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笑顏
伍舒揚小小地後退了一步,看着簡明庶熟練地落好九宮八卦。
“庚申月戊子日子時。”簡明庶自語道,他掐着修長的指節,往上推甲子:“丁亥、丙戍、乙酋……”
“上元陰遁九局。”伍舒揚直接提示道。
簡明庶回頭看了他一眼,眸中有些意外之喜:“不錯啊,舒揚小朋友。”
說完他再次回頭,按逆序将十天幹排入九宮。
伍舒揚看着他駕輕就熟地查時辰、推旬首、定值符、安八神、排八門,一系列流程行雲流水,娴熟地像是随手揮就。
甚至可以說,奇門遁甲這種晦澀東西,簡明庶這個現代人用起來,甚至要比伍舒揚都更為游刃有餘。
轉眼間,簡明庶已經落完八門,正對着石室的八個出口确定方位。伍舒揚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只花了不到五分鐘,比他當時算生門,快了幾倍不止。
“看的暈吧?”
簡明庶發現伍舒揚盯着是牆上的九宮八卦圖發愣,沖他一樂:“有空再和你解釋,現在得抓緊時間。”
簡明庶一心對着方位,袖口規整地卷起,露出左邊小臂的黑色印跡。
……這個印跡。
昨夜雪夜初見,他見着這人臂上缭繞黑痕,瞬間就想起了因為自己的失誤,而被冥府除名的孩童。
伍舒揚“存在”了很久很久,一開始,他還在算着自己的年歲生辰。再後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這麽過着,時間的刻度在他看來,仿佛變模糊了許多。一年或者是十年,對他來說,差異并不大。
雖然時間記不清楚,不過這個印跡,他倒是記得來歷。他曾在緝拿厲鬼過程中救下過一個孩童,離開時,他的黑色鬥篷燎傷了孩童的左臂,留下了這麽幾道黑色的缭繞痕跡。
為了這件事,伍舒揚還特意去了冥府一趟,詢問了五殿閻王閻魔王,酆都獄鬼火燎身,會不會有什麽後果。
“這男童為酆都獄标記,已不歸冥府管轄。”
當時的閻魔王是範仲淹[2]。他上任幾百年,也是頭一次遇着這種事情。
範仲淹搬來了一大堆生死簿、功德簿,來來回回找了許多遍,都沒查到那個男童的名字。他思來索去,不得其解,勉強給了個“不歸冥府管”的解釋。
當伍舒揚進一步追問此事是好是壞之時,閻魔王解釋說:“此非壞事。不歸冥府管,至少跳脫了尋常人的生老病死,也不會有人按命簿索命。至于他能活多久,沒了命簿,那只能看他個人造化。”
範仲淹1052年走馬上任,勵精圖治數百年,直到張廷玉來才卸任。按此大略估算,眼前之人,如果真是他不慎留了印跡的人,應當至少活了數百年。
眼前的這個“簡明庶”,可能是他曾經遇見的那個孩童麽?
伍舒揚看着簡明庶頂多二十出頭的模樣,心中不住思索。
“你沒算錯,剛剛關上的,還真是生門。”
一番搗鼓過後,簡明庶核算出來的方位恰巧和他們進來的那扇石門吻合。
忙活半天,還真是他親手把逃出的門關上,這還不算完,還引來了一通道的溺死女鬼。
簡明庶嘆了口氣:“這下完了。”
他随意斜斜地倚着石牆,左手插着兜,右手下意識地轉着桃木刀,不住地思索其他的可能性。
伍舒揚站在他身邊,黑色風衣垂墜平整。他雖是随意地站着,卻從頭頂到腳尖都透着端正。石室壁上幾盞昏暗的光籠了他一身,這點暖色依舊改不了他過于蒼白的膚色。
就像幾百年沒見過太陽似的。簡明庶瞟了伍舒揚一眼,心中暗想道。
他百無聊賴地轉着桃木刀,翻開手心看了看,還是三道血痕。簡明庶将手背翻過來,又看了一眼手背上的黑血印跡。
“還是抹去為妙。”伍舒揚忽然開口說。
簡明庶摸了摸這一小塊印跡,低聲說:“現在還不行。”
現在,外面還不知是什麽情況;劉若男還一個人留在玉樹湖水祭壇,只有一把不知能抵禦多久的紅紙傘。
簡明庶心神不寧,在手上不住打轉的桃木刀脫手,掉落在血嬰屍堆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上前兩步,彎腰撿起小刀,下意識瞥了血嬰堆一眼。
烏紫色的小嬰兒們蜷縮着,身上都是濕噠噠的粘液,小小的胸腔有節律地一起一伏。
簡明庶險些被吓到,立即後退一步,站立不穩,被人從後方扶了一把才站住。
伍舒揚單手扶住了簡明庶。見他站穩,伍舒揚迅速抽了手,後退一步,恢複了之前站立着時候的安定。
簡明庶還沒緩過神來,他不自覺放輕了聲音:“這群血嬰,是活的。”
對方毫不驚訝:“是。”
見簡明庶小小吃驚,他又補充道:“我進來的時候,就是如此。”
“說起來……你是怎麽進來的?”簡明庶背着光站住,他的影子将大半個伍舒揚籠進黑暗之中。
伍舒揚沒說話。他一小片劉海随意撩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深沉的眉骨。
即使是這麽好看的臉,簡明庶也感覺自己的耐心受到極大的考驗。這人是很久沒和人說過話還是怎麽着,這麽高冷。
簡明庶盯住他,就這麽站在伍舒揚面前,逼迫他回答。
伍舒揚略高上兩公分的樣子,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右手腕,像是很不習慣坦白一般:
“判靈筆破開了玄鐵門鎖,我跟進來的。從那個門。”伍舒揚指了指隔了三扇門的一扇石門,“進來之後,判靈筆就不見了,那個門也打不開了。我花了一陣子,才算出生門的方位,剛剛打開走出去,就遇上了你。”
得,又繞回去了。
唯一能逃生的“生門”被堵。
簡明庶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他又把伍舒揚剛才的一番話回想了一遍,發現了一個兩個人都忽視了的盲點——
“你是說,你也沒看過血嬰堆下面是什麽?”
