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明的眷顧[加注釋]

長樂劉中告別之後,素秋也轉頭走了,将劉前和于英轉給了一位村民帶路。

村寨坐落在山腳下。和尋常一頭吊起的吊腳樓不同,這個村寨時興的都是“撮箕口”,也就是雙頭都懸空的樣式。

進村寨是一條石板路,兩旁挂滿了的蜜蜂形狀的風筝,黑底繪着油彩。挂在道路兩旁,就像列隊歡迎的儀仗。

“這是祈福的送祟筝。這一溜是做好的,只等打頭的引筝來了。”帶路的老漢說。

于英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彩繪風筝。

風筝的皮看起來有些厚實,摸起來不像布帛,反而有些粗糙牛皮的觸感,離得近了,還有一股焦糊的臭味。

她好奇問:“大哥,你們這風筝,什麽做的,摸起來怪手生的。”

帶路的老漢站住腳,他還銜着銅煙袋,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出濃郁的青灰色煙氣。濃煙散過後,老漢的眼神裏閃着奇怪的光。

他硬擠出一個笑容:“這是剝下來的皮。”

真是剝下來的獸皮。

于英立即從黑風筝上收了手,臉上不太好看。

“剝皮之前,我們将它捆起來,曬上一陣子,要是沒太陽,就鼓風吹。皮幹了些之後,從腦門鑽個洞。”

老漢拿着煙袋鍋比劃了一下于英的額頭。

“就在這裏,把燒滾了的油澆進去,熱油墜着幹皮,一下就能和肉脫開。這樣剝下來的才完整,也不容易破。”

這個比喻讓她全身都不舒服,好像自己的腦門皮真的被拉起來,鑽了個洞一樣。她有些後悔問這個問題。

“喏,你看,那邊兩個丫頭,正在剝皮呢。”

道路末頭,兩位少女坐在樹下,二人中間放了一只五花大綁的黑山羊。山羊臉上塗脂抹粉,頭上還頂着一朵巨大的紅花。

羊皮有些皺巴,看着像活了幾百年的一樣,幹癟又衰老。

左邊的小姑娘麻利,她下手,彎刀尖紮進山羊額頭,破開了一個小口。

她用刀尖挑着這個口子。另一個迅速滋了一勺燒滾了的油進去。

有些松弛幹癟的皮迅速從羊身上垮下,遠看就像垂落的,皺皺巴巴的舊黑窗簾。

沸騰的油在皮下噼裏啪啦地炸着,熱鬧的像除夕的鞭炮。一股焦糊的氣味兒傳來,熏得于英捂了鼻子。

趁着這個空檔,一人按頭,另一人彎刀一轉,羊頭順順當當就被解了下來。

等滾油炸響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小姑娘刀尖順着羊後背一劃拉,像脫一件衣服一樣,把整塊羊皮剝了下來。

這還不算完,她拿刀尖對準脊椎骨縫,熟練地剔出了幾節骨頭。另一個小姑娘接了脊椎骨,在一塊磨刀石上開始霍霍打磨。

“這是在做骨哨。”老漢敲了敲手邊的一個風筝,風筝喉部的地方放了一個類似于埙的東西:“剝皮做筝,剔骨成哨。”

拿刀的小姑娘開始抽筋。

這一幕看得于英有些發惡心,她不願意再多看,催促道:“大哥,我們走吧,不看了。”

老漢點頭同意,帶着兩個人往村寨深處走去。

冬日裏黑得早,村寨裏還沒上燈,吊腳樓後栽着的竹子,夜風一吹,就像張牙舞爪的黑影。

石板路來到了一個岔口,左右看着像是兩幢一模一樣的吊腳樓,都是一共二層、飛檐穿鬥。左側那幢一層砌的嚴嚴實實,只留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縫,沒亮燈,穿堂風吹得嗚嗚作響。

“救命……救命。”一陣若有似無的女聲從左邊那幢吊腳樓傳來。

另一幢吊腳樓出奇的寂靜。

引路的老漢停了下來。

“這兩幢都沒人,你們自己挑吧。”他磕了磕煙袋,深吸一口,等着兩個人做選擇。

于英裝作沒聽到求救聲音,連一秒都沒糾結,直接指了右邊那幢:“就這個吧。”

“确定麽?”老漢問。

“哎,選定了。”

老漢後退一步,讓兩個人通過:“裏面有飯有菜有熱水,好好飽餐一頓,之後上路。”

上路這個字眼,聽得于英非常不舒服。她寄住在這裏,也不好挑剔什麽,忍了忍,繞過這個怪老頭走了。

沒走幾步,她回頭問:“那,和我們一起來,回去拿東西的那兩個年輕人咋辦?他們知道我們在這邊不?”

老漢朝她怪笑了一下:“主母親自去請了。”

“你說的是素秋?”

