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眼為陽

“還挺詩意。”

順着他的轉述,簡明庶仿佛見着柔而韌的百子蓮,獨獨一朵,生在渾噩狠戾的惡土之上。

他罕見地起了幾分好奇之心:“這位‘煉獄獨花’,是誰?”

黑暗中,老鹿像是低頭沉思了一陣,認認真真的在回憶。

他停了許久,嘆了口氣說:“過去太久,我實在記不起此人的姓名。只記得姓氏不算常見,似乎是姓伍。”

“姓伍。”

簡明庶低聲重複了一遍。可巧,自從中元節過後,他的生活裏莫名其妙地冒出來幾個姓“伍”的,像是跟“伍”這個姓氏杠上了一樣。

“可按你剛才所說,真正的酆都獄裏押着的‘那位’,他那麽厲害,都逃不出來。這位‘煉獄獨花’,又是怎麽出來的呢?”

老鹿的鹿角左右晃了晃,這是在搖頭。他說:“誰知道呢。”

這對話被一陣滋滋啦啦的電流幹擾聲打斷。

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明……庶……7001、4……直播……具象……成。”

即使音質極渣無比,又斷斷續續,簡明庶不用仔細聽也明白,這是寶蒙的聲音。這是她的特別之處。

雖然幽冥深處萬鬼交談,導致幹擾嚴重,他還是猜出了這句話的意思:下一個繭世界已經來臨。

上一個結束還沒兩天——還真是一刻都不讓人休息。

簡明庶低嘆口氣:“老鹿……下次再來找你散心。我得回平都醫院一趟。”

黑暗中,飛廉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萬小心。”

簡明庶剛擡腳要走,忽然想起了什麽,轉而問道:“老鹿,能不能送我一程,打個飛的?”

深夜。

司機累了一天,上下眼皮在不住打架。他左手把着方向盤,右手夾着一根煙,想借此醒醒神。

酆都市這個鬼地方,一旦入了夜,即使開着遠光燈也沒法兒照清楚前路。今天更是如此,他的時速已經降到了40碼,一陣陣的鬼霧接連不斷往車大燈上撞,霧氣濃重地連地上的标示線都看不清楚。

他強撐着精神,想着還有十來公裏,興許能遇着可以歇腳的地方。

車前不遠處,大燈照亮的鬼霧之中,巨大的人影一閃。司機被這少說三米的巨影駭到,躲閃不及,還沒來得及打轉方向,直直地撞了上去。

“咚”一聲巨響,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在胸膛爆開。

慣性将司機狠狠摔在方向盤上,安全帶又将他重重地拉回座椅當中。神奇的是,這種巨大沖力下,他居然毫發無損。

“難道撞了人!”

司機頓時吓出一身白毛汗。開車幾年來,他是小心謹慎,連黃燈都不敢闖。

後怕,像烏鴉掠過心頭。他胡亂摸了一旁的手機,急忙按開了手機裏帶的手電筒,慌慌張張下了車。

車前方是一片幹淨的空地,無人。甚至連小貓小狗都沒有。這讓他大大地松上一口氣。開車這件事,雖然與人行了方便,但也是猛虎利器,一個不慎,極有可能改變幾個家庭的命運。

一輩子,一次事故都出不得。

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照亮了不大的區域,他将光亮往上挪挪,想順便看看車頭情況。

這一看,卻讓剛剛松下去的那口氣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兒。

車前蓋上,留着兩道巨大的凹痕,就像是撞上了什麽巨人的小腿。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城隍廟中,“哐”一聲巨響傳來,聽着是有人踹門而入,而且底氣還挺足。

酆都市城隍廟裏的鬼差,這幾日裏,原本就心裏窩火。

過個中元節,作為陰間的首都,他們的工作量不知大了幾倍,單單是流動鬼口控制這一項,已經讓他幾個晝夜沒怎麽歇息,生生是累的,連魂氣都散了幾縷。

眼下他終于發完了積壓的路引子,一時樂得清閑,剛剛坐下吃着供香午餐,一腳踹門聲,将鬼差心裏的怒火蹭地點了起來。

他在屋內将供香桌一拍,怒罵道:“哪個不長眼色的,閻王爺的門都敢踹!”

估計又是哪個不懂規矩、剛死的新鬼,不知道有七天歸煞的規矩,急吼吼地踹了門就想去投胎。

“拿個路引而已,趕着去投胎啊!”

鬼差罵罵咧咧收拾着供香,來人進門之後倒是不慌不忙,徐徐走來的步子沒了踹門時候的怒氣。

鬼差橫眉瞪眼地從城隍廟後面轉出來,迎面見着了來人,吓了個愣怔。

他立即佝偻身子,點頭哈腰問候:“簡……簡院長。”簡明庶被他前後的轉折逗得忍俊不禁,他強壓下笑容,佯裝冷臉看了這名小鬼差一眼:“我倒不知道,哪殿閻王搬來這城隍廟辦公了?”

