
審神者擺擺手:“不是啦,就是……如果換別人的話,總覺得會被嘲笑。咳,我不是特指鶴丸,我是說,大家的前主人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強者,就算是無意識的,當我握住他們的時候,也會産生比較的想法吧。說來其實還挺不好意思的,我其實超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他們覺得,我啊,其實根本不配作為他們的主人吧。”審神者聲音很輕,好像是一眨眼就能消失不見。後來,大典太光世想起這一幕的時候,也覺得,某些刀劍的悔恨也不是難以理解,畢竟,實際上,很早很早就已經有跡象了。
但這種悵然轉眼不見。
“但大典太會不一樣的吧,我就是這樣想的。不過完全沒想到會被拒絕。”審神者撓撓頭,“下一次啊,有機會,我再邀請的時候,大典太你還會拒絕我嗎?”
“我發誓,下次我不會這麽水了。”少女狡黠地對他眨眨眼。
不,不必下次了。
大典太很想這樣說,可這樣的話,最後也沒能說出口。
再後來……也沒有下次了。
大典太光世從櫻花樹蔭下站起身來,剛才好像有誰在拜托他來着?哦,對,是一期一振,小夜左文字的狀态很不好,最好讓他前去祛除邪氣。大典太光世辨認了一下方向,就往左文字家的住處走去。
門口拐角,他迎面遇見江雪左文字。
審神者離開之後,若要從所有刀劍中選出一個幾乎沒有變化的付喪神,那麽,也就只有江雪左文字了。他穿着蒼藍色的內番服,安靜地盤坐在屋檐下,見到來客甚至對他微微颔首:“日安,大典太閣下。”
“日安。”
宗三左文字不見人影。
小夜左文字就靠在江雪左文字身邊,他神色不安,眉眼間鎖着茫然和痛苦,甚至連大典太光世的到來也沒有意識到,只是專注地用短刀戳着地面。
地面上,幾只螞蟻狼狽逃竄。
小夜左文字小聲地嘀咕着:“殺,殺,殺……但是……這并不是複仇。誰來握着我,誰來指引我敵人是誰……不知道,心空蕩蕩的,好像被黑暗吞噬了。”他擡起頭來,對江雪左文字哀嘆道,“哥,我現在應當怎麽做?”
江雪左文字輕柔地撫摸過他翹起的頭發。
僧刀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莫說是小夜左文字,就是大典太光世,也不知道他的淡然到底從哪裏來的。但他的聲音裏,就有一種奇異的,仿佛存在着主心骨的意味在:“耐心等待。”
“但我連等待什麽,都不知道了。”
小夜左文字說完,低下頭,繼續戳着螞蟻。
确實如一期一振所說,小夜左文字的狀态很糟糕。萦繞在他周身的靈氣,已經漸漸被染黑了。如果放任下去,大概暗堕是不可避免的将來了。大典太光世将自己的來意說了一遍,江雪左文字不置可否,但也沒有阻攔他。
儀式完成後,小夜左文字困頓地睡着了。
江雪左文字小心翼翼地将弟弟放在膝蓋上,将自己的袈裟作為被子,籠罩在了小夜左文字身上。大典太光世猶豫片刻,出于一個“醫生”的道德,他還是開口了:“這只是治标不治本。”
“我知道。”江雪左文字點頭,“治本的話,只有審神者回來。”
或者,小夜左文字有了新主人。
大典太光世不說話,這件事,對于每一振刀而言,主人這件事都是十分私人的事情。就好比,即便是時之政府再給他們安排一個真正的審神者,大典太光世都不會承認的。更別提,在和時之政府失去聯絡後,被燭臺切光忠帶來的,只是一個“代理”。
他沒有任何立場,去說這樣的話。
“你就……不管小夜了嗎?”
“沒關系的。”江雪左文字摸摸小夜左文字的額頭,露出了一個恬淡溫和的微笑,比起躁動的其他刀劍,江雪左文字始終顯得更冷淡,也更潔淨,就像是冷冬的雪,但那雪也不是全然死寂的。而是飽含着希望去期盼來春的,“審神者會回來的。”
“她已經……”
“噓。”江雪左文字用手指點了點唇,示意他安靜。小夜左文字還在睡呢,“審神者會回來的,她這麽和我承諾過的。作為刀劍,我們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大典太光世不說話了。
在他看來,這又是個自欺欺人的。
但江雪左文字周身的氣息太過柔和了,以至于,像是他這種待在倉庫裏腐朽的太刀,都忍不住在他身邊多待了一會兒。很快,夜幕夕沉,不遠處升起炊煙。
壓切長谷部挨個通知他們,去和新主人見一面。
但小夜左文字仍在沉睡,江雪左文字壓根就沒理會。壓切長谷部還能怎樣,只好嘆息着走了,他也是有些不滿:“那孩子也沒有什麽錯啊,你們這是非要和他生出間隙。”
“可若是連點一旦出鞘,就絕不回頭的氣勢也沒有,那就不配稱之為名刀了吧。”不知道是誰,輕笑地調侃了長谷部一聲。
“成成成,你們都是大爺。”
大典太光世突然開口:“今天以後,我大概就會一直待在倉庫裏了。”
就躺在倉庫裏,一直沉睡,直到腐朽,也沒什麽不好。
反正,現實中的大典太光世就這樣一直沉睡着,直到武士和刀劍的年代被火炮替代。而在本丸這個特殊的世界裏,願意手握着他戰鬥的審神者,也已經不在了。
是了。
這是他沉睡之前,最後一點記憶。
大典太光世看着本丸的景象仿佛海市蜃樓,漸漸暗淡模糊,最後消失不見。在短暫地蘇醒後,他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