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回
一瞬間交錯,可以發生很多事。
比如,此時此刻這座濱海城內,正在喝同一種啤酒的有268人;發出同樣分貝笑聲的有35人;痛哭流涕的有68人;雙唇交融,緩慢接吻的有454人;站在夜空下聽同一首歌的有6人;正在迷離彷徨,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什麽的有27398人。
晚五點零五分,天空中開始飄起鵝毛大雪。
陸柏喬被厲柯嚴拉着過馬路,他的腦內轟隆作響,耳邊掠過急促而機械的鳴笛聲,以及華燈初上時歡騰的人們交談的說笑。他聽不到自己的腳步、心跳,或者說是滿耳都是自己的導師呼氣聲。
厲柯嚴的手常年高溫,許多人都想在大冬天的時候把手給他捂着。但這一個時刻,真的是非常尴尬。陸柏喬暈暈乎乎的,他懷疑是厲柯嚴的手太燙了,把溫度從指間傳到了他的耳朵尖上。戴頓說他有一根“巨長無比的反射弧”,陸柏喬還和他說“反射弧是傳遞系統不是弧”,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呵,下次體檢有必要去查查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陸柏喬用力甩開了他的手。厲柯嚴如夢初醒,回過頭來看他,仿佛在問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我還想問你怎麽回事呢。陸柏喬用力吸了口寒冷的空氣:“老師,我就去喝喝酒,有什麽問題嗎?”
厲柯嚴此刻腦子也有點糊,他本來就有些口不擇言,如今連該說什麽都忘了。一股怒氣沖上來,随口就是一句:“你怎麽想的?看上章天笑了?怎麽,上次和你說了他是gay你就這麽上心?想上位?”
“什麽看上……我們只是正好在聊天啊?”陸柏喬覺得腦子頓時清醒了,只想罵人。
“沒有嗎?還說說笑笑?”
陸柏喬又好氣又好笑,一臉無辜:“正好說道辛氏診所的事情,就稍微聊了幾句。話題談到我們倆都感興趣的領域,說得愉快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老師,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厲柯嚴臉色稍緩,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面露疑色的年輕學生,突然發覺自己似乎做得太過了。沒錯,就是逾越了。于是輕咳一聲:“作為老師,我也會擔心自己的學生,這也很正常。你沒有李躍那麽聰明伶俐,平時為人也沒有周莜那麽懂事低調,我可不希望你和章主任搞出什麽,最後落得個陪.睡上位的名聲,我是你的老師,這點面子我也要顧的。”
他說着話,聲音驟減,底氣不足,目光游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厲柯嚴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窘迫的境地,可一擡頭卻發現陸柏喬露出釋然的神色。
Wtf……??這種鬼話你也信了?厲柯嚴看着陸柏喬義正言辭地保證了一番,什麽“絕對不會和上級發生關系”“政治清白”“作風清白”“肯定當個好學生”,随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融入了夜場人群中去。
陸柏喬穿過舞池,找到了正在卡座裏聊天的李躍周莜等人。他走到桌邊拿起一杯酒猛地一口喝了幹淨。李躍一衆人都被他吓到了,有兩個人默默拿起東西,離開了卡座。陸柏喬一臉愠怒,坐下來又是“敦敦敦”連灌三杯,他酒量不好,三杯下肚,無論黃的白的眼睛都會紅。
卡座上其餘幾人覺得非常掃興,和李躍說了幾句場面話就也走了。這下,半環形的座位裏就只留有陸柏喬李躍周莜三人。
“我XX他個XXX!!”陸柏喬突然飙了句粗話,另外兩人對視了一眼,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陸柏喬一向好說話,不會因為一點小事情動怒。
那到底發生了什麽?兩人耐心地等陸柏喬自己說出來。
“為什麽你們倆就那麽優秀呢……我沒有什麽成績,也不聽話,現在連和別人聊個天,都要被提醒,不要想着陪睡上位……我招他惹他了……說我就這麽好玩嗎……”陸柏喬喪氣地陷進皮沙發裏,也不理睬另外兩個人。
李躍眨巴兩下眼睛,覺得目前的狀況下自己說什麽都不好。他不是不會安慰人,但目前他的确是個非常優秀的人,自然有放不下的東西。高位者有時候說什麽都是錯的,特別是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周莜朝他擺擺手,讓他離開一會兒,李躍恭敬不如從命,朝周莜輕輕聳了聳肩,起身去吧臺拿雞尾酒。
周莜一下一下挪到陸柏喬身邊,伸出自己不算長的臂膀來拍拍陸柏喬的後背。她聽明白陸柏喬是在說誰了,心裏也大致明白兩人是怎麽回事。她努力組織了一下話語,湊到趴在臺子上,一臉可憐巴巴的陸柏喬身邊。
“小喬啊……厲柯嚴他這是真的關心你呀。你看,自從帶了我們之後,他四處惹人的次數都少了不少。李躍暫且不去說他,我一開始被他罵得狗血噴頭,後來找到了他罵人的規律之後就盡量不去碰雷點。可你不一樣啊小喬。”
陸柏喬無比委屈:“我怎麽就不一樣了?”
