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電話。”

馬蕭蕭咚地挨了一枕頭。

“電話,電話。”

馬蕭蕭眼冒金星地爬起來,發現是自己的手機在響,微信語音。袁一寰把剛才敲他的枕頭抱着,翻身又睡了。

馬蕭蕭條件反射地戳屏幕上的紅點,挂了,揉揉頭發,定了定神,沖袁一寰大喊:“打我做啥子!”

袁一寰不響。馬蕭蕭看看時間,五點一刻。窗簾縫裏一點光都沒有。

……打就打了吧。

袁一寰又翻了個身,平躺着,折過手臂遮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你不接嗦?”

馬蕭蕭看看,是張旭光。昨天晚上密密麻麻發了一串信息,他沒顧上回,估計那邊急眼了。

“吵你了,不好意思哦。”馬蕭蕭下床,打了個寒顫,貌似今天更冷了。他摸到房間外,在廳裏蒲團上坐下,打回去。

張旭光精神奕奕的樣子,聲音卻一抖一抖,像是在走路,應該是下班了:“睡醒啦?昨晚去哪裏浪了?”

昨晚。

記憶嘩啦啦回溯,馬蕭蕭捂住額頭:“發生了一點事……回頭和你說,一下子沒空看你微信,你什麽事?”

“喲喲喲,聽這縱欲過度,拔屌無情的口氣,昨晚發生了啥?”

“給老子爬……”

客廳燈亮了,袁一寰飄往廚房,順手把小毯子扔到他身上。

馬蕭蕭說:“謝謝。”

袁一寰還是一副沒睡醒的聲氣:“冷,外面下雪了。”

張旭光聽見了,一秒打雞血:“哎哎哎?有男人了這是?”

馬蕭蕭想飙粗話,克制住了:“你啥事,先講好不好?你下班了,我這邊還沒上班。”

張旭光咳了兩聲,說:“你學校NCAA拿冠軍了噻,有什麽紀念品幫哥哥帶兩件?”

“NCAA是啥子?”馬蕭蕭一下沒轉過彎來。

“睡傻了哦?籃球賽!”

“哦……你要好多?送人?”

“回頭去看微信,給你嫂子的。”

“嫂子?”

“算了算了,你春宵一刻值千金,回頭睡醒了再說,拜。”

你怎麽不去死。馬蕭蕭看着手機,默默補充道。

馬蕭蕭回房間,發現窗簾半開,外面的路燈還亮着,一道光橫亘在床中間。他走過去,房車樹都只剩暗黑的輪廓,明亮的橙黃色混雜着灰白的天光,覆在厚厚的雪上。

他伸手拉窗簾,後面有東西一晃。

好夢會從中間的小孔通過……噩夢被網攔住,被清晨的陽光燒掉……

他伸手撥了撥捕夢網。昨天晚上的事,是真的發生過,還是一場噩夢?

還有抱着貓的人……閃爍的救護車燈……

也許本來就沒有界限。好夢與噩夢,真實與夢。

不斷地互為材料。

馬蕭蕭換了衣服,小心地疊好睡衣和毯子,鋪好床,出去。

袁一寰在洗手間對着鏡子用電動剃須刀,沒有穿上衣。

馬蕭蕭:“……”

袁一寰背對着他,肌肉瘦削,肩背的線條很漂亮,皮膚很白,肩胛上的紋身清清楚楚,一朵重瓣的蓮花,花莖不知道植根在一縷什麽紋路裏,像是水波,又像是火焰。

這個人又有什麽樣的故事?

馬蕭蕭覺得,自己再聽到什麽,也不會驚訝了。

袁一寰在鏡子裏看到了他,說:“馬上。”

馬蕭蕭突然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放:“啊,沒事……我不着急……”

袁一寰放下剃須刀,摸摸下巴,戴上眼鏡,胳膊上搭着睡衣就出來了。

馬蕭蕭問:“可以用一下嗎?”