鬼差慌忙陪笑:“那、那都是小人今天出門,踩上了狗血,一時迷了鬼心眼兒……”

簡明庶險些沒忍住笑。

他正了正顏色,吩咐道:“本市有個司機,剛我借他的車子打了飛的,給他記一筆陰德——至少得能讓他換臺新車。具體是誰,你們自個兒查監控吧。”

“哎、哎。”鬼差連連答應,心中是叫苦不疊。又打飛的,這個月已不知第幾次了。

每每簡明庶魂游冥府,懶得再折返回來的時候,總會借鬼使們的化身——有時候是搗蛋鬼寶庫的店主飛廉大人、有時候是黑白無常他們——附在他們的化身上,直接撞上來往的車輛。

如此一來,鬼使的化身崩裂,簡明庶的游魂就能一鍵重啓,和所有新鬼一樣,直奔當地城隍廟報道。

這個撞車抄近路的法子,就被這位為老不尊的簡明庶稱為“打飛的”。

酆都市城隍廟,好巧不巧,和平都醫院是鄰居,近得不到幾步路。故而打個飛的,也确實比游魂歸來,快上太多太多。

簡明庶交待完畢,心滿意足地出了城隍廟。

鬼差愁眉苦臉地坐回辦公桌旁,翻開了本市功德簿,對着一旁顯示器上的監控,開始回放。

這個事情,說來麻煩,卻也好找。

冥府的監控,和人間用的不太一樣。人間認人靠臉,冥界認人靠元神。這個監控沒法兒像人間監控一樣看清楚人臉,卻能看明白人、妖、魔、仙的真身或是元神。

他知道大致的時間段,只需要找出和鬼使元神相撞的平常人元神即可。

鬼差沒什麽耐心,開着最大倍速,一不小心回放多了,監控卡在了中元節前半小時的時間段。

監控靜止的九宮格畫面上,左下角平都醫院的大門口,鬼氣沖天。一團團紅色元神的陰兵鬼霧,齊刷刷地盯住了平都醫院大門口的方向。

鬼差眯着眼睛,放大了這段視頻,好奇地按了一下播放鍵。

這群肇事陰兵全體失控,撲向了平都醫院的大門,還沒走到半路,這一團團鬼霧像被一陣看不見的風,盡數吹開,化在空氣之中。

一團黑乎乎的鬼霧自醫院中走出,鬼霧當中,是缭繞的紫色霧氣。

“伍将軍?”

鬼差揉了揉眼睛,仔細确認了一下畫面。确實是伍子珏的元神無疑。

上窮碧落下黃泉,八荒六合窮四海,這暗紫色的元神,他是獨獨一份,決計不可能認錯。

可子珏将軍,去平都醫院做什麽呢?

鬼差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

與此同時,平都醫院18層,二魂歸位。

小黑貓還在窗臺上,和窗簾搏鬥個不停。滿天星靜靜坐落在床頭,熟睡中的簡明庶緩緩睜開了眼睛。

滿眼是透過窗戶的冷白月光,小黑貓的調皮姿态,以及缭亂的花影。

他緩緩從床上坐起身子,拉了拉睡跑偏的領口。明明是八月份,屋子裏的寒意卻莫名的濃重。

簡明庶輕輕嗅了嗅。

這屋子中,彌漫着一絲微不可查的烏木香氣。

繭世界的準備工作他倒是駕輕就熟,沒多久就帶好補給,匆匆下到一樓。

一樓走廊盡頭,手術室頂端已經亮起了“搶救中”的紅燈。看來,寶蒙發了消息之後,已經自行先進去了。

簡明庶邊草草套上白大褂,信手推開了手術室的大門,擡腳邁了進去。

連天黑夜,暗雨枯林。

斜雨如銀針,被狂風席卷着上下翻飛,直刮得人完全睜不開眼。這麽大的風,怕是打不打傘都一樣。

冷雨砸的什麽東西噼啪作響,卻只打濕了他的下半臉。

他擡手摸了摸,摸到了半片面具。面具摸着極為華麗,像是镂滿花紋,呈現出華麗的蝴蝶形狀。

“這主神搞什麽猶抱琵琶半遮面啊……”簡明庶摸了摸面具,試着想要揭開,臉上卻傳來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看來,是和臉皮焊死的。

真是惡趣味。

他剛想攏一攏白大褂,領口卻摸到了一個怪異的結。

一個還連帶着肉和神經的眼球鑲嵌在領口紐扣的地方,甚至連滑膩膩的手感都做得無比逼真。簡明庶這才注意到,他的白大褂已化成拖到地面的黑色鬥篷,帶着奇異的暗紋。

夜色正濃,烏漆嘛黑裏實在看不清衣服上的紋路,倒是領口當紐扣的眼球左右轉着,就像有生命一樣。

遠方傳來了低沉哀傷的管風琴聲,驚起一片黑色烏鴉。

簡明庶順着這列烏鴉擡頭,一個碩大無比的眼球替代了太陽懸在空中。眼球後面還帶着神經和血肉,眼白遍布血絲,像暗紅色的網,籠住了巨大的瞳仁。

巨眼的每一寸細節都被放大到看得清清楚楚。

冰涼而柔軟的東西環上了簡明庶的脖頸。這‘東西’,還帶着細微的吸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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