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世人

劉中抄着石敢當,帶上劉前和于英趕忙往山上跑的時候,還有些擔憂地回了幾次頭。

“廣忠,別看了。保命要緊。”于英一把揪住他,往山上扯去。

“我……我覺得這樣不合适。”劉前說着,一面不住快速擡眼,觀察着于英的神色反應。

長樂在後面催促:“我們回去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是先回木屋吧。”

劉中眯着眼,只見着簡明庶往伐木場方向跑去了。他想着簡明庶這幾天遇見什麽都一副沉穩又放松的樣子,心一橫,跺腳就往山上走去。

四個人沒走幾步,擡頭卻遇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素秋沒穿着早上分別時候的黑底繡花裙子,反而換了一身紋飾滾邊更為華麗的衣服,就連耳環都換成了垂到胸口的誇張的彩帶款式。一會兒沒見,她一反木屋中的樸素樣子,銀镯首飾招呼了滿身。

她不僅滿胳膊綴滿了銀镯,胸前也配着三層疊戴的碩大銀項圈。

素秋攔住他們的去路,問:“你們去哪兒?”

長樂答:“回小木屋啊。”

“哦——”素秋拖長了音應了一聲。

她朝着另一個方向指了指:“今晚去村子裏住吧,不住木屋了。”

這提議正和于英心意。伐木場遇着抽煙袋的村民,幾句閑聊說得她心裏直犯嘀咕。本來她打算着等立龍門之後,向簡明庶告別,就在劉前指着的村子裏躲上個幾天的。沒想到素秋主動來迎接三人,更主動提起住村子裏,還免得她同簡明庶說明了。

那個叫簡明庶的小帥哥雖然看着年紀不大,但于英和他說起話來,她倒真有些發憷。如此甚好,甚好。

于英美滋滋地想着,不住點頭:“嗳、嗳,這樣更好!”

長樂狐疑地看了素秋一眼,随便扯了個理由:“我認床,我們能不能還住木屋。”

笑容在素秋臉上僵了一瞬間,表情就又和煦起來:“那你們自己決定住哪裏吧。”

劉前小聲說:“簡先生說今晚還住……”

于英立即咬牙瞪了他一眼,劉前識趣地閉上了嘴。而劉中則一直緊閉着嘴巴,一副拒絕溝通的樣子。

四人交換了眼神,長樂忽然有預感,除了他以外,另外三人并不想聽簡明庶的,住在小木屋。

面面相觑,四人沉默了片刻。

“就住村子裏吧,人多也好照應。”劉中提議道。

素秋的目光掠過四個人的表情,見再無異議,背過身子,為三人引路。

簡明庶和劉若男一直跟着朱大姐,見着她失神般地向前走着,出了林子,往一座石頭砌的堡壘走去。

下山的時候,簡明庶大致打量過這個村子的布局,當時就覺得這座堡壘頗為奇怪。

遠遠看上去,這棟建築不像谷倉、也不像堡壘,倒像是放大版的墳冢。

堡壘看起來像是村前河流的源頭,只是不知道為何這個“源頭”非得圍起來,還用了厚重鐵門,加上玄鐵虎頭大鎖。

相對于這個小村莊封閉落後的模樣,這安保等級,已經算是最高警戒級別。

簡明庶下山時特意留心過,這鎖分明是完好無損、鎖得嚴嚴實實。現在,虎頭像是被人從中生扯成兩半,裂縫處留着駭人的形變。

朱大姐在門口愣了愣,輕輕推了鐵門僵僵地走了進去。這門看起來有五米高,從滿門鏽跡判斷,應是純鐵澆築。朱大姐看着瘦弱,推開之時竟像是推了一扇木門那麽輕便。

簡明庶急忙跟上,也往石堡壘走去。堡壘形圓座方,雖然條件有限,但是修葺的規整,甚至鐵門上方還留着兩米高的傳統石雕門頭。

“明大哥你看,這大門上畫着圖案。”劉若男看着鐵門上的石雕說。

“傻姑娘,這叫門頭。”白無常不失時機地揶揄了一句。

“老七說的對。”簡明庶點點頭,耐心解釋:“以前的門頭、瓦當都很講究,要麽雕刻吉紋要麽做厭勝紋樣。這刻的是……”

簡明庶皺起了眉頭,他抿緊嘴唇,猶疑了幾秒鐘。

這上面雕刻的是四個并排的小人,都是圓臉吊梢眼,左右耳朵插着桑樹枝裝飾。這是巫祝之中用來追魂的“四方小人”。

“這雕刻的紋樣,是招魂用的。”簡明庶簡短地說,見劉若男微微睜大了眼睛,又補充安撫道:“不一定是邪術。也可以用來祈福,比如有名的楚辭《招魂》、杜甫的《彭衙行》,這裏面提到的都是安撫含義的追魂術。而且,在雲南玉溪、昭通這樣的靈地,追魂還演變成了祈福的節日。”

能用以祈福,自然也能用以巫詛。簡明庶想了想,這後半句還是不說為妙。

他擡頭,頗為嚴肅地看了看頂上這列追魂小人:“裏面可能有危險,你倆要不還是在外面等,或者先回小木屋。”

