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回
死亡并不可怕。
有很多人直到去世都沒能真正面對死亡,無法領會其中真正的含義。因為這也不是一件輕松而簡單的事,需要不斷去看去想,去參悟去懷疑,有時候甚至需要親身經歷才能明白的一件事。
它只是包含了無數所思所想,無數複雜的人世間情愁,被無限妖魔化了,以至于大家都閉口不提。
就如同這個世界本身那樣,無人說得清楚,自然本身就無人得以了解。
人們啊,花了太多時間沉淪在紅塵裏,活成了另一番模樣。
赤和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陸柏喬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直到現在雅蘭也沒有告訴赤和自己身份,陸柏喬明白這是為什麽。
森田赤和的身體已經無法再承受過大的刺激,誰都不知道雅蘭的消息會對他造成什麽樣的影響。和幾位醫生确認過之後,大家一致同意不告訴赤和真相。樂隊裏也只是說雅蘭是海外富商,他們三人沒什麽心機,注意力都投在赤和身上,順理成章地相信了。
陸柏喬驚訝于雅蘭做事的效率與嚴謹,想想也是,她自出道以來就沒在作品方面出過差錯,在《南燈》劇組跟進的時候甚至要求親自到達拍攝現場,為的就是把場景與人物情感徹底融入背景音樂中。
就這麽一眨眼,闌珊的一年即将翻頁。
朝重自有一套年月日歷,雖也被外國同化不少,但至少新年還是會規規矩矩地過。這小半個月內,整座濱海市就像撒了紅糖粉末,連空氣中都夾帶一絲古樸的喜慶氣息。許多崇尚傳統文化的年輕人紛紛包下了大小酒店,選擇天氣晴朗的日子舉行結婚儀式。
風濕免疫科有一對成了,醫院裏除了值班的醫生外,能去的都出席了婚禮。厲柯嚴也收到了請柬。今年新進的那幾個實習生被安排在了各自大導師的周圍,其中的陸柏喬非常不自在,連菜都沒能好好吃。
遠在值班室的李躍傳了條信息給他:“你真笨死了,新郎這是為了讓你們給導師擋酒,你代替我好好表現表現!”
陸柏喬酒量真的不行。厲柯嚴擡頭看了看身邊,倒是周莜,一小杯接一小杯,喝得悄無聲息。沒看出來,她的酒量還可以。只是要周莜出來敬酒,小姑娘就慫成一團,“根本蹦不出個屁來”。
他早就知道這兩人沒用了,喝酒上的事也沒多言語,用自己明早還有手術的理由全推掉了。他不喜歡在這種場合喝酒。
恍惚還記得上次,被拎着耳朵罵的時候,她說出的話。如今再回想起來,也不過是個借口罷了。這麽多年,自己真的也越來越厭惡這種歡騰的場面,不是它們襯托出自己的凄涼,只是背陰處呆慣了,看着太陽都覺得刺眼。
厲柯嚴剛想把一塊排骨放進嘴裏,身邊的陸柏喬“嘩啦”一聲拉開了座椅,好像是再也受不了了,面色僵硬地說:“我,我去一下醫院,你們慢慢吃吧。”接着撈起外套就往外奔去。
厲柯嚴的肉還沒放進嘴裏,拿着筷子就對他大喊:“哎你走了一會兒後面的洞房就少人了!我可不去啊!”
陸柏喬被新郎拉進了伴郎組,後邊要與伴娘組團參加鬧洞房的活動。厲柯嚴覺得他真是不嫌事兒多,哪裏都喜歡湊熱鬧。
“我去把李躍換過來!”陸柏喬邊走邊說,“老師麻煩你和新郎說一聲吧!我有點急事!”
