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門後靠着的球棒倒了,咚地一聲滑在地上。
袁一寰把傘插在水桶裏,彎腰扶正球棒,示意不要緊,說:“本來想放個地質錘,不順手。”
馬蕭蕭說:“打擾你了,你有室友嗎?”
袁一寰說:“沒有。你包裏有電腦嗎?”
馬蕭蕭手忙腳亂地摘下濕淋淋的書包,拉開拉鏈,想起來內膽是防水的。袁一寰從他手裏接過來,問:“還OK嗎?”
馬蕭蕭擦掉額上的水珠,說:“還好。”
“需要報警嗎?”
馬蕭蕭不動聲色地頓了一頓,“不。”
“确定?”
“嗯。”
“有受傷或者不舒服嗎?”
“沒有。”
“No offence.”
馬蕭蕭沒聽出是問號還是句號,索性說:“沒有。”
袁一寰點頭:“很好,現在我能做什麽?”
馬蕭蕭用力眨眼,沒有答話。
袁一寰問:“你感覺哪裏不舒服嗎?”
馬蕭蕭努力吞咽,搖頭。
袁一寰不再問下去,帶他到洗手間,讓他脫了外套,找了條浴巾和自己的衣服給他換。馬蕭蕭掏褲袋裏的東西,手機一下掉在防滑墊上。袁一寰幫他撿起來,說:“用吹風機吹一下?”
馬蕭蕭說:“我是不是應該和他說一聲?”
“誰?”
“我室友。”
袁一寰皺眉,沒有聽懂。
馬蕭蕭說:“出來的時候沒有打招呼,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擔心。”
袁一寰仿佛思考了一會兒,說:“你先洗澡。”
馬蕭蕭坐在浴缸邊上,聽見鉸鏈碰撞,袁一寰鎖門,走來走去,帆布摩擦的聲音,大概是在用幹布擦他的外套和書包。
聽覺正在恢複。
他打開水龍頭,蓮蓬頭比他家的大,冷水濺到他身上。他的衣服已經淋濕了一半,袁一寰家的空調不大足,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趕緊關上,調到熱水檔,再打開。蒸汽在浴室裏彌漫開來,溫度漸漸升高。
馬蕭蕭低下頭,這才忍不住發起抖來。
客廳裏擺着一張很小的黑色皮沙發。燈光有點暗,米色地毯,丢一個印第安風的絨線大蒲團。正中間玻璃小茶幾上立着個白色的長頸瓷瓶,插着一束粉紅色的波斯菊,細細瘦瘦的,花瓣落了一圈。
沙發很軟,像充氣的一樣,馬蕭蕭坐下就陷進去了,下意識地開始數茶幾上的花瓣,一片,一片,一片。
“Net周末帶來的,有點謝了。”袁一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又遞一條毯子給他,小小的,深色的暗格子,像飛機上用的。
馬蕭蕭說:“謝謝。”伸手卻有點猶豫。
袁一寰縮手把毯子打開,半搭半扔地往他身上一丢。自己到蒲團上坐了。
白瓷咖啡杯,沒有一點花紋。很幹淨,袁一寰不喝咖啡。
“打擾你了,你剛才在做什麽?”
“看看文獻,沒有事。”
馬蕭蕭隔着開水冒出的蒸汽,看着茶幾上的花瓣,一片,一片,一片。身上是袁一寰的睡衣,藏藍的棉布,他穿着有點長,但又不到需要卷起來的地步,只在手肘處稍微捋了一下。
袁一寰平靜地說:“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需要有人一起。”
馬蕭蕭想要點頭。
袁一寰說:“客廳不舒服,平時沒客人。如果不介意,去我房間坐,可以用電腦,或者休息一下。”
馬蕭蕭說:“謝謝。”坐着沒有動。
袁一寰換了個姿勢,手撐着地,似乎想說什麽,起身去拿了個瓶子,倒了兩片藥給他。
馬蕭蕭:“……”
“鈣片,”袁一寰自己也嚼了一粒,給他看瓶子,“你像是吓到了。”
馬蕭蕭:“……”
馬蕭蕭說:“謝謝。”接過來吃了。
這就是承認了。
袁一寰問:“怎麽回事?”
