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回

大雪封城。

賣唱藝人的手指被凍得鋒利的琴弦割開了一道口子,小半個手掌都是鮮血。他嘆了口氣,心想着天公不作美,把琴放回包裏,撐起一把老舊的黑傘走入大雪中。他等待着手上的鮮血被風凍幹,一邊走,一邊唱起了前兩天在音像店學會的新歌。

好像是某個國外來的樂隊的新曲子?他不記得樂隊的名字,這些年輕人就喜歡搞些洋裏洋氣的東西,反正挺好聽的。

略帶悲哀與蒼涼的嗓音引起了幾個學生妹的注意,她們折回來攔下藝人,往他手中拿着的小杯子裏塞入幾張五塊,合上手掌默默念叨着“希望AKAWA能趕快好起來”之流的話語。藝人有些莫名其妙,他抖抖自己的小杯子,思考了一會兒就放棄了,繼續唱着那首歌,往茫茫天地中走去。

“My memory stopped in yesterday”

“Your smile faded away”

“Fleeting like night blooms”

“How could I see it one more time”

“My future stucked in the past”

“With the rainbows we’ve watched through glasses”

“夕焼け滲んでる 坂道に”

“You told me who you like”

“今度いつ會るか分かりません”

“楽しみにしています その日を”

“Maybe I can be who I want to be”

“All i want is for those memories to last”

“all i want is for those memories to last”

““All I Want ……”

“你們幹部病房的那個明星,能不能讓他不要唱了?”護士小王對心髒內科的楊淺桓說道,“這一條走道上的病人都能聽到,大家都在抱怨了。”

楊淺桓哪裏敢去說這個小祖宗。這位姓“森田”的外國小夥子,從昨晚入院起臉色就不好,可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雖然時時裝作聽不懂其他人的話,但讓他做什麽檢查就做什麽檢查,倒是非常乖巧。

楊醫生答應着,把小王送走了。他一開始提醒過好幾次赤和,讓他不要唱了,甚至把自己那蹩腳的英語也搬了出來,可對方就是不領情。

楊醫生急得滿頭是汗,紙巾用了一包又一包。他在病房門口轉了一圈又一圈,聽着他把“All i want is for those memories to last”這句唱了整整五十遍之後,終于盼來了一位救星。

陸柏喬如今在神經外科輪轉,科室裏的帶教孫醫生似乎聽說了他和樓上辛氏診所的所長兒子交好的事,對他的态度格外友善,甚至分給他做的病程記錄都是最簡單的幾份。陸柏喬有如進入天堂,空閑時間一下多了不少。

他是ONE DAY DREAM的粉絲,雖然聽他們曲子的時間不長,但曲子已經七七八八唱得出來了。如今偶像就在自己的醫院,他當然有空沒空都要來瞎轉悠一圈了。

昨晚他連進房門的勇氣都沒有,只能把專輯拿在手裏輕輕拍着。路過一個兩個認識的醫生時還要匆忙地把專輯塞進白大褂裏。他真是特別膽小,這束手束腳的追星模樣讓陸柏喬回憶起自己高中喜歡第一個男生的時候了。不過那也是非常遙遠的事,自己也只是活在他人的一出青春喜劇裏。

但赤和早就發現了陸柏喬。他故意躲在門後,趁機逮住了小陸醫生。赤和看到陸柏喬手裏的幾張專輯,笑眯眯地,用不大标準的朝重話對他說:“醫森,我知道你是我的fan是嗎?”他比陸柏喬還要矮八公分,說這話的時候哪裏像二十八的青年,反倒像是個十八歲的少年。

楊醫生立刻像老虎捕食一般撲到陸柏喬跟前,把他吓得一哆嗦。楊醫生換上笑臉,好聲好氣地說:“小陸啊,我聽說這個病人和你關系很好啊,能麻煩你跟他交流一下,讓他不要吵了嗎?還有這個,今早出來的單子,你拿去和他解釋一下病情。我都沒法和他交流,這翻譯要到下午才能過來。”

“這……楊醫生,這不大好吧……”

“哎呀這有什麽不好的!你和你喜歡的明星多說兩句話很正常嘛!要是你怕厲醫生,我去和他說!小陸醫生你為人這麽好,他不可能不相信的!”楊淺桓完全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推搡着把陸柏喬擠進病房裏,和他揮揮手。

赤和見是他來了,立刻放下手機,沖他微微一笑。

你的偶像沖你微笑,那真是一種無上的幸福。陸柏喬情不自禁地也傻笑起來,然後低下頭來看單子,打算和他簡單說說……

簡單說說他的病情。陸柏喬才看了幾眼,心中就有一塊地方被巨石重重壓下,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赤和看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關心地問道:“醫森,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啊?沒事的啦,要不我給你唱幾句下一場濱海LIVE的主打曲?”

陸柏喬搖搖頭,他只是覺得內心好難受。這一刻,他寧願自己沒有看到赤和剛才的笑容,沒有答應楊醫生的請求,甚至是沒有來第九醫院。

“森田先生。”陸柏喬顫抖着開口說道,“我很抱歉,你不能再唱了。”

赤和一臉迷茫,他聽懂了陸柏喬說的話,但沒有明白他話語裏的意思:“什麽?為什麽不能唱?啊……難道是太吵鬧了嗎?”