他們下午遇着的人,除了素秋也就是兩個殺豬的小姑娘,怎麽看也都是素秋更像主母一些。

老漢幹笑一聲:“我早說過,這裏沒什麽素秋。”

又來了。

老頭子怪裏怪氣,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于英懶得多和他辯駁,只說:“過會他們來了,還麻煩大哥将他們帶過來。”

老漢沒出聲,只站着抽煙。于英有些厭惡地皺了眉頭,拉着劉前往吊腳樓走去。

一樓是空的豬圈,他倆直接上了二樓。

二樓不大,正門上挂着一個巨大的紅花,讓于英聯想起黑山羊頭上那一朵。

她有些厭惡地拉下紅花,推開了木門。

堂屋裏,白紙人整整站了一屋子,齊刷刷地看向于英。

屋子正中央,擺着剛才看到的剝皮工具。

雪後初霁,一聲悠揚清亮的哨子響起。

巨峰狀的風筝穿林而出,直上夜空。

打頭的風筝,底色是奇特的膚色,繪着五彩油繪。巨大風筝的上部,裝着一只白色筝哨,形狀就像一節镂空的脊椎骨。

尖銳的哨音是送祟筝的序幕曲,随着哨音響徹雪原林海,林中迅速飛起一排排彩蜂般的風筝。

人皮筝越飛越高,月色粉飾上一層蒼涼色彩,離遠了看,筝上紋案不像彩蜂油繪、倒像是于英的臉。

幾聲尖利的哨響劃破了石室裏的沉靜空氣。不知是距離遠、還是深入地下的緣故,這聲音若有似乎。

伍舒揚不被這噪音幹擾。他迅速掐了簡明庶的手腕,又确認了一次脈搏。

脈搏确确實實是沒了,甚至連指尖開始發冷、泛着些灰白。

他瞥了一眼腕表。

時間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活着”這個狀态,對伍舒揚來說,已經是太久之前的記憶。他有些想不起來,死後過多久就要魂魄離體。是一分鐘?還是四分鐘?

簡明庶一側的袖口仍然整齊地疊着,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胳膊。有幾絲黑雲缭繞痕跡,攀着手腕下幾厘米的位置,稍稍露出了頭。

這印記。還有判靈筆。還有他不住收集的血魄。

——簡明庶究竟是誰?

伍舒揚像在長夜中摸索一個不存在的答案。

石壁上的燭火越燃越小,衰弱到綠豆那麽大。室內的光線變得昏黑不明。

燭光像在催促他一般,一盞挨着一盞,依次熄了。

最後一盞燭光熄滅。黑暗,一瞬間吞沒了整間屋子。

石室不再有一絲光亮,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對方的輪廓。

隔了點距離,他感受到一點微不足道的體溫。鮮活的、有生命的人才有的體溫。

伍舒揚憑着記憶中的方位,靠向簡明庶。淡淡的茶香混矢車菊氣味傳來,讓人莫名聯想起黑夜裏,獨自綻放的昙花。

他伸出手,觸到他光滑溫熱的臉頰。這是他許久不曾觸碰過的溫度。

伍舒揚避開過多接觸,只用一個指節,輕輕托起簡明庶的下巴。他盯着本該是簡明庶臉龐的方向,好像能在化不開的黑暗中看清他一般。

這個人的身份在他心中還只是個疑影,但這個疑影他已經追尋了太久太久,久到再也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可能性。

石室裏漆黑又寧靜。伍舒揚的聲音低又清晰。

“別睡了。”

他極其克制地吻了簡明庶的唇角,施舍給他一縷魂氣,如輕風拂過,又如蜻蜓點水。

秒表咔嚓一聲,走完了這一圈的最後一步。

伍舒揚,向來是恪守規矩的一個。

雖說伍舒揚禮樂射禦書數六藝俱習,但最讓他癡迷的,是數。

無論是各類算數、易數、盈不足術,到後來的天元術、四元數,還是近來發展起來的微分、積分、拓撲、統計……任何的數術,玄妙變化之下,都有規律可循。[1]

甚至可以說,數,就是規則和規律的具象化。

就像他充滿了克制、規矩和深思熟慮的人生。

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像精确謀劃過的登天梯。直到二十六歲,突生變故。

那夜的絲竹聲聲亂了他的心弦,觥籌交錯之時,他獨一人自門外走來,闖進了這個本不歡迎他的宴會。

“我要你們,全部陪葬。”

他獨一人站在廳中,堂上芸芸賓客只以為這是一句什麽笑談,發出陣陣哄笑。

“子珏将軍,您一個人,唱什麽大戲。”

直到刀光劍影,暮鴉驚散,狂血迷亂。粘稠的血濺滿了蘭廳,枝燈被這番荒唐撞到在地上。

——“你——你瘋了!你——你不是子珏?”

張永清仰倒在地上,渾身顫抖得看着伍子珏紅如瑪瑙的眼。

這雙眼睛和他記憶中不一樣,這個嗜血魔頭也和他印象中克制有禮的伍子珏不一樣。

血屠過後,如大夢一場,只覺悲涼。

陪葬又如何,他再也追不回他的青陽。

伍舒揚安定地坐在黑暗中,整個石室像被沉墨傾覆,又暗又靜。

石室內的空氣依舊稀薄,雖然伍舒揚體會不出差異。簡明庶那邊還沒有動靜,他不打算再等,揚手用黑色鬥篷攏住他,鎮定地将他扶了起來。

簡明庶看着修長挺拔,腿長手長,但沒有想象中沉。

黑暗中,伍舒揚沿着牆壁,一道門一道門地摸過去,直到摸到簡明庶死前指着的那一扇。

他伸手,輕輕推動了這扇厚重的石門。

門後,是一片黑色荒原。

一片片血肉模糊四肢扭曲的“人”,他們的臉皮像被胡亂扯下,肌腱淩亂地挂在臉上,整整齊齊地轉頭看了過來。

擁擠的血屍像血色潮水,迅速向伍舒揚圍攏。

他不慌不忙,将黑色鬥篷往下拉了拉,仔仔細細将簡明庶遮好,一根頭發絲都沒露出。

失去簡青陽之後,他已再無可失,也早已什麽都不怕。

在他側臉遮掩簡明庶的時候,血屍奔湧,瞬間将二人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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