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回
愛真的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
它來得太快,又消失無蹤;存在于幾人心中,影響持續成百上千年,卻沒有實體。
你要說它是電子信號,似乎也沒什麽不對。
你要說它是人活着的理由,似乎也是對的。
它就像人類存在的真理一樣,因為它存在,所以人類才得以是人類。
它本身就讓人感動。
這是天地賜予我們的第一件寶物。
厲柯嚴不喜歡吃香菜,不喜歡吃芹菜,不喜歡吃青椒。
陸柏喬喜歡吃香菜,喜歡吃芹菜,特別喜歡吃青椒。
本來這兩個人很有可能在飯桌上就一道菜吵上整整一個小時的,但一個人心中有思慕,另一個人心中有憐惜,自然這架就吵不起來。
飯吃不到一起的自然沒法談戀愛,但為了對方将就,也是很大的犧牲了。雖然這時候誰都想到“談戀愛”這個念頭呢。
很多“愛”,都是在飯桌上談起來的,當然一開始誰都沒想到這一點。
有時候,一天能過得像一周那樣漫長。對陸柏喬來說,他就是那種會把美好的那一瞬間無限延續的那種人。
他自覺很幸運,這半周裏好像就在天堂裏生活。厲柯嚴家有地暖,累了趴在地板上睡都是可以的。
陸柏喬自然不會趴在地板上睡覺,但厲柯嚴會。
晚上八點四十,陸柏喬在他自己的小房間裏聽到隔壁房間的厲柯嚴接到了一個電話,沒幾句他就稀裏嘩啦換了衣服沖出門去了。
半夜出急診,應該是高危病人,需要立刻手術。
隔天早上陸柏喬走出房門的時候,就看到躺在客廳地毯上的厲柯嚴。他睡成了一個大字型,手機摔在旁邊,設了鬧鐘一直在震動,但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應該是剛從手術臺上下來。陸柏喬想着,輕手輕腳地走去廚房,檢查了一下昨晚九點放在電飯煲裏的粥,沒問題。他從冰箱裏撈出幾個豆沙包蒸上,燒一壺水。
原來這塊放在客廳地板上,光腳踩上去質感都很好的人造毛地毯是做這個用途的啊。陸柏喬把粥拿在手裏,一邊喝一邊走到厲柯嚴身邊,坐下來。厲柯嚴完全沒感覺,翻了個身把地毯往身上裹了裹,繼續昏睡。
陸柏喬也不去驚擾他,擡頭看落地窗外的雪花。
今年真是反常,一月起濱海就開始飄雪,随後的二月整座城市仿佛被北境附體,鏟雪車每天都要來回四五次。電視裏反複播報“瑞雪兆豐年”,說到後來主持人都有些尴尬。
三月初,氣溫還是維持在零度左右,時不時就飄點細雪。
該開春的時節氣溫還這麽低,往年手動換季的人們早耐不住了,紛紛變着法子開始穿新衣服。于是第九醫院的呼吸科的大夫們也紛紛忙成狗,上呼吸道感染的患者就像走T臺一樣,來了一撥又一波。
“喂!前面收了個急診病人,男的,大概四十歲這樣。”
呼吸內科的幾個醫生忙得焦頭爛額,根本不去管門口站着的急診醫生。
那小哥看陸柏喬正在埋頭寫病程,也不管他是不是住院醫師了,拉住他說:“好歹去看一下啊小兄弟,我們那邊看不出毛病來。”來不及等陸柏喬反應,就把手裏的資料塞過去。
病史沒什麽特殊的,但呼吸衰竭進展飛快。
入院CT提示間質性肺炎,沒什麽滲出影像。
咦?陸柏喬拿起來仔細看。一個壯年男性,既往沒有病史,發病這麽急,進展這麽快,莫名其妙啊。
“平時幹什麽工作?”陸柏喬随口問了一句。
“好像比較閑,開了個水果店,平時就店裏坐坐,收收帳。”
“配偶呢?”
“早離了,子女也不跟着。”
“哦……那平時和什麽人在一塊兒啊?”
