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回
三月十四日晚十點十五分,CODE BLACK響起。
次日淩晨五點,黑色代碼警報正式解除。
本次特大連環車輛爆炸事故,十五人當場死亡,四十人重傷,八十人輕傷。三人下落不明。
陸柏喬在醫院裏一直待到了早七點,章天笑看他走路都已經飄飄忽忽的了,連哄帶罵地把他趕了回去。
他慢慢吞吞地背着書包,往公寓走去,聽着路上嘈雜的鳴笛聲,地鐵中提示出入站口的語音,街邊音像店播放的歌曲。
他的雙耳已經麻木了,面容與平時并無二致。
他的內心卻在流淚。總算,他挨到公寓門口才開始痛哭流涕。
一瞬間他精神恍惚,跌倒在了地上,長時間高緊張地狀态讓他的身體一直處于興奮狀态,而現在腎上腺激素的效果褪去了。
同時離開他的還有那殘存的唯一一絲動力。陸柏喬手腳并用,費力地往公寓門口爬去,最後卻體力不支,倒在了門口。
出電梯門的厲柯嚴看到了這麽一幕:自己的徒弟向前撲倒,臉貼着冰冷的瓷磚,若有若無地喘着氣。活生生一個死人。
他吓了一跳,立刻跑過來扶起陸柏喬,架到自己的脖子上,拿鑰匙開門。
陸柏喬一米七六,比他矮五厘米,委實不算輕巧,厲柯嚴平日會去健身房,這時候扛起他來也有些吃力。
在過去五六個小時中,他做了大大小小十來個手術,勉強能撐到把陸柏喬放在地毯上,然後也跟着倒了上去。
盡力了,要睡會兒嗎?
那就睡會兒吧。
厲柯嚴看向身邊的陸柏喬,把地毯往他身上蓋了蓋,接着也阖上眼。
就這麽一會兒,暫時和他一起沉入這黑甜的夢境好了。就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
厲柯嚴突然一陣安心,随後便失去了意識。
你知道人生苦短。
所以你要和你喜歡的人一起,看一看它的美好。
去大街上,看美景。
去海邊,堆一堆沙堡。
去山頂,一起看日出的光芒。
可以一起在演唱會現場放聲大哭;
可以一起在無人的街頭肆意歡笑;
可以一起在酒吧外扶着欄杆反胃;
可以一起在桌子前對着賬單嘆氣;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最重要的,你要在TA的身邊。
陪TA睡一覺。
十個小時之後,夕陽的餘晖刺醒了陸柏喬。
他想擡起手來遮一遮光線,卻發現動不了。
……咦?
似乎有什麽很重的東西壓着自己。
陸柏喬睜開眼,卻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場面。
厲柯嚴把自己的胳膊搭在陸柏喬的背上,呈現着一種把他摟入懷中的,極為安寧的姿勢,沉睡着。
陸柏喬吓得連動都不敢動了。
卧槽厲柯嚴這是不是睡糊塗了?
陸柏喬眼睛上下轉動着,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而厲柯嚴似乎感覺到了手臂那頭的異樣,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別動,睡覺。”
陸柏喬擡擡眼皮,不敢造次了。
這睡覺,到底是他睡,還是一起睡呢?