急事?估計又是那個小明星吧。最近小半個醫院都圍着他轉,每天樓下的追星族都像蹲點似的,就算和他們說了這位森田赤和暫時不會下樓,他們也每天都來。厲柯嚴沒法理解他們對偶像的崇拜與熱愛,只是覺得自己停車的位子被占了心裏很不爽。
此刻他心裏也有些不爽朗,把嘴裏的排骨咬得咯吱直響。
陸柏喬內心複雜。他看着手機上的短信,也不顧不上打傘了,在雪中邁開雙腿用力奔跑起來。
路人都好奇地看向他,畢竟一位身着禮服,梳着發型的俊秀男子在雪天狂奔不是經常能見到的。陸柏喬要知道他們的想法估計都要笑了,他向來覺得自己是長了副諧星臉,從來只是個配角。
而這回的主角,森田赤和發了信息請他來幫自己一個小忙,希望他能帶着一部單反去他病房。
他知道樓下小賣部的高岐壬,小高老板癡迷攝影,每天都擺弄着自己的單反,于是氣喘籲籲地跑進店裏,好言好語連哄帶勸,借來了他的單反。等他上到十五層,沖進幹部病房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頭發已經濕透了。
“啊,你這是跑過來的嗎?不用那麽急的醫森,”赤和撈過一條毛巾,遞給陸柏喬,“探望時間也沒過,我們可以慢慢來。”
陸柏喬接過毛巾,這時候才發現,室內不僅僅只有他們兩個人。角落中,有個留海遮住半張臉的小年輕,抱着一把吉他,沉默不語。
“這位是大武,醫森,他在這裏應該也很有名氣吧。”赤和高興地介紹說,“我們剛說好要合唱一首曲子。正好我也做了詞曲,就想一起錄下來。”
陸柏喬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哦”了一句。他耳邊聽着兩人讨論細節,把單反架好,調整位置,反複确認赤和的聲音能被清晰地錄入,這才對兩人舉手表示OK。
赤和坐在病床上,稍作整理,就示意陸柏喬按下拍攝鍵。他清清嗓子,然後用小初語對鏡頭做起陳述。
“大家好,我是ONE DAY DREAM的主唱AKAWA。現在正在濱海市,首先要對朝重的大家說聲對不起了,接下來的巡演因為我個人身體的原因需要取消。不過就在半小時前,我收到了弘帶來的,全球各地歌迷們的慰問信,以及大概,從一個星期前開始陸陸續續看到的,好像是三百多個慰問視頻吧,非常謝謝大家,真沒想到就算自己一直在睡覺也有這麽大人氣呢。”赤和忍不住笑了,抓了抓後腦勺。
“這次來朝重,本來就是希望能把自己的意志傳達給所有這裏的歌迷。不知道前面幾場的大家,是否真的能夠感受到。”
“我們幾個人走過了很多,很多,很多路,跌倒過無數回,也曾經被人用番茄砸過,啊不過直木說還挺好吃的。”他像是回憶起了開心的往事,陸柏喬也彎了彎嘴角。
“去年的最後一場LIVE,我在臺上說,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我們四人,接下來還有更多更多的路要走,也一定會遇到其他的,不可思議的,甚至可能美妙可能傷心的事情,大家說了不會害怕,因為我們和世上的大家沒有什麽不同,都懷揣着一份想要努力拼搏的鬥志,而就是這份情感支撐着我們,一直走到現在,我也不想停下來。”
“我不想停下來。”赤和的語氣漸沉,他面對鏡頭,認真而誠懇地說,“我想要一直唱下去。我想要唱到某一刻,看到站在已經無法再往上攀登的ONE DAY DREAM,然後發現,有那麽多了不起的人,曾經也受到過我們的,一首曲子甚至僅僅是一句歌詞的鼓舞。”
“但如果我再也無法唱歌了,那生命對我來說也就失去了意義。”
說完這句話之後,赤和閉了閉眼,他把眼角的淚水擦掉了。
“很可惜,我已經看不到大家的那一刻了。”他朝鏡頭遺憾地笑笑,“哎,在頂點相約見面的誓言,必須要打破了呢。對不起啦。”
“是很遺憾,但也無可奈何。本來人生就是這樣,我也知道,自己擁有過了很多東西,有一些我甚至從沒想象過。所以,就算再怎麽不甘心,我也很知足了。”
“但是,我還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可能看到的,真正能理解的,這世界上不會有多少人,一百人說不定都沒有,一個人說不定都沒有,但我還是希望有人能夠聽一聽。從ONE DAY DREAM誕生以來,我就一直希望,能将這一份情感,對音樂對生活的情感傳遞下去。我希望真的能有人将這份意志告訴大家,并一直綿延,直到人類無法發聲的那一天,直到所有人連夢都不知為何物的那一天,直到我們都化為塵土的那一天——在那之前,都有這樣的音樂存在。這就是我們的夢想。”
“大武,請開始吧。”他對着鏡頭外的青年點頭,随後輕柔的吉他聲響了起來。
