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回

很多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一條活路而已。

你知道醫生們是為了那些想要活路的人而存在的。

怎麽能讓一個想活下去的人連活路都沒有呢。

“血壓90/75mmHg,體表有多處軟組織挫傷,雙肺呼吸音正常,心率大概110次每分,律齊,左股骨幹骨折,左肱骨骨折,誰能帶他去做X光!這邊的懷疑有肝和脾髒破裂的情況!”

“血壓86/46mmHg,心率125次每分,左上腹有壓痛,無跳反痛,初步斷定脾髒破裂,已經開始失血性休克了!”

“現場那邊還有車過去嗎??把門診大廳空出來!喂!!你們誰去把保全召集起來搬一下大廳裏的雜物!!!”

“別派見習生去現場!!那邊情況太危險!實習醫生和主治醫生全部留下!!”

“記住我和你們說過的!要做心肺複蘇的先別往車上帶!心跳呼吸停止就直接做別多問;氣道阻塞做氣管插管;有複合傷和休克的馬上給氧擴容,用留置針搞靜脈通路;腦外傷的止血,有顱壓增高的把脫水劑興奮劑都用上!注意氣道!別被嘔吐物堵了;合并骨折就給最簡單的固定包紮止痛!!”

“燒傷的患者不要弄破水疱!把受傷部位的戒指飾品拿掉,別拿黏在皮膚上的衣服!無菌敷料還有嗎?”

“你們是在救人!怕什麽髒什麽臭?你想象一下如果是你的親人倒在地上呢?”

金門大橋到九院驅車不過十分鐘,兩者離市中心都有一定距離。

黑色警報打響之後,道路被第一時間清開,其餘幾所醫院也開始增派救護車過來,為重症患者争取搶救的黃金一小時和白金十分鐘。

蘭燈區是濱海市對外的樞紐區域,許多貨車會從那裏走。晚十點之後,重型貨車就可以上金門高架大橋了,從蘭燈直接朝城市邊緣開出去。

誰都沒料到,晚上十點會有一支二十多輛車的小隊上橋,并且有兩位駕駛員是醉酒狀态。車隊追尾之後,高架上後方車速一時間無法降低,車道內大小車輛亂作一團,裝載有三十噸鋼筋的貨車不慎撞出車道,與正高速行駛的油罐車正面相撞。

兩位司機當場死亡,車頭壓癟變形,前窗破碎的大片玻璃四處飛濺,油罐車洩漏,與火花迅速反應,爆炸在兩車相撞的幾秒後立刻席卷了方圓十米。氣浪将幾輛車子掀起,并把機動車道內的幾輛小排量車卷入了火海。

半小時之後的九院急診處,已是人間地獄。

陸柏喬和幾位不認識的醫生面對着不斷湧入的病人,忙得滿頭大汗,口不擇言,只會拼命診斷和處理。

“右上腹部肌性防禦,有出血!”急診處的柳懷安小柳醫生擡頭四顧,“有沒有人來搭把手!帶去檢查!”

“檢查室那邊已經排到走廊口了!”一名推着髌骨骨折的患者路過的看護師朝他大喊一句,很快消失在了門邊。

陸柏喬則一臉汗水,檢查面前的病人:“心肺功能停止,有擴張性氣胸!給我粗針頭!馬上!”

上次的急診小哥就是柳懷安,兩人都第一時間認出了對方,點點頭就投入到了工作當中去。

看吶,這就是醫生之間的默契,他們真切地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活得最清醒,即便這種清醒會帶來痛苦,也不會有一點怨言。因為這都是應該的。

選擇了這條路,就算每天都要為了他人痛哭流涕,也無話可辯駁。

陸柏喬的雙眉已經蹙成了緊八字,雙目也在不停流着眼淚,但手上的動作根本沒有慢下來,他在心裏默念了五十聲“冷靜”,終于止住了淚水。

他此時此刻完全想不起自己兩個小時之前的舉動了。

說來奇妙,一個人怎麽能夠如此迅速地切換到另一個模式呢?

就拿厲柯嚴來說,他站在手術室裏,讓一助用鉗子夾開一小塊碎肉,自己舉着工具修補病患的身體。巡回想要給他擦汗,卻被他噓開。

真是争分奪秒的一刻。

他在兩小時前把跟着進了手術間的小徒弟周莜給趕上了救護車,讓她去現場做急救。

這孩子需要敲打,同時覺悟也還不夠,對她來說,直面死亡和災禍反而成了最好的鍛煉了。

厲柯嚴只想了一秒鐘,就立刻回神過來,繼續縫合下一處傷口。

這位病患肝脾俱裂,腸系膜撕裂嚴重,還出現了骨盆非擴展性腹膜後血腫的情況。厲柯嚴已經解決了腸系膜出血的問題,切除完破損脾髒後又馬上進行肝修補工作,骨盆和長骨還需要做折外固定。大家都祈禱着快些結束,因為下一個斷了小腿的病人還等在外面呢。

幾個手術室全都亮着紅燈,手術室則站着一排又一排的病人和家屬,或緊張或疲憊,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眼神裏的恐懼。

所有的外科醫生,包括剛升到住院醫師的那幾位全部都被趕入了手術室。九院的不夠了,就幹脆連醫生帶病人全拉上救護車,直接拉到一百碼送去另一個城區的醫院。

全程超速無所謂,道路已經清幹淨,私家車都被攔在了特定路線之外,逆向行駛都沒問題。

周莜到現場的時候,傷員的搜救剛告一段落。

急救隊的隊員忙得脫不開身,嘴上仍然在不停指導着跟過來打下手的幾位醫生:“到了MCI現場首先不要慌,記得學校裏教過的內容嗎?首先救那些繼續治療并且救治後活下來可能性大的人。分類已經開始了,創傷外科的醫生和急診醫生馬上去支援!用START程序!”