“……這他沒說清楚,感覺就四處混混。”
陸柏喬又翻了兩下病歷,突然起了一個念頭。
“這樣。”陸柏喬把手裏的紙交還給急診醫生,“我還是個實習醫生,可能說的不怎麽對。不過你先回去請檢驗科加急把輸血全套做出來,床旁就隔離開,抽血打針全部戴雙層手套,一會兒氣管插管戴N95口罩和護目鏡,對了,手上有外傷破損的人就不要安排去管這個患者。”
小哥聽得一愣一愣的,想了想這些細節,反應了過來:“這難道是……”
陸柏喬不再管他,繼續低頭寫自己的東西。門診醫生有些疑惑,兀自思索着出了門去。
下午的時候,急診醫生在天信上找到了陸柏喬,讓他去一趟病房。
“剛才輸血全套的數據出來了,HIV初篩陽性,已經拿同一個标本去複查了,等點時間就會有正式報告出來,不過也八.九不離十了。”
“不會假.陽.性.吧……”陸柏喬嘀咕了一句。
急診小哥拍拍他的肩膀:“我還真希望是酶沒有洗幹淨。不過你說他這樣,估計路邊幾十塊一次的亂七八糟大保健做多了,沒有戴套的意識,中招倒反而百分百了。怎麽說,你這診斷還挺老司機啊。”
陸柏喬心裏卻有些複雜,他說不出來,就默默推開了小哥的手臂,往樓上走去。
他本想就這麽安靜一會兒的,但卻在途中看到了厲柯嚴,頂着一張睡眠不足的臉從病房裏出來,也不曉得是怎麽了,表情不是很自然,皺着眉頭。
雖然說是住在一塊兒了,但陸柏喬還是會下意識地怕他。旁邊的小護士好奇地看着陸柏喬站在綠植後面,貓着腰等待厲柯嚴消失在電梯裏。
陸柏喬舒了口氣,正想走過去等下一班電梯,卻眼瞅着剛才的病房裏,有個熟人被推了出來。
……。
李躍。
…………????什麽情況??李躍病了嗎?
沒見他說啊,陸柏喬拿起手機劃開三人小群,裏面還停留在昨天自己拍的便當畫面上,沒有提到李躍的身體問題。
護士長推着李躍往電梯走,陸柏喬站不住了,三兩步蹿上去,拉住了輪椅:“你小子怎麽了?身體哪裏不舒服?怎麽就住院了?還有厲柯嚴是怎麽回事?難道還要動刀子嗎?”
李躍被他這一驚一乍的語氣吓了一跳,随後就笑了。
陸柏喬急得想要打人,他卻搖搖頭,伸手摸摸陸柏喬的腦袋:“沒什麽事啊小喬。我好得很,就是有點手汗症,要做個胸腔鏡。你也曉得,汗手不好戴手套。”
陸柏喬看他笑得沒心沒肺的,這才放心。雖然反手就是一巴掌:“吓死我了你妹!這事你早點說啊!切個交感神經恢複時間很快,但你也好歹說一聲吶,我都差點尿褲子了。”
“哎,你怕啥!我李躍再怎麽說也是要再活五十年的人,手汗問題解決後就能放開學手術了,你放心,我肯定能超過厲柯嚴的。”李躍開始比比比吹起牛來,完全不像是過會兒要做手術的人。
陸柏喬算是放心了,但卻想起了個問題:“胸腔鏡的确不是大手術……你和周莜說過了嗎?”
還在比比比的李躍立刻安靜。他眼神往電梯按鍵上飄,似乎在研究怎麽用念力按樓層按鈕。
“……我要去打小報告了。”
“哎別!”李躍拉住陸柏喬,“她去跟一場腦外科的大手術了,要給她知道了肯定沒法好好學,這次的麻醉師還是新聘請的麻醉科鬼才,要說就再等六個小時吧。”
他有些焦急,拉住陸柏喬的手用了力氣,陸柏喬注意到了。
護士長看着他,似乎想笑。
就連一向老好人的陸柏喬,此刻也想捉弄捉弄這位朋友了。
“……說老實話,你們倆,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在一起啊?”陸柏喬看着電梯裏沒人,彎腰問了他一句。
李躍聽罷,橫了陸柏喬一眼。
“你這話題跳的太快了點。什麽在一起?我可聽不懂。”
陸柏喬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什麽聽不懂?上次你送她口紅的事情我還沒忘呢!就那支毒蘋果吧?酒吧裏塗的那支?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給她的?還說是抽獎抽到了的?分明是自己去專櫃貓了半天買的?”
這下換李躍傻掉了。
“……陸醫生,這麽多事情,你哪裏知道的?”
陸柏喬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笑了起來:“你以為我這個老好人白當的?對不對啊,護士長?”
李躍猛回頭,眼看着身後的護士長遞過來一個詭異的微笑。
“現在整個內外科,可能只有她還不知道了吧。好了啊,你們倆也适可而止一點,我也等了很久了。”
李躍像是被逼入了絕境,眼球轉轉,冒出來一句:“別搞得好像只有你在等似的,我我我我,我也在等你的好消息啊。”
陸柏喬一臉意外地看着他:“什麽?”