馬蕭蕭沒有回答。
袁一寰說:“建議去我屋裏坐,客廳太冷了。”
袁一寰這裏安靜得令人意外。兩個校區之間的森林成了天然的隔音屏障。
馬蕭蕭不是第一次來。他數着校車站一個一個地走,幸好今晚在慶功,人聲漸漸響起來,又漸漸沉下去,一路濕淋淋的藍色和白色,旋轉的光柱劃過大片石磚。冰粒附着在頭發上,很快融化,然後順着頭發一點一點彙成水珠。
夜晚像黑貓的脊背。
袁一寰開窗示意他上樓來的時候,他幾乎有種轉身逃跑的沖動。
而下一秒就看見窗子裏一層一層地亮起來,應該是走到門口,一路開了所有的燈。
于是他沒再猶豫。
Queen size,白底藍色樹葉紋路的床罩。床頭一溜細細的鏡框,罩着花卉線稿。床頭櫃上有個金屬小擺件,跳芭蕾的女人,袁一寰的手串挂在她胳膊上面,耳釘放在腳下。
書桌很亂,但東西不多,收納板攤着,線東一根西一根。電腦顯示器上一個個窗口疊着。馬蕭蕭的視線打了幾個轉,想找那本礦石圖鑒,不知道放在哪裏了。
袁一寰示意他坐。馬蕭蕭站着沒動。
袁一寰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卻說:“如果你覺得……”
馬蕭蕭說:“不是。”
袁一寰看着他,笑起來了,說:“沒關系,有床罩。”
馬蕭蕭說:“打擾你了,我遇到了……意外,反應不過來。晚上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這是他進門以來最長的一句話。
袁一寰說:“沒關系,我懂得。”
馬蕭蕭漫無目的地四處看,這裏所有東西都是标準化的,即使有很講究的前房客住過,一樣的空調,一樣的壁櫃,一樣的彈簧門扣……書架的角落上,最簡單的白色鏡框裏面裝着一張照片,似乎是一家三口,站在中間的應該是袁一寰的媽媽,別的他看不清。
馬蕭蕭移開眼:“你這裏很好。”
袁一寰在轉椅上坐下,轉了過來:“對面有黑人住,不過平時還好。安靜一點,沒有你那裏熱鬧。”
馬蕭蕭說:“自己住挺好的。”
袁一寰說:“和室友怎麽了?”
馬蕭蕭說:“沒有。”
袁一寰說:“壁櫥裏有個twin size,今晚要住這也可以。如果想回去,請Net過來送你?”
卧室裏暖和多了,馬蕭蕭發覺毯子還裹在肩上,扯下來,慢慢地疊好,說:“可能要打攪你,我室友……的兒子過來了。”
“喔,結婚了?”
“兒子和太太在密蘇裏。”
“異地?”
“暫時異地。”
袁一寰點頭:“我外導以前也是這樣,一周回一次家,兒子青春期,和他不親,他是西班牙裔,兒子吵架的時候罵他,go home Spic!他很傷心。”
馬蕭蕭問:“後來呢?”
“太太原先在哈佛,為他辭職了,帶着兒子過來這裏做associate prof.,做到現在。”
馬蕭蕭慢慢地說:“我室友在國內結的婚,讀博的同學,出來聯培,不想回去了,讓老婆也出來。學校扣住護照,八十年代,要退了培養費才放人,從本科退起。他老婆家拿不出錢,他家拿了雙份。這才出來了。”
“那現在?”
“他到三角區做項目,過來兩年。”
“兒子多大了?”
馬蕭蕭說:“在這裏生的,很晚,上高中,十六……十七歲。”
袁一寰笑了笑,仿佛想到了什麽,說:“也是叛逆期。”
馬蕭蕭握緊膝蓋上的毯子:“可能……我不是特別理解。”
“不能理解什麽?”
“我自己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他們……做生意,很忙,不太會表達。”
“所以?”
馬蕭蕭還沒答話,外面一陣歡聲笑語夾雜着口哨。大概是慶祝的學生開着車路過。袁一寰很有耐心地偏頭聽着,直到重新恢複安靜。
馬蕭蕭心裏慢慢安定下來,說:“這樣就累積了很多問題。我自己是學心理的,長大以後,能有意識地去調整。但是……還是有很多事情,我沒有辦法理解,沒有辦法用學到的知識去解釋。”
他看着書架上的照片,看不清楚,但他還是看着。
袁一寰發現了,卻沒有作聲,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馬蕭蕭扭過頭,問他:“你有沒有跟母親争過父親?”