START是國內外處理MCI事件常用的程序。在此程序下,依靠傷員的呼吸、循環和意識可迅速将其分類,用四種顏色的标記卡把先後順序理清。這一步是最為殘酷的,同時也是最需要速度的。

周莜看着手上的卡片,和幾位急診醫生一起做起分類工作。

緊急組給紅卡,立刻拉去做緊急處理,有必要第一時間送上救護車。

延期組給黃卡,這一批放在緊急組之後,傷勢不輕,但沒有紅組那麽嚴重,可以稍緩處理。

輕傷組給綠卡,他們大多只是皮肉傷,能夠說話走動,有些雖然滿臉是血,但也不過是擦破了頭皮。

死亡組給黑卡,代表不可挽救的傷員。其中的人可能還暫時有着氣息,但也只是時間問題。

“這邊不行了,看來是有頸椎傷,呼吸恢複不了。”一位中年醫生把黑卡放到躺在地上的孩子身上。

周莜心中刺痛,她立刻轉身走開,不想看到黑色的卡片。

比起陸柏喬,周莜內心更堅強一些。但她不知道自己崩潰的那一點會在哪裏,所以周莜的內心一直很害怕。

特別是此時此刻,她尤為害怕。

“聽我的話,眨兩下眼。”周莜在一位女性傷員面前蹲下來,舉起手指,“告訴我這是多少?”

聽到準确的回答之後,周莜松了口氣,遞上黃色卡片。

傷員分類只持續了十分鐘不到,結束後所有醫生與護士立刻投入處理工作,竭盡全力,頗有拼命的架勢。

周莜腳不沾地,她的小裙子從混亂的現場這頭飄到那頭,她的心髒簡直要從喉嚨裏跳出來,她的手臂已經開始發酸,小腿開始打顫,長時間做胸外按壓是需要大量的體力的。

沒錯,本來今晚她是去約會的。李躍剛和她告白,兩個人在外待到了九點半多,她開心極了。最後還是李躍提出來時間不早了,要把她送回去,自己還有大夜班要值。

周莜住在金門大橋的邊上,和李躍隔江相望。

她從剛才起就沒在醫院裏看到李躍,心想着他可能已經跟別的外科醫生去做手術了,就沒有多想。

其實所有人都明白,她是不敢多想。

但現實向來殘忍,多餘的念想都容易成真。

兩個小時後,淩晨一點十五。

陸柏喬處理完了一位病患的燒傷,注意到大廳角落裏被蓋上塑料布的幾排擔架。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眼就瞥到了邊上的一只手。手腕上箍着三圈黑色的頭繩。

陸柏喬一陣心慌,突然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他,絕對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這根本不可能,沒有這種可能性。

濱海城一定還有一個人也喜歡在左手上箍三圈頭繩,一定是這樣!

一定是這樣!!!!!

陸柏喬走過去,僵硬地掀開塑料布,看到了一張被燒得焦黑的臉。

他的頭發稍微有些長,用皮筋綁在腦後。

身高一米八,是标準的模特身材。

就算留海被完全燒掉,臉上的皮肉也已經被碳化,陸柏喬也說得出他的名字。

“李躍……”

陸柏喬的手猛地一抖,塑料布蓋回了屍體的頭上。

“李躍……李躍,李躍,李躍,李躍,李躍,李躍,李躍啊!!!!!李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苦地嚎哭起來,聲音卻很快被大廳中衆人的呻.吟與悲鳴所淹沒。

太痛苦了,他甚至怨恨起自己的身份來。

周莜回到九院的時候,正好兩點十分。

他的膝蓋因為之前跪着做了兩個小時複蘇的關系,早就磨得血跡斑斑。有點疼,但還能忍着。她看到陸柏喬正給角落裏的年輕人換藥,于是一瘸一拐地走上去詢問他:“小喬,你有看到李躍嗎?他是不是還在做手術啊?”

她認為陸柏喬會一臉不耐煩地回答自己“是”,卻沒有等到那個答案。

陸柏喬指了指牆邊的擔架,就不再說話。

他甚至不敢回頭,因為此刻的他臉上已經涕淚橫流,他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但即便如此,也要繼續手上的工作,但這副樣子,不能給周莜看到。

他背過臉去,走到其他傷員中間查看情況。

這個時候,他突然不應景地想起李躍的身世背景來。

一邊有一位表情祥和的短發媽媽,看到陸柏喬過來了,笑着和他搭話。

“你說人生是不是很操蛋?”她笑着跪在病床上,身子向後仰,“人生真的太他媽操蛋了。”

放在平時,說這話只是不順心。但是這位,懷着身孕的短發女子此刻正被串在一根細鋼筋上。她把身子往後仰,盡量讓鋼筋遠離自己的子宮。

整間急診室內極度忙亂,幾乎成了第二事故現場。短發的女子卻保持着瑜伽姿勢跪坐着,平心靜氣。此時此刻,陸柏喬覺得沒人比她有資格說這句話。

不。或許還有一個人有資格。他把目光移向放在地上的一排擔架。左起第三個面目全非,綁着頭發的年輕男子,他的手指都被燒成了炭黑色。

李躍,現在你也有資格罵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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