“我一起進去。”劉若男立刻說,“說不定我也能幫上忙呢,就像剛剛。”

簡明庶想起剛才,她倒的确膽大心細,算不上拖後腿,甚至可以封個神助攻。

他點了點頭:“那随機應變。進去不要亂跑。”

鐵門錯開了一道小縫,自裏面幽幽地刮着冷風,隐隐約約還有些水聲。

簡明庶輕推鐵門,這門比預想中還要沉重許多。

他傾着身子,用上胳膊撐着鐵門,方才推開了大約兩掌寬的距離。這不寬的縫已夠一人側身進入,簡明庶打頭就走了進去。

有一瞬間,他懷疑此前拜錯了神樹。

一進堡壘,他的目光就被疏星河漢吸引。穹頂之下,是一片巨大的湖,隐隐湧動着波瀾。湖中心有一片小汀,生長着一棵像是玉石質地的樹木,幽幽的發着冷白的光。

不僅如此,簡明庶目所及之處都長着無數玉質蘭草,湧動着似水般的霁色光芒。行走之間,蘭叢中還驚起片片流螢。

這是見着真正的種玉栽瓊、河漢低垂。

簡明庶回想起林中那個挂着黑紅幡、列着十二面鼓的詭異榕樹,二者相較,怎麽着都是這棵更像“神樹”。

堡壘裏全然沒有朱大姐的身影。

玉樹蘭草發出的微光不算強,勉強只能映照個大概,從橫貫整個內部的對流冷風來看,正對着大門的方向應當還有另一個出口或者地洞。

“哎,這麽個适合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可惜我家阿黑不在。”白無常幽幽地說。

簡明庶順口回道:“你想坑死老八麽。上一個開這種玩笑的鬼吏,還在畜生道受過呢。[1]”

白無常嘆了口氣:“藐視鬼權啊。仙界、人間都不搞滅人欲那一套了,咱們冥府和酆都獄怎麽還這麽俗套。”

簡明庶置若未聞:“歡迎向酆都議會遞提案。”

白無常禮節性地假笑了一下。

劉若男默默聽着二人對話,忽然問道:“明大哥,你不是冥府的人,也不是我們認識的人,為什麽會來這個地方?”

簡明庶一怔,而後立即極快地含混道:“我答應了別人一件事情。”

劉若男:“是誰?是……”她沒問下去。

簡明庶沒體會出沒問出來的遲疑的含義,直言道:“是我義父。”

劉若男像是極大地松了口氣。

她壓低聲音,望向地面:“明大哥,你有對象了麽?”

簡明庶漫不經心地答:“我不談對象。”

這倒是實話。

他不是沒有過這方面的想法,只是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發現——他的時間流逝,似乎總要比他人慢一些。一路上,他總是送別的那一個。無論是最開始的父母、姨母、兄弟,甚至侄兒女、侄孫兒女輩都垂垂老矣,簡明庶還是這幅模樣。

直到洋人便用鴉/片大炮雙管齊下轟開了最後一代王朝的國門,泱泱大地如玉山傾頹,亂世之後,簡家再也無人可送、獨獨留了他一人。

那之後,他見着王朝傾頹、見着亂世混戰,又見着星火燎原、直到現在的一片清平。兩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也足夠幾代人娶妻生子、生生不息,也足夠白雲蒼狗、滄海桑田。

有時候,簡明庶在想,鲲鵬該是何等寂寥。他只活了兩百年,對幾萬歲的鲲鵬來說,甚至不過彈指一瞬間。

上萬年來,八荒變華夏、大廈換瓊樓,就連冥府首領這種“長生”些的,也換了數代。不知鲲鵬心中是何感想?

鲲鵬是因為太過于寂寥,所以才收養了同樣時間停滞的簡明庶麽?

簡明庶隔着袖子,摸了摸左手小臂上的紋路。他的人生,似乎在烙下這個印跡之後就全然改變了。

或許真如當時姨母請的那位“高人”所說,這些黑雲缭繞的痕跡,是來自冥界的詛咒。

劉若男滿腹心事,地面太黑,她不小心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

“天哪。”劉若男低低的驚呼聲從身後傳來。

簡明庶朝着聲響看去,在黑暗中辨認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他上前幾步,難以置信地多看了幾眼。

這是一個不算大的黑棺材,頂上用鐵鏈吊起、下面連着鐵鏈固定。

堡壘裏晦暗,一進來都被散着光芒的玉樹蘭草吸引,全然注意不到周圍的這一圈棺材。簡明庶向前走了幾步,借着微光看見,這不是獨獨一個棺材。貼着堡壘的弧形牆面,挂滿了一溜黑棺材,大致估算,就有二十多個。

“棺材上似乎有照片。”劉若男又有了新發現。

棺材挂得太高,只有白無常能飄上去看了看。他看完一圈,飄了下來:“小姐姐們,都挺美,也夠慘。”

“們?”

難道這個繭世界的主神不止一個人?

他正想得出神,沒留意鐵門忽然阖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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