陸柏喬老臉臊得通紅,但猛然想起李躍,又瞬間面色慘白。如此往複兩三回,他也覺得自己又累了,沒法脫開身子,索性閉上眼睛裝死。
厲柯嚴似乎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嘴角動了動。兩個人維持這個姿勢,很快又進入了睡眠。
晚七點,厲柯嚴終于醒了,也發現還躺在自己手臂下的陸柏喬。
兩個人的大衣外套都皺皺巴巴的,屋子裏冷得下冰。厲柯嚴把剩下的毛毯往陸柏喬身上一裹,自己爬起來去開空調。
公寓裏前兩天關了地暖,這下整棟樓都沒了物理優勢。地上很涼,就算隔着一層厚實的毛毯,也還是會着涼的。
想了想,厲柯嚴還是把陸柏喬抱起來,放到一邊的布藝沙發上,給他又蓋上了毛巾被。
他肚子也餓了,心情雖不好,但飯還是要吃的。
冰箱裏沒剩下什麽,兩根胡蘿蔔,三把青菜,幾個雞蛋。窗臺上還有兩根蔥。
厲柯嚴看了看放在冰箱門上的老幹媽,眼睛飄了飄。心想要不就做個老幹媽蛋炒飯好了。
他一人獨居已久,簡單的炒飯還是可以做的,只是最近吃了幾日陸柏喬做的飯,不大想再回去過以前的艱苦生活了。
三個雞蛋打勻,放一小佐鹽。胡蘿蔔切丁,兩把青菜切碎。冷飯先在微波爐中預熱一下,放在旁邊備用。
雞蛋先下油鍋,炒到金黃就可以了。米飯跟着下去,澆一點點油,直接加切好的蔬菜丁進去。眼看着胡蘿蔔的色澤,青菜的香味都差不多了,就加米飯。三兩鏟子把飯粒炒香,散發一點點蛋味兒,挖兩勺子老幹媽,換中小火拌着炒。
米飯很快染上了鮮豔的紅棕色,味道也越發濃烈。最後起鍋前把切好的香蔥撒進去,再兩鏟子就可以了。
左看看右看看,厲柯嚴覺得似乎還少了點什麽。
再做個酸辣湯吧,開胃。
他放了半鍋水,放在爐子上燒。
回頭看一眼陸柏喬,還蜷在沙發上。
他臉上還帶有淚痕,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厲柯嚴嘆了口氣,把青菜丢進水中,又拿起邊上的醋瓶,倒了兩勺進鍋裏。随後又拿了老幹媽和胡椒,往鍋裏撒了點。
勉勉強強粗粗糙糙的一頓晚飯,姑且是做好了。
厲柯嚴走過去拍了拍徒弟的腦袋:“喂,起來吃飯。”
他手上沒用什麽力氣,反而像是撸了一把陸柏喬的毛,直把他腦門上的留海給撸亂了,人也迷迷糊糊醒了。
厲柯嚴離開他,去廚房把熱乎的炒飯和酸辣湯放到飯桌上,拿好筷子坐下來,沖還睡眼惺忪的陸柏喬招招手。
他的表情不算溫和,但竟有一絲親近,陸柏喬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擅自行動,走到了桌子邊坐下。
厲柯嚴把陸柏喬的那一碗推到他的面前,接着就拿起勺子來吃自己的那一碗。
陸柏喬揉揉眼睛,看向碗裏。米飯有着馥郁的香氣,胡蘿蔔,青菜,雞蛋,很符合厲柯嚴的食譜。他不喜歡吃肉,但每天也會吃一點補充營養。
這一點尤為可愛,讓陸柏喬剛發現的時候偷笑了很久。可是此時陸柏喬并不想笑,而是想嘆一口氣。
也是時候和他說再見了。
“老師,我看開春了我就搬出去吧,一直在這兒打攪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厲柯嚴最後一口炒飯才剛入口,冷不丁聽到了這句話,皺了皺眉頭,是吃到雞蛋殼了。
“你有地方住?”厲柯嚴把蛋殼從嘴裏取出來,丢在碗裏。
陸柏喬搖搖頭:“還沒找到。不過總會找到的。”
厲柯嚴把湯碗拿過來,看了他一眼:“你房租怎麽辦?”
“……用工資。”
“呵。”厲柯嚴冷笑了一聲,“聽上去很輕松嘛。我問你,你去哪裏找月租三千以下的房子?在濱海?”
“……實在不行,和別人睡上下鋪也行。”
“那自然是沒問題。你吃得了這個苦。”厲柯嚴拿起自己的湯碗喝了一口,“不過,這樣你欠辛海的債準備什麽時候還幹淨?”
陸柏喬忘了這茬,愣了。
“我給你算算,五十萬,你每個月稅後工資四千三百,扣除兩千的房租,就算三餐都靠醫院的補貼,就算你其餘都不花,升住院後稅後四千五,主治稅後六千八,毛算你得白幹七十六年。你幹得來嗎?”