他是的确有些驚訝,自己暗戀導師的事情一直隐瞞得很好,現在應該只有一個半人知道而已。诶,不對,說不定辛海也知道了,那麽就是兩個半人。
那李躍知道什麽了?
可還沒等他追問出來,三人已經出了電梯。李躍接下來要進手術間了,他滿臉都是占上風的笑容,得意地沖陸柏喬揮揮手。
“等下次值班的時候我告訴你啊!記得六個小時之後再和周莜說手術的事情!”
陸柏喬心不甘情不願,還是朝他點點頭。
陸柏喬覺得他的臉有些蒼白,又回頭看了一眼李躍。卻只看到一只耷拉下的手臂。手心向外,頗為無力。
那瞬間他的心髒又疼了一下。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他慌忙握住自己胸口的玉墜,想穩住心神,接着卻迷茫起來。難道是爸爸在告訴自己什麽嗎?
可是他并不喜歡李躍啊。
……算了,明天問問辛海吧。他覺得有些難受了,朝空氣擺擺手,似乎想說“沒事了”。
這只是短時間的心理安慰,其實他自己明白的。
一時的不安沒能在他心裏停留多久,因為厲柯嚴的出現。
不,其實他一直都在的,最近只是越發鮮明了,讓人無法忽視。讓他無法忽視。
周六的時候,陸柏喬又看到了在地毯上睡成大字型的厲柯嚴。昨晚又是半夜動大手術,熬到了早上五點才結束。
陸柏喬今日輪休,也不急着叫醒他,就照例蒸了包子,把小菜放在餐桌上,一個人端着碗,坐在厲柯嚴身邊,看着他睡得有些淩亂的臉,默默喝粥。
他把粥碗放到一邊,俯下身子想要仔細看厲柯嚴,卻又似乎不是想這麽做,就這麽十幾秒。
“……你是不是很喜歡看我在地毯上睡覺啊?”厲柯嚴醒了,眼睛還沒睜開來,迷迷糊糊地問身邊的陸柏喬。
“沒有。只是怕你忘了時間,我記得今天你還要值班吧,老師。”陸柏喬拿着粥碗站起來,“今天是紅豆薏米粥,起來吃早飯。”
厲柯嚴一臉痛苦,翻身坐起來,慢吞吞地走到餐桌邊一仰脖子喝掉了粥,卻馬上發出了尖利的慘叫:“……我去落枕了!!”
陸柏喬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肩椎在咔咔亂響。
“誰叫你老睡地毯啊。”陸柏喬把最後一個流沙包推到他面前,厲柯嚴卻搖搖頭,表示來不及吃了,就快步走進衛生間潔面刮胡洗漱。十分鐘以後,他就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
“留海,不打算翻上去?”陸柏喬看着他披散在額頭前的頭發,覺着有些新奇。
“不了。今天沒什麽事情,放下來也無所謂。”厲柯嚴費力地穿好外套,吸了一口氣。
這兩天氣溫還沒回上去,睡在地板上着涼落枕也只能怪他自己。
厲柯嚴掏出手機來,走出門去,沒有和陸柏喬說再見。但後者卻看到了衣架上的圍巾,想了想,還是拿起來追了上去。
“老師!圍條圍巾吧!保護好脖子。”
厲柯嚴正在回複工作信息,聽到陸柏喬的話,頭也沒擡,就回過身子來,等他把圍巾遞到自己手上。
陸柏喬跑到他跟前,看他沒有伸手拿,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把圍巾往他脖子上繞了繞,給他圍好了。
厲柯嚴剛把信息發出去,就感覺到脖子一暖——是圍巾的觸感。他這才回過神來,有些吃驚地擡起頭。
對面卻是個和他一樣吃驚的陸柏喬。
他們都很驚訝,一時間不分高下。
厲柯嚴清清嗓子:“那我走了,你趕緊回去吧。明天的報告也快點寫出來,我晚點給你改。”
說完他就進了電梯,沒有回頭看陸柏喬。
此時戶外溫度降到了零下一攝氏度,空氣濕度是百分之十,風速放緩至一米每秒,天空中雲朵漸漸飄遠,天氣轉晴。
“晚上回來吃飯。”蹲在地上的陸柏喬手機上收到了一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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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知乎的黎醫生允許我改寫此HIV病例,微博已有截圖備案,特放上原地址:
行醫不易,希望大家尊重良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