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來晚了一個月,我覺得錯過了進度并不是最可惜的,錯過了一年一度的camp-out,太遺憾了。”Timothy用印着校徽的氣球輕輕敲打着手心,努嘴示意馬蕭蕭看前排男生的T恤,背後印着一個帳篷和一只籃球。

馬蕭蕭正要接話,對面看臺的軍樂隊轟然奏響,啦啦隊的姑娘們揮舞着校旗歡天喜地奔進了球場。攝像搖臂飛速掠過觀衆席,大屏幕上一片沸騰,藍色和白色的波浪此起彼伏。

“我趕上了最後一天,”趁着喧鬧的間隙,馬蕭蕭說,“看到大家在體育館前聚會,拆帳篷,早晨,樹根下面堆着很多冰塊,前一天晚上喝飲料剩下的……大概就是這個耗盡了我的好運。”

“不不不,你沒有體會過camp-out的熱情,你的運氣還蓄勢待發。我最後一次參加camp-out是多少年前?那時候籃球賽還不像今天這樣火爆,但是學生排隊領票的狂熱這麽多年真的沒有減退。”

“一種社交。”馬蕭蕭點頭道。學校的籃球隊是美國大學聯賽的驕子,每年賽季,一張門票在校外能炒到上千刀,在校學生憑ID領票還要過camp-out一關,搭起帳篷在體育館外排上兩天三夜的隊,反正閑着也是閑着,索性新生老生載歌載舞,聯誼狂歡。

大學二年級以後,馬蕭蕭再也沒有打過籃球,但并不排斥。春季學期伊始,小組數據再次進了瓶頸,某次馬拉松讨論後,David建議精疲力盡的大家一起去來點運動,馬蕭蕭看了看比他高出快兩個頭的David,小心地問,什麽運動?

David低頭看看他,小心地說,游泳怎麽樣?

路上他們遇到了傳說中的學校籃球隊,不出所料,全是白人和黑人,結果壓尾跟着個亞洲男生,腋下夾着一只球,低頭看着手裏的文件夾。馬蕭蕭有點驚訝,David說,球隊經理,是中國人。

馬蕭蕭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方也回頭,頭發剃得很短,額頭高,有點擡頭紋,眉毛很濃。

馬蕭蕭趕緊回頭,跟上David。

馬蕭蕭自己的瓶頸比小組更甚,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安穩覺了。一開始還是想得太簡單,真正開始參與以後,他要跟上節奏很吃力。

要是早一個月出國就好了。給伍钰昆的郵件裏面,他無意間補上了這一句。

伍钰昆回複:無需抱怨,壓力才是正常的,超越了臨界點,就可以更上一層樓。

收到回複的時候是晚上,他一個人在實驗室裏,已經收拾好書包準備走了,看到這句話,習慣性地把帽子摘下來,揉揉頭發。

不應該抱怨,像個小孩一樣。他懊惱地想。

郵件提示又一響,又是伍钰昆。

時間緊迫,不可以懈怠。

他不曾有一刻懈怠。

馬蕭蕭剛讀研的時候刻苦得昏天黑地,最忙的時候一個月沒有給家裏電話。母親破天荒地問了一句,在北京是不是好累喲。

馬蕭蕭一遲疑,只說,有點,要是大學也在北京念到就好了。

母親說,遭不住就回來……

父親在那邊說,男娃娃,不存在,哪個讀書不累,研究生不累那個個都去讀到了,你心疼啥子。

電話那頭半天沒有聲音。

媽媽?馬蕭蕭試探地叫了一聲。

沒有聲音。

媽媽?

母親說,你老子和你講。

“媽媽?”

Timothy的小女兒在他們身邊叫。Timothy的太太帶着兒子坐在後排,連叫了三四聲,她才聽到,俯身接過女兒手裏的外套,繼續低頭和兒子竊竊私語。

穿着披風戴着牛角的球隊吉祥物開始繞着觀衆席熱場。實驗室的各位搖旗歡呼起來,Timothy抱着女兒,大屏幕給了他們一個特寫,給小姑娘的臉打上了小醜鼻子和犄角的塗鴉。