袁一寰聳聳肩:“你不介意的話。”

馬蕭蕭關上門,反手貼上臉頰,有點燙。

兩人站在窗戶前面,吃餅幹喝牛奶,看雪。

袁一寰問:“你去實驗室,還是回家?”

馬蕭蕭說:“先回家。”

袁一寰點頭:“我陪你過去。”

他說得無比自然,馬蕭蕭有點不知所措:“太麻煩你了。”

袁一寰說:“應該的。”

馬蕭蕭一愣,才反應過來:“其實也不嚴重,昨晚……太突然了,吓了一跳。這種情況……我知道怎麽溝通。”

袁一寰微微皺眉:“怎麽溝通?”

馬蕭蕭沉默,只說:“我想和他兒子談談。”

這句話聽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但是袁一寰沒再追問下去。

馬蕭蕭說:“你不去實驗室?”

袁一寰說:“趁機。”

馬蕭蕭又是一愣,忍不住笑了。

雪把狂歡的痕跡都掩蓋了。大教堂前的校長塑像變得很滑稽,雙肩和頭頂各堆着一坨雪,面色凝重地拄着手杖。臺階下有個面目模糊的雪人,系着一根校徽頭帶,大概是昨夜最後一撥慶功的學生留下的。兩側方庭挂着的校旗被雨打濕,然後凍硬。馬蕭蕭仿佛想起什麽,回頭看了看,那面褪色的彩虹旗依然在遠遠的窗子下面垂着。

馬蕭蕭搓搓手,站着沒動,袁一寰借了雙手套給他戴,手指有點長。袁一寰也不着急,捏了個雪球,放在雪人頭頂上。

地上最深的痕跡是他們兩個的腳印,狂歡過後的校園還沒有醒來。只有大教堂不知疲倦地立在那裏,門楣上的聖徒像依然蹙眉垂目,淚衆生苦。

“Do you want to build a snowman?”呂芳在門口拿簸箕鏟雪。

“It doesn’t have to be a snowman~”黎音音往雪人臉上插胡蘿蔔鼻子。

“……”馬蕭蕭有點僵硬地擡手打招呼。

袁一寰說:“你們好早啊。”

兩人看清了,滿臉驚訝,眼裏精光一閃。黎音音胡蘿蔔一下沒拿穩,大頭作軸,骨碌碌在雪地上滾了半圈。

呂芳指黎音音,“她沒有見過下雪,一早就激動得大呼小叫。”

黎音音說:“我見過!就是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

呂芳說:“這就叫大嗎?你去過東北嗎?”

馬蕭蕭:“……”

女孩子們還是這樣活力十足,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松鼠騰躍而過,樹枝上簌簌地抖下雪來。

呂芳轉身往屋裏跑:“我去拿點花生來喂。”馬蕭蕭注意到她雪地靴上面穿的還是棉睡褲。

黎音音撿起胡蘿蔔,手套上粘滿了雪,凍得小臉通紅,旁邊立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雪人,戴着草帽,系着一條校徽圖案的圍巾。眼睛是一對小蘋果,蒂子朝外,嘴是一條豇豆。

袁一寰比了個拇指:“酷。”

“謝謝……你們這是去晨跑了嗎?”黎音音滿臉混雜着興奮與困惑。

馬蕭蕭:“……”

袁一寰示意他先回家去,自己來解釋。馬蕭蕭頓時有點不祥的預感,當然,他還是信任袁一寰的。

蔣元仁的車不在停車位上。這什麽也說明不了,他有時也把車停在小區外面的車場。

馬蕭蕭在門前的墊子上蹭了蹭雪,覺得很可能人去樓空,心裏卻意外地平靜。掏鑰匙開門,一點也沒有猶豫。

門從裏面扣着鉸鏈。

樓梯上響起聲音的時候,馬蕭蕭回頭看了看,袁一寰做了個很小的手勢。

在這裏等你。

馬蕭蕭點點頭。

“你介意說英語嗎?我中文不太好。”