厲柯嚴的眉毛還立着,嘴角卻往上撇了撇,面部平添了一分邪氣。
“住着吧。”
陸柏喬到底是沒辦法,只能把自己想搬出去自力更生的想法暫時壓一壓。硬着頭皮繼續和導師住一塊兒。
說他是硬着頭皮,還不如說是裝聾作啞。
醫院的天信大群在隔天,也就是十六號早上群發了一條通知,簡單說明了本次的傷亡情況,并着重表揚了包含陸柏喬在內的醫生,最後對李躍的死亡表示深切的哀悼。
他的屍體還在地下一層的停屍房,此刻靜悄悄地,提醒着所有人,前天的他還在和大家聊天說笑。
周莜請了個長假,具體多長,沒人知道。
李躍對年輕醫護人員的影響太大,大到所有人都不能好好說話。樓房裏似乎還有他那興致勃勃的身影,拿着病歷往病房趕去。
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去說什麽,但遇到陸柏喬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這讓陸柏喬很難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朋友逝去”的現實。
現實有很多時候總是很難面對的,總是在這些無法逃避的時候。
陸柏喬知道,人難逃死亡,無非就是死得體面些,或是難看些。最後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會化作一坯黃土。
人會死兩次,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還有一次就是當紙質信息,知道死者的人,全部都消失的時候,他們還會再死一次。這樣,世界上就再無此人痕跡。
想想都是很殘酷的事情,陸柏喬難受地捂上雙目。
時間游走。陸柏喬在內科的輪轉也結束了,進入婦産科。
婦科産科,特別是産科,本就是充滿着希望的地方,雖然在這裏死去的女子兒童不勝枚舉,但健康的新生兒依然是大多數。
孫姣莓看到他的時候,笑着說了一聲:“歡迎你啊小喬。”
“歡迎來到整座醫院最堅強的科室。”
首先迎接陸柏喬的,就是進行過鋼筋移除,內髒修補和剖宮産的能登小勢。
陸柏喬拿着她的病歷病程,認真地看。
孫姣莓有些好奇他在想什麽,看了兩眼又回頭對能登小勢笑了笑。
陸柏喬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能登小勢的傷很重,但也剛剛好——鋼筋從左後腰插入,從劍突下穿出,堪堪避過宮底,這是個非常微妙的位置。換句話來說,這個角度能避過脾,不會造成破裂大出血,但損傷到了胰腺和小腸。
考慮到母體情況,幾人會診時立刻決定在移除鋼筋,修補完內髒之後立刻進行剖宮手術,以确保母體的恢複和胎兒的發育。
所以陸柏喬總覺得,他們倆,能登小勢和她的兒子,真的算是命大。如果受傷是在所難免的話。
“病人初裔朝重人,能登小勢,今年二十七歲,孩子是第一胎。”孫姣莓說道,“還真是場大手術啊,打開後還發現左側輸卵管和大小神經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但都及時修補了。能登小姐,你做的不錯。”
她一臉微笑地看向病床上的短發女子,很是高興。
再怎麽悲痛,也要在經歷了大劫大難的人面前露出為他們高興的神情。陸柏喬調整了一下狀态,和能登小勢搭起話來。
“能登小姐,你在朝重有親人嗎?方不方便通知他們過來準備照顧你?”
能登小勢擺擺手:“叫我小勢姐就好。我這裏認識的人不多,算上濱海小初聯合會的和大神,也就五六個人。我在這沒親人,如果有什麽情況直接和我說就行。”
陸柏喬有些驚訝,但還是點點頭。
“哦對了,”能登突然想起了什麽,“老厲那家夥也算一個認識的,有什麽事情你也可以直接和他說,你不要怕,跑腿什麽盡管讓他去好了。”
這是出現了一個能治住厲柯嚴的人?陸柏喬歪歪腦袋,不料病床上的人卻笑了起來。
“你真可愛。我能叫你小喬嗎?”能登等他點頭同意後又說,“你是他的弟子吧?真為難你了。”
能登小勢還有些虛弱,但精神不錯,和陸柏喬說話的時候眉目間帶有生氣。
陸柏喬不由得舒了口氣,想來這真是自十五號起唯一讓他開心的事情了。
“哦對了,你朋友的葬禮,是在什麽時候?如果我身體允許,也帶上我吧。”能登突然說道。
陸柏喬一瞬間沒明白過來,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是在說李躍。
“當時在現場的時候,如果不是他為了救我,就不會連人帶車被卷到油罐車底下。”
她看陸柏喬說不出話來,苦笑着說:“所以啊,我想至少也要謝謝恩人的父母,就算我什麽也拿不出。”
“我和孩子的命,是李醫生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