喧鬧之中,馬蕭蕭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太太還在和兒子咬耳朵。

Timothy帶大家進的是散座席,在球賽一票難求的情況下,一次給這麽多學生發福利,還是需要降低一下标準。

但是他沒有和太太坐在一起。他太太棕發棕眼,小麥色皮膚,确實是南美混血人的相貌,幹練的中分發型,職業女性樣子,卻穿着最簡單的T恤運動褲,不加修飾,地道的中産。

但是他們沒有坐在一起,地道的中産可不這樣。

Timothy自己牽着女兒坐到了馬蕭蕭身邊。啦啦隊開始跳舞時,他回頭問太太,你要不要一起跳?太太不答,回了他一個無奈又有點寵溺的笑容。他回頭向馬蕭蕭解釋,上學的時候我在足球隊,她是啦啦隊長。

地道的中産……像那種美國校園電影……運動是一種社交……

然而他們為什麽不坐在一起?

“……我有點奇怪。”Rachel嚼着口香糖,低聲說。

馬蕭蕭用海報筒戳了戳實驗室的天花板,燈閃了一閃,又亮了起來,“我們都太敏感了。”

“直覺是種可怕的東西……你那邊運行還正常嗎?”Rachel搖搖頭,指着電腦屏幕,轉移了話題。

馬蕭蕭打個抖,無論哪國的女孩子都好可怕啊。

節後他沒有再去找呂芳和黎音音,這個年平安無事地跨了過去。呂芳後來微信聯系他,說一切順利,黎音音的EX轉天就走了,有錢任性而已,誰也沒提戒指,只當沒有發生過。馬蕭蕭簡單地回了一句好的,本想說有需要幫忙的再找我,打完字,又删了。

徐廣的話并沒有對他造成太多沖擊,人之常情,尤其女孩子在外,有些隐瞞矯飾也不過是自我保護。只是他自己有點懊惱,對她們似乎過分坦率了,他和袁一寰一樣,但是又和袁一寰不一樣,那是他保守了很多年的秘密——

之中的一個。

桑妮回國那天,一早急急忙忙來敲他們的門道別,塞給馬蕭蕭一對怪模怪樣的小裝飾品,像牛筋編成的蜘蛛網,下面墜着木頭珠子和皮革流蘇:“挂在床頭上,祝你好運。”

馬蕭蕭翻過牛皮紙的标簽,“Dream catcher……”捕夢網,Rachel大概會喜歡的。

好夢會從中間的小孔通過,噩夢被網攔住,被清晨的陽光燒掉……你看見那顆小珠子了嗎?假如它在動,那就是成功了……印第安人的信仰……幫我帶一個給那個北大的帥哥,來不及去找他了……歡迎你們暑假來大西部玩,可以去印第安自治區……

馬蕭蕭在黑暗中伸出手,撥了撥垂下來的流蘇。

但願今晚能睡一個好覺。

張旭光:“挂這種東西,太娘了,你真的要當女神嗎?”

馬蕭蕭:“你怎麽不去死。”

張旭光:“我已經死了,我元旦回家被相親了你知道嗎,四個岳父,這是要選中國好聲音嗎?”

馬蕭蕭:“……”

張旭光:“後來我氣急了,找了一張張曼玉的照片發給我爸,說要這個标準的。”

馬蕭蕭:“……”

張旭光:“媽的我過年不回了,太特麽糟心了。你過年也不回來?我跟你說還是和父母離遠點好,距離産生美,不要喝那些毒雞湯,什麽見一面少一面……”

距離産生美。

他和父母,桑妮和Scott,徐廣和女朋友,也許還有Timothy和他太太……

還有蔣老師和他的家人。

蔣元仁從密蘇裏回來,似乎一下老了好幾歲,滿臉倦色,吓了馬蕭蕭一跳。

節前陪太太大采購,她要回中國一趟,自己回去……孩子要上學,我們已經好幾年沒有一起回國了……她會去看我父母……孩子沒幾天又要過來一趟,配合學校的功課,做一個調查高校體育運動的項目……籃球聯賽快要結束了,學校奪冠的呼聲很高……

“虛頭,巴,腦的。”蔣元仁想了一會,費勁地說出了這個詞。

馬蕭蕭忙得兩個星期沒做過飯,正站在廚房裏咕咚咚地灌一碗牛奶麥片,一下笑得嗆着了。蔣元仁在餐桌前略顯苦惱地支着頭。

“這裏的高中生很了不起,比國內的大學生還厲害。”

“像大人一樣,太早了。大概是我們現在給他的東西太多了。”蔣元仁又搖了搖頭,莫名其妙地說,“太早了。”