面前的男孩子異樣地整潔,眉眼輪廓清晰得像描出來的,皮膚光滑,唇角小動作有點多,看人的眼神卻定定的,典型的ABC面相。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馬蕭蕭回答。

“我叫Tony,聽我父親說起過你,馬蕭蕭。”

他回身,像大人一樣老練地伸出一只手。馬蕭蕭把外套和包搭在椅背上,和他一握,兩人在餐桌邊坐下。

昨天晚上,蔣元仁就坐在這張餐桌上。

“我知道你肯定有話想說。昨晚你的朋友發來信息,我父親非常擔心,你可以想象,但是他說,你很理性,容易溝通。所以我說服他去上班,我來和你談談。他同意了,覺得你和我一樣,都還是孩子。”

馬蕭蕭看着他,想起了圖書館裏挂着的優秀新生的大幅相片和簡介。典型的美國孩子,自信,篤定,滔滔不絕……甚至比年長十歲的他自己更有氣場……另一個世界裏長大的……

眼睛很幹淨,直白,有活力……和叛逆,和罪,和痛苦,仿佛毫無關聯……沒有一點異樣……也許這就是最大的異樣……

“我很驚訝,或者說,受到了驚吓,”馬蕭蕭在餐桌下面握緊了手,“希望你原諒,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我只想确認,你是否需要幫助?或者有沒有某些方面的困惑?”

Tony張開手臂,雙手放在桌子上,一根食指緩慢無聲地叩擊着桌面,神情依然很淡定:“如果我說不,你會失望嗎?”

“如果真的沒有,那我為你感到慶幸。”馬蕭蕭努力直視他的眼睛。

男孩子的眼裏閃着饒有興趣的光,“你很專業。”

馬蕭蕭在心裏笑了笑,“謝謝。”

“你覺得我們不道德,瘋狂,或者肮髒嗎?”

“蔣先生和你說過我的專業嗎?道德判斷只是一種生理反應,非常容易受到幹擾。我不覺得它至高無上,我只希望……沒有人在關系中受到不必要的傷害。”

“我明白你的意思。從我十四歲開始,我母親大概是知道的,因此對分居兩年并沒有異議,我想上大學以後,就不會再繼續了。我們從來沒有就此發生過争吵,也沒有外人知道……除了你。”

馬蕭蕭努力深呼吸:“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好奇是因為你的專業?”Tony眼睛裏的警惕,是一點一點,像瓷磚的縫隙滲水一樣滲出來的。果然還是個孩子。

“因為我是個人。”馬蕭蕭盡量把這句話說得輕松一些。

“原因很簡單,我父母,都非常壓抑,”Tony抱住手臂,流露出一種“你大概愛聽這些”的神情,“你沒有見過我母親,她……腿腳不方便,小時候得過病,到美國以後,信了基督教,因為教會容易交到朋友。她……不需要多少愛情。”

“婚姻不需要愛情。”馬蕭蕭直白地說。

“但是需要信任與……共鳴。”

“不幸的婚姻是因為缺少這些而不是愛情。”

Tony吹了聲口哨:“哦,女孩子們一定很喜歡你,情感專家。”

“但願我也能喜歡她們。”

Tony警覺地坐直了:“你是同性戀?”

“If you like it.”

“好吧,這不重要……總之,壓抑,和喜歡男人女人,和中國人美國人,和別的什麽都沒有關系,有時候,是一種選擇,他們自己選擇的,甚至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如果說有代價,那就是我也繼承了這種壓抑,總要有個辦法……我說不明白……你能懂嗎?”

Tony看起來并不像他的口氣那樣焦躁。

如果我說我懂得,他相信嗎。

馬蕭蕭平靜地想。

外面,袁一寰和呂芳蹲着,圍觀松鼠吃花生。袁一寰看了看表,身後有紗門響動。

他站起來,回頭,對面的房子裏,徐廣和Scott裹得嚴嚴實實,一前一後出來了。

徐廣的目光從雪人移到松鼠,再移到袁一寰身上。

呂芳沖他揮手,徐廣徑直過來,劈頭問:“馬蕭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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