“I saw the star”
“I saw the smile”
“I saw the spark in your eyes”
“And I saw a lot of beautiful things in my life”
“こんな人生”
“私は満足している”
“What should I do next”
“My life, your life, other people’s livese into one stirght line”
“君は何を見ているの”
“Should I say goodbye”
“To you, to her, to all my families”
“So can I say goodbye”
“Can I, can you, can anybody else”
“Say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To the brilliant and unbelievable future”
陸柏喬無聲痛哭,根本沒法直起腰。他彎身握住欄杆,盡量不去影響赤和。
屏幕上昔日的主唱此刻嘴唇已經毫無血色,他仍堅持着笑容,把最後一句唱完。病房外站着三兩個被歌聲吸引的病人,他們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
角落裏的青年站起身,關掉了還在攝影的單反。他把琴收好,又走過來給了赤和一個擁抱。此刻陸柏喬也逐漸緩過神,站起身子。
他注意到布滿霧氣的窗戶外,大雪不知何時停了。華燈初上,整座城市放出溫暖而絢麗的色彩。照耀在身穿白衣的赤和與一襲黑色的大武身上,卻有着不一樣的效果。這對比如此強烈,竟一時把陸柏喬看呆了。
很久之後,陸柏喬和辛海提起這一幕,後者總算是給他找到了一個恰當的形容。
就好像是白天與夜晚,交錯輪轉的那一瞬間,成為了對方的影子。光明走向黑暗,而黑暗脫出成為光明一般。
所有的事件都會迎來結束,無論所有人願不願意,那一天都會到來。世界就殘酷在這裏,也美好在這裏,這個時間節點,它可以讓人重生,也可以讓人絕望。
新年過後的第三周,森田赤和于早八點五十九分在濱海市第九醫院去世。
同日,一個名為“GOODBYE”的無剪輯告別視頻被上傳到了全球最大的視頻網站,僅僅兩個小時就已經傳遍包括朝重和小初在內的小半個地球。森田赤和的告別視頻不僅在歌迷中引起了巨大反響,他的一席話語更是激發了各地音樂人的共鳴。
同月月底,網絡上就出現了名為“MILLIONS OF DREAMS”的大型網站,在此網站上所有人采取半匿名模式進行音樂互動,一段有著作權利的音軌或是歌詞刷新到界面上後,會有對應的作詞人或作曲工作室前來聯系。
次月月初,雅蘭司米亞與梭羅集團總裁高調分手,歸還前夫一切贈與財産財物,只身一人漂洋過海,移居小初國。
陸柏喬接過辛海遞給自己的熱巧克力,再一次點開收藏夾裏的告別視頻。
辛海站在他的身邊,靜靜等待他看完視頻。
陸柏喬說:“這個網站應該是雅蘭設立的吧。她能做到這麽好,真是太厲害了。”
過了三秒,陸柏喬突然擡頭問辛海:“你說,她有錢有影響力,怎麽就沒想到用在給赤和找心髒上面?這樣他至少還有可能活下來啊?”
辛海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他默默坐下來,看向面前的好友。
“小喬,你覺得赤和會不明白?”辛海說,“就算他換了心髒也不可能在登上舞臺。他不會再是他了,他不會再是那個光芒萬丈的赤和了。你覺得,一個無法在舞臺上唱歌的赤和,會覺得幸福嗎?”
陸柏喬搖搖頭,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趙雅蘭清楚。保留下那個最完整的他,将這份遺志發散出去,這也是趙雅蘭最後為他做的。自然她可以選擇去找心髒,讓赤和繼續活下去,但你覺得雅蘭會希望看到這樣一個日漸消沉的森田赤和麽?赤和自己會願意嗎?”
“可是,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最後的結果……”陸柏喬開口道,雖然他覺得自己的辯解無比蒼白。良久,他終于放棄。
“可是他沒有,她也沒有。”
“所以到底是什麽?是愛還是自私?”陸柏喬喃喃道。
“是完美。”辛海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