“好好,你先別哭。”周莜抽了兩張紙巾塞到陸柏喬的手裏,“因為你是個很好的人吶。你當了醫生,就是個體諒人,關心人的好醫生。你還記得上次去做造影的時候你給病人說的話嗎?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周莜順順陸柏喬的背,繼續說道:“你說:‘心髒就像是間小房子,心彩用來看這房子的大小,牆壁厚度,有沒有漏雨啊漏水的現象。心電圖用來看電路有沒有短路漏電現象,造影就時看水管子裏的問題,這水管都不是透明的,裏面生鏽了,髒東西堆積了根本看不到,心電和心彩沒法看,就只能做造影。這三個檢查沒法互相替換的。’你那個病人年紀大到牙齒都幾乎掉光了,說不定都根本聽不清你在說什麽,可你還是那麽認真地去解釋,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是個好醫生。”
“厲柯嚴他是外科醫生,向來和刀子鉗子打交道,不近人情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看他,一把年紀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很明顯就是不知道怎麽處理關系的人呀。”
“所以啊你也別氣了,他這是在關心你,想讓你變成一個更厲害的醫生。”
“笑話……”陸柏喬抽抽鼻子,“他那麽伶牙俐齒的一個人,不會說話?誰信?”
周莜嘆了口氣:“言多必失。不會說話的人往往不會告訴你他們不會說話的,會說話的人一般都不是那些成天叽叽喳喳的人。”
“噗,你是在說自己會說話嗎?”陸柏喬忍不住笑了。周莜看他心情好了起來,喜出望外,點點頭。接着偷偷指向吧臺那個正在高談闊論的身影:“喏,他也是個不會說話的人。”
這下陸柏喬的嘴角也彎了起來。“他挺會撩的,哪裏不會說話了?”
“他是真的不會說話。每次被他撩到的都是段位低的小女生,段位高的誰稀罕看他這樣的?而且每次要掏心掏肺,他就嘴笨得很,也不會安慰人。哪有你暖心?你知道護士們都叫你‘小天使’嘛。”
李躍回來的時候,陸柏喬已經完全恢複了精神,正和周莜聊天。他不禁在心中咋舌,沒想到周莜哄人的功力這麽好,未來一定是個好媽媽。不對,他在想什麽。
回去的時候,天上下着的大雪還沒停。濱海市地處南方,好幾年才會有一場大雪。所有年輕人都有點喝多了,大家沖進雪裏打鬧着,把新雪塞進身邊人的衣服裏。淩晨三點,街道上只有他們的笑聲在回蕩。
草叢中,灌木上已經積起厚厚一層雪花了。陸柏喬暈暈乎乎,走着走着和另外兩人走散了,雪堆很涼快,他忍不住一頭倒進灌木中。
他想,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來拉他,那就是真的關心他。
“喂!快起來!你這是喝多了吧?”一只溫熱的手伸過來,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從雪堆裏拉起來。陸柏喬恍惚地扒住對方的手臂,剛想說“你真多管閑事”,突然發現扶住他的竟然是厲柯嚴。
他的那一丁半點酒勁頓時醒了。厲柯嚴嫌棄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撥開,說:“快回去。一身酒氣,別忘了你今天下午和晚上還要值班。”然後就不管陸柏喬了,自顧自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陸柏喬當然不知道厲柯嚴一直跟着自己身後。他當然也不知道厲柯嚴住的地方離自己很近,這個時候他還什麽都不知道。