伍舒揚擡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簡明庶說得更直接些:“說不定,有暗門。”
對方朝他點了一次頭。
簡明庶立即拉起袖子,将僅剩的一邊襯衣袖子規規矩矩地向上折起。他算不上是一個多講究的人,就是折袖子非得規整這點,不知為何留了些強迫症。
他幾步走到血嬰堆前,倒提着一只小嬰兒的小腳,将它挪到一邊去。簡明庶算得上是輕手輕腳,血嬰并沒有醒過來。
他剛想提第二只血嬰的時候,一片綠火襲來,成堆成堆的血嬰化作灰燼。
簡明庶回頭看了伍舒揚一眼,對方一臉鎮靜,好像眼前這堆火和自己沒半點關系。
真沒見過這麽鎮定的縱火犯……簡明庶在心裏吐槽了一句。
眼見着血嬰堆越燒越小,漸漸地露出了一個本不該出現的東西——
“等一下!”簡明庶喊着,他回頭看了伍舒揚一眼,對方有一絲驚訝,但綠火并未停息。
事出緊急,簡明庶想起來他之前拿黑風衣燒桐人俑的時候,風衣起火,但自己全然沒受傷。
他三下五除二脫了身上的黑風衣,立即朝着血嬰堆上的綠火拍打。
火苗被扇得四處翻飛,見風就長,火勢反而更旺了些。
簡明庶看了眼手中的黑風衣,幹脆将整個都蓋了上去,不料綠火猛然大作,霎時火苗沖天。
火勢漸猛,簡明庶最開始看到的爆炸頭也開始一點一點沾到了綠火。
“讓開。”
簡明庶愣了一秒,被人從火堆上一把拖了起來。
伍舒揚信手揚起火堆上蓋着的黑風衣,翻了個面蓋在綠火之上。
緊接着,一張巨大的黑布,将整個血嬰堆蓋了個嚴嚴實實。隔着黑布,綠火透出來的光芒閃了閃,火勢逐漸小了下去。
簡明庶認了出來:這是剛才石道中罩住二人的黑色鬥篷,說不定,還是樹林裏大戰桐人俑時,伍舒揚穿着的那件黑鬥篷。
難怪簡明庶用黑風衣燒桐人俑的時候,外面綠火沖天,裏面毫無影響,原來另一面是用來隔絕火緣的。
“正面生火反面滅火,你這衣服倒是好用。”簡明庶見着綠火漸漸熄滅,隔着黑布冒出一陣陣的白煙。
伍舒揚含糊回答:“統一發的。”
簡明庶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什麽單位?還招人不?”
伍舒揚無奈地低頭笑了。他的上唇線舒展開來,像是舒展的海鷗翅膀。
他的笑顏和平時拒人千裏的氣質全然不同,反而是幹淨透明的笑容。
簡明庶沒料到自己普通一句話還能勾出這麽一個動人的笑容,險些有些看愣了。
他忽然反應過來,從熄滅的血嬰火堆上撿起黑布和黑風衣,信手拍了拍灰,掩蓋自己的失态。
和預想中一樣,無論是黑布還是黑風衣,一絲燒傷痕跡和煙塵都沒有。
“這到底是什麽黑科技,太好用了。”簡明庶感嘆道,“你不會是未來的人,穿越來的吧。”
“你喜歡,風衣就留着吧。”
伍舒揚只接了黑布,他的唇角還殘留了一絲方才那個幹淨的笑容。
“不瞞你說,我是正有此意。”簡明庶幽默一笑,生怕伍舒揚反悔,迅速将黑風衣套在身上。
他回身,在一堆燒的焦黑的血嬰屍體中,挖到了那個熟悉的人。
一頭卷曲的大媽爆炸頭,玫紅色的運動衣。
是朱大姐。
或者說,是朱大姐的“一部分”。
她身上被啃噬的一處好地方都沒有,有些傷口毛毛躁躁的,像是被什麽動物咬住之後又生生撕開。
簡明庶又撿開了幾只血嬰,在朱大姐的身旁又露出了一只手。
“這是……”
簡明庶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