袁一寰一臉平靜:“潛意識中,有。”
馬蕭蕭:“……”
馬蕭蕭說:“對不起。”
袁一寰擺擺手:“沒有關系,弗洛伊德的兩性觀念很落後。”
馬蕭蕭說:“這只是一種情況,不代表所有人,我懂得原理,但是不能理解……兒子和父親真的……我現在不想分析。”
他閉上眼。
袁一寰的臉色有一點變化,但很快恢複如常,說:“你看見了。”
馬蕭蕭點頭。
兩人都沒有說話。房間裏只有微微的電流聲和鐘表滴答。落水管的聲音已經若有若無,雨似乎停了。
袁一寰把椅子轉了一圈,起身來,也坐在床上,是一個安撫的距離。
“你談過戀愛嗎?”袁一寰問他。
馬蕭蕭猶豫了三秒,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和男孩子?”
馬蕭蕭睜開眼。
袁一寰馬上說:“對不起。”
馬蕭蕭說:“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是同性戀,他曾經建議我和他試一試,但是……不行。”
袁一寰說:“你不喜歡男孩子。”
馬蕭蕭說:“可能只是不喜歡他,我不知道,後來沒有再試過。”
袁一寰點頭。
馬蕭蕭問:“為什麽問這個?”
“因為你剛才問我,和母親争父親,而不是和父親争母親。我覺得你在這種狀态下,應該不會站在別人的立場上來設想,即使是看到了什麽。”
馬蕭蕭說:“我大概也想過,但是……我不知道……”
袁一寰說:“不需要太困擾,我随口一問,這只是人生很小的一部分,很多人都搞不清楚。”
馬蕭蕭說:“我同意。”
袁一寰問:“他看見你了嗎?”
馬蕭蕭一愣,才意識到談話繞了回去:“看見了。我回家,打開了燈。”
袁一寰微微皺眉,仿佛在努力思考。
“我馬上就出來了……”馬蕭蕭掏出手機,再次确認了一下,“他沒有聯系我。我不知道現在怎麽樣。”
袁一寰馬上問:“你的護照、銀行卡、電腦?”
馬蕭蕭細想,一陣害怕,強自鎮定,說:“都在包裏。家裏只有DS2019,國內的學生證,鎖在抽屜裏。”
袁一寰又是一陣沉默,攤手,仿佛松了一口氣,卻說:“我不知道怎麽辦。”
馬蕭蕭用力呼吸,說:“謝謝你……我現在也不知道,但是覺得明天早晨起來,我就會知道了。真的很感謝你。”
袁一寰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說:“我建議,先讓他知道你安全,也不用擔心你去報警,找社工,或者告訴其他人?”
馬蕭蕭努力鎮定,快速醞釀了一下,“那麽……請你幫忙,給他發一條信息……就說你是我的朋友,我告訴你我去看了球賽慶功,淋了雨不舒服,讓你陪我去醫務中心,再給他發個信息,說今晚不回家。”
袁一寰單手扶額,沉默不語。馬蕭蕭又問:“這樣說合适嗎?”
袁一寰說:“沒有聽懂,人稱太多,你再講一遍。”
馬蕭蕭:“……”
馬蕭蕭蹲在浴室裏,看烘幹機轉衣服。
袁一寰舉着一個床墊,默默地飄過客廳。
馬蕭蕭趕緊過去幫他:“這個……要拿嗎?太麻煩你了。”
袁一寰:“你淋雨了,你睡裏面。”
馬蕭蕭:“不用,怎麽好意思。”
袁一寰:“沒有關系。”
馬蕭蕭:“不行不行……”
袁一寰:“不要客氣。”
馬蕭蕭:“不然我們咚追?”
袁一寰:“……”
石頭對石頭,剪子對剪子,布對布。
馬蕭蕭大喊:“你豁我哦!”
袁一寰說:“耍這個啷個豁別個,豁你不曉得給你贏嗦?”
馬蕭蕭一想,也是。
袁一寰看看卧室,說:“其實我不介意。”
馬蕭蕭:“……”
馬蕭蕭連忙說:“其實我也不介意,不麻煩就可以。”
袁一寰示意他先把床墊靠在牆上,一臉平靜:“不麻煩,又不是要和我試一試。”
等他轉身走了,馬蕭蕭才反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