陸柏喬此刻聽着他輕快的聲音,眼角瞥過他泛白的嘴唇。過了幾秒,他才又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您得了擴張性心肌病。要是您再劇烈運動,過度興奮的話,您……恐怕就再也沒法起來了。”

“看剛傳過來的記錄,您之前有得過心髒病吧。”

赤和呆愣愣地靠在床上,突然坐起身來說:“可是那還是我小時候的事情啊,我早就好了!當時醫生說我好了!”

陸柏喬看着他無力而努力争辯的樣子,忍住酸楚告訴他:“可是您複發了。您小時候的病是好了沒錯,但朝重最近氣溫驟降,再加上……最近您巡演的時候,連續劇烈運動,酗酒,或許還多抽了幾包煙,上呼吸道感染引發了擴張性心肌病的複發。這或許都是些小事,但都堆積在了一起,您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就……”

說到這裏,陸柏喬已經開不了口。他看到赤和捂住臉,肩膀聳動起來。是哭了嗎?陸柏喬慌亂了,一時間不知道做什麽好。陸柏喬之前面對過好幾次無法面對自己病情的患者,但這次的對象并不只是患者。

赤和卻沒有哭,他把手從臉上拿下來,竟然在笑。但這笑意一點也不真切,好像是在聽一個非常難聽的冷笑話,雙眉如八字一般撇着。

他說:“就因為我愛唱歌,我就要死了嗎?”

森田赤和的擴張性心肌病早就已經顯山露水。之前多次LIVE的時候他都感覺有些呼吸困難,在舞臺上蹦跳的時候還有時會胸口發痛。但他把這歸結為自己衣服穿得少了,稍有些感冒,開完演唱會睡幾覺就能恢複。

這現象越發頻繁,可檔期過于緊湊,而去朝重巡演的時間又不斷逼近,他就想着“幹脆回國仔細檢查一下好了”。

可他的身體沒能等到他結束這次巡演,就已經支離破碎,再也無法承受同樣強度的刺激。赤和一臉不可思議地望着陸柏喬:“我僅僅是喜歡唱歌而已,這都有錯嗎?”

不,你沒有錯,你沒有錯……你沒有錯!陸柏喬心痛地幾乎要哭出聲來,他實在難受,也覺得命運實在太喜歡作弄人。

赤和說的沒有錯。擴張性心肌病到他這個程度,死亡已經無法避免。通過藥物治療只能讓他破損不堪的心髒再殘喘一段時間,多則半年,少則只有一到兩個月。除非他們能在這段時間內找到适合他的心髒,并盡快給他安排手術。

可是他不是朝重人,小初的基因本就和朝重大相徑庭,他們怎麽可能在短短一個月內找到适合他的心髒?要他等,他又等得起嗎?!

陸柏喬不知道自己怎麽出的病房。他如同神游一般,一個人走到樓梯口,彎下腰來抱住腦袋,張開嘴巴無聲痛哭起來。他腦海裏滿是自己早晨看ONE DAY DREAM的訪談時,赤和對着主持人說的話。

“能讓我停止創作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死亡了吧。”他笑着攬住同一樂隊的弘,“放心吧,我們正處于事業上升期呢!”

陸柏喬在神經外科中偶爾能遇到一個兩個因為頭腦神經問題罹患重度精神問題的病人。一些人甚至已經自殘過好多次,但都被救了回來。碰到這些病例的時候他總是唏噓不已。

想要活着的人活不下去,想要死去的人怎麽也死不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腦海裏冒出了這句話來,這讓他的鼻子又是一酸。

和赤和說清楚他的病情之後,他真的不再唱歌了。楊醫生非常感謝陸柏喬,雖然後者在內心幾乎要恨死這份差事。

樂隊成員處理完雜事,下午趕來的時候聽說了赤和的病情。有兩人當場大哭了起來,他們的聲音洪亮有力,穿透了了三層樓房的所有牆體。翻譯在一邊說着說着也終于什麽也說不下去了,和另外的人一起抹眼淚。

誰都明白,接受死亡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當自己真正面對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一瞬間崩潰。

赤和看着他們哭作一團,內心突然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他拿起手機劃開鎖屏,兩條信息跳了進來。點開其中一條,上面寫着:“我晚上到你那邊。”往上随便翻幾下,都是些稀疏平常的對話,這一條似乎也沒什麽不一樣。

他突然就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她要過來了。

他的戀人,她要來看他了。

這或許是會是最好的消息吧。

陸柏喬無精打采地寫完手上的材料,和醫生彙報完之後就往樓上辛氏診所走去。他需要找自己的那個假療師真神棍朋友聊聊天,然後一起去喝杯酒。

就在他打開電梯的那一瞬間,他看到裏面站着一位氣質不凡的女子。陸柏喬沒有多想,就這麽走了進去。

他要去頂上的辛氏診所,女子要去十五層的心髒內科。

陸柏喬覺得有些蹊跷,不由得多看了女子兩眼。她戴着一副蛤蟆鏡,妝容恰到好處不多半分。衣服也是出塵脫俗的搭配。似乎是個有地位的人物。陸柏喬覺得她有些眼熟,但又說不上來是在哪裏看過。

這個時候,女子的手機響了。她接通了這通電話,那一頭便傳來了一個熟悉而疲憊的聲音:“阿雅,你到哪裏了?”

“在電梯裏了。你再等一會兒。”說完,電梯就到了地方。女子從容地收起手機,出電梯往幹部病房走去了。

陸柏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電話裏的聲音,分明就是赤和的。這麽說來,這位“阿雅”,是赤和的熟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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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英文原創,歌詞中日文部分有一句“夕焼け滲んでる 坂道に”來自《太陽と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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