“您是個好父親。”馬蕭蕭戴上帽子,在門口換上雪地鞋。達村已經下了好幾天凍雨,學校裏三步一撒白花花的防凍劑。

“這雙鞋是……”他注意到帆布鞋還原樣放在架子上,連歪倒的造型都沒有動過。

“他忘了,不用在意。”蔣元仁漫不經心地做了個很小的手勢,示意再見,單身男人本色盡顯。

馬蕭蕭鼓起勇氣,推開門往外走,濕冷迎面撲來,像小時候在老家一樣,每一天早晨起床都是一場鬥争。在北京好幾年,他已經不太習慣了。

外面終于像是徹底入冬了,地面結了一層冰。

沒有松鼠,沒有鳥,也沒有貓。

只有Scott和徐廣蹲在停車位旁邊,用錘子和螺絲刀敲車輪後面的冰。

馬蕭蕭:“……”

Scott看見他,遙遙舉起錘子,站起來咬牙切齒地做了個鑿地的動作:“This icy force both foul and fair!Has a frozen heart worth mining~”

馬蕭蕭笑了。Scott大聲道:“這幾天最好早點回來,晚上有ice pellets!”

馬蕭蕭沒聽懂,徐廣手裏轉着螺絲刀,蹲着給他翻譯:“冰粒。雨不像雨,雪又不像雪。”

Scott又大聲道:“祝你好運!”

徐廣跑到駕駛座上發動車子,順利地倒了出來。

Scott歡呼一聲,回頭想招呼,發現馬蕭蕭已經走得沒了影子。

“Navajo,羚羊谷,水蝕和風蝕走廊,我一直想去看看。”袁一寰饒有興趣地用指尖轉着捕夢網。

假如兩人此刻不是頂着熊貓眼對坐在熊貓連鎖裏沒精打采地吃orange chicken,馬蕭蕭會覺得袁一寰真心挺文藝的。

“暑假快點到吧。”馬蕭蕭靠在椅背上,拆開一枚簽語餅的包裝。

“那就快要回國了。”

“回國也是一樣辛苦,”馬蕭蕭搖搖頭,“不過……這裏很安靜,有很多有趣的人。”

袁一寰笑了笑,小心地收好捕夢網,拆了發梢的皮筋,重新紮了紮頭發,袖口掉下來,露出一截很白很細的手腕。

馬蕭蕭真心沒見過男生紮頭發,忍不住盯着他看。袁一寰不以為意,也擡眼看他。馬蕭蕭覺得不大禮貌,趕緊低頭,咔嚓一口咬開餅幹。

“寫了什麽?”袁一寰問。

“要勇敢。”馬蕭蕭念小紙條。

“說得好。”

“你過來沒有剪過頭發嗎?”馬蕭蕭決定貫徹紙條精神。

“李明珠小姐。”

馬蕭蕭一秒洩氣,“我也在她那裏剪,人挺好,就是說話聽不懂……”

李明珠是個移民過來的香港姐姐,專門給留學生剪頭發。

袁一寰又笑了笑,話不多,熟了就是笑。馬蕭蕭心裏默默開了個地圖炮,刻板印象裏的那些北大人,八面玲珑攀枝攥葉子的,虛頭,巴,腦,袁一寰不像,大概是因為專業,可又不像那種愣頭理工男,給人感覺很舒服,難道是因為……性向?

袁一寰說:“中午你有沒有事,去花園走走?”

馬蕭蕭說:“改天吧,我lab人都在,事情做到一半。”

袁一寰點點頭,把自己的簽語餅揣進兜裏,順手幫他把飯盒丢了,一語不發。兩人散步到大教堂前,各自踩冰涉水回實驗室戰數據。

馬蕭蕭說:“晚上早點回去,據說會下冰粒。”

袁一寰背對着他揮了揮手,“你也是。”

其實那天明珠姐姐半生不熟的白話,他察言觀色懂了一些。她盯着他眉毛看,說,細佬,你系感情生活裏面執生滴啦,咪成日比女仔呃啦。

馬蕭蕭只得尴尬地笑而不語。也許袁一寰的淡定就是這樣千錘百煉出來的,源于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的秘密。

而他還沒有完全學會。

結果接下來幾天誰也沒能早回家。國內伍钰昆另有項目準備年前結項,馬蕭蕭每天都早六晚十二,只能和蔣元仁打好招呼,又約了學校的應急專車,負責把學生送到家門口的那種。每晚掀着羽絨服帽子,一路小跑,躲在大教堂檐下,等着兩道車燈遠遠劃破黑暗和雨腳,一路穿過巨石陣。