他想起了周莜說過的話,原本還殘留的一絲懷疑和嗔怒此刻也消失殆盡。沒人能形容出他現在內心的感受,只是有一點能說與他人。那或許只是異常微小的一點,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陸柏喬懷疑地把自己的耳朵捂起來。
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下午三點,查完房,和值班醫生交接完畢之後,陸柏喬把自己買的一大杯榛子摩卡灌進胃裏,然後就抱歉地和李躍打了聲招呼,忍不住倒在門診部後方的走廊中的擔架床上睡着了。
他回去之後沒能睡着,下午困頓得不行,陳北海要扣他錢罰他寫文件也無所謂了,這個時候他只想要睡覺。帶着酒意上班罰得可比偷溜出去休息重得多了。
他這一覺睡得昏天地暗,最後咖啡的效用發作,陸柏喬猛然蘇醒,從擔架床上坐起身子。看了眼手機,還好,剛過八點。天信裏也沒有什麽重要消息。李躍似乎是幫他扛下了門診,這會兒也沒有什麽動靜。
陸柏喬悄咪咪地穿過長廊,往門診摸去。可越走就越不對勁,怎麽醫院門口鬧成這樣?陸柏喬看見,門口聚集着好多年輕人,其中一大批是女孩兒。
醫鬧?不對啊,往常醫鬧的不是這個年齡啊?陸柏喬越看越覺得出了問題,不由得奔跑起來,而這個時候,他看到醫院外過來了一擡擔架床,而李躍正跟跑着,大聲喊着:“讓一讓讓一讓!”
擔架上躺着一個年輕人,正捂着胸口呻.吟。他戴了口罩,陸柏喬看不到他的臉。
“怎麽了?心髒問題?”陸柏喬趕忙跑過去。
“心髒問題。初步聽診确認是室上性心動過速,得趕緊送去做除顫!”
陸柏喬問道:“他這樣多久了?”
“在車上起就一直這樣了。”急救人員說了一句。
“你們救護車上沒有人會急救措施嗎?”陸柏喬回頭問了他一句,“來不及了,他這樣會心衰的,讓一下!”陸柏喬翻身上了擔架,對年輕人說:“我會把你的口罩拿下來,你不要動!”
身邊的急救人員被他怼了一句,心有不甘地嘀咕:“在LIVE現場發作了,就直接用公司的車拉過來的,我又不是專業幹這行的人……”
陸柏喬根本沒注意他的碎碎念,他快速回憶了一下頸動脈按摩術操作要點,拉開年輕人厚實的外套,一刻也不停歇動作了起來。
頸動脈按摩術能重建心率,緩解室上性心動過速。等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年輕人的臉色已經好了很多。
衆人一邊手忙腳亂地準備藥物,給他把儀器安好,一邊把幾個年輕女孩子轟出去。陸柏喬把他的口罩放到桌子上,腦海裏突然閃出一個念頭。他回過頭,仔細看擔架床上的年輕人,終于發現哪兒不對。
森田赤和,小初民主民和國走出來的搖滾樂隊“ONE DAY DREAM”主唱,去年剛結束西半球的巡演,最近幾個月在國內為新專輯做宣傳。
他們此前從沒來過朝重,雖然這片大陸上朝重的人口和受衆最多,但兩國此前總有些摩擦,樂隊不敢随意入境。
這回他們終于飛了過來,打算在國內巡幾場拉足架勢,再回國去。可現在這位赤和,正躺在他們的倒數第二站——濱海城的第九醫院的擔架床上,與陸柏喬這位實習醫生對視着,他有點憂慮,但還是對陸柏喬微微一笑。
人生一向都無可奈何,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