他回家本不用經過大教堂的,然而最近只有這個停車點。達村的治安實在不讓人放心。大教堂沒有景觀燈,黑沉沉如一座鐵塔,投下的陰影裏——假如沒有別人,那倒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黑暗可以是安全的遮蔽物,也可以是恐怖的藏身之所。

幸好側面方庭的禮拜堂有長明燈,透過玫瑰窗上的聖徒像,像一串五光十色的水泡漂浮在夜空中。

拼車的多半是外籍學生,亞洲面孔不少,卻總是一路沉默,靠着車窗,臉色忽明忽暗,眼睛半閉半張,都累得不想聊天。

也許以後會十分懷念這段時光。馬蕭蕭只能這樣給自己打氣。別的什麽也不用想。

會很快結束。

比他想象得要快。

實驗室的燈閃了一閃,滅了,馬蕭蕭揉揉眼睛,照例摸到桌邊的海報筒,戳了戳天花板。

突然噼裏啪啦一陣巨響。他吓了一跳,四下張望,确認實驗室裏的電器一切如常。冰箱貼沒有掉下來,櫃子裏的零食也沒有滑出來。

窗外又是一聲炸響,他一把拉起窗簾,放下心來,零星的禮花還在空中往下飄落。他推開窗戶,音樂摻着人聲遠遠浮動,探照燈的光柱打着圈,不時被教堂的尖頂切斷。他伸出手,發現外面在下雨,有顆粒狀的東西打在掌心裏,小小的冰泡,像酒心巧克力一樣,在手上一點點化開。

頭頂陣陣轟鳴,直升機冒雨來了,不止一架,盤旋不去。

馬蕭蕭莫名其妙,回頭去辦公桌上拿手機刷。徐廣在微信群裏說,奪冠了。他們幾個鄰居建了一個群,已經很久沒有人說話了。

黎音音:“我們在東校區,聽得很清楚,今晚可熱鬧了。”

徐廣:“Scott去酒吧看直播了,不知道又要high到幾點。”

黎音音往群裏發了一張圖,東校區的草坪上有人披着校旗冒雨跑圈。

馬蕭蕭又刷了一會兒,但是一句話也沒有回複,關上手機屏,回到桌前收拾東西,郵件提示叮地一響,Timothy給實驗室衆人群發了喜報。

馬蕭蕭笑着搖搖頭,看看挂鐘,才八點,然而今晚是沒法安靜了。

就連小區上空也有直升機盤旋,馬蕭蕭看見幾戶人家的大電視都直播着現場的盛況。他裹緊外套,加快腳步,冰粒打在兜帽上沙沙地響。

路過拐角處,燈亮着,Wens抱着貓站在門前,看着空中的直升機,見他一路小跑,沖他點了點頭,頭發披散着,那條狗用一條前腿扶着紗門,站在他身後。

馬蕭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打招呼,只好道:“我們贏了。”

正好一架直升機轟然掠過,馬蕭蕭覺得Wens大約沒聽清他說什麽,只是低眉笑了笑,說:“你打濕了。”

馬蕭蕭撣撣身上的水珠,退了兩步,說:“晚安。”

馬蕭蕭有點狼狽地翻包找鑰匙。冰粒越來越大了,沙沙地打在屋頂上,落水管裏叮咚亂響。

房子裏沒有亮光,蔣老師大約也沒有回來……等等,他是不是今天去機場接兒子……他兒子是今天來嗎……我記不清了,這幾天根本沒有打過照面……

馬蕭蕭終于打開門,反手開了燈。

他突然什麽也聽不見了。

校園裏一片沸騰歡歌,房子裏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安靜過。

二樓馬蕭蕭的房間,黑暗中,捕夢網上的珠子緩緩滑動。

學校裏的探照燈轉累了,滿月一般的白色光斑定格在大教堂最高的玫瑰窗上。

蔣元仁坐在餐桌上,

正對他兩腿之間的椅子上,坐着一個男孩。

他的手還抓着男孩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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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Scott唱的是《Frozen Heart》,冰雪奇緣的開場曲。

This icy force both foul and fair,has a frozen heart worth mining.

So cut through the heart, cold and clear,

Strike for love and strike for f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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