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獸為廬
黑鴉過林,獨眼懸于黯夜當空。
簡明庶二話不說,扯住這根纏住他的東西一拉,奮力甩在身前。
一堆巨大的黑色藤蔓扭曲在一起,藤蔓上遍布脹紅的眼。這坨藤蔓的根部張開猩紅大口,鋒利的亂齒獠牙之間,流着綠色的樹涎。
先不提恐不恐怖,這幅畫面倒是夠惡心的。
這堆藤蔓無法自控般地在地上蜷曲,漫天的黑色蔓枝揪住了一旁約莫三米高的枯樹,只咔嚓一聲,将樹冠整個擰折了下來。
樹冠沖着簡明庶腦袋頂兒砸下來,他剛奮力躲開,迎面就見着藤蔓張着數張可怖的大口撲了上來。簡明庶反應機敏,迅速側身躲開,轉而往相反方向跑去。
狂雨打葉,漆黑的夜中,他漫無方向,只能一味向前逃跑。
他聽到身後樹枝噼裏啪啦斷裂的聲音,像什麽東西碾壓過枯樹林而來。他一刻不停,枯樹林逐漸疏朗起來,從荊棘遍地、枝桠蔽天,漸漸轉成了稀疏樹木。
黑夜中,撥開最後幾枝遮蔽目光的枯樹枝,一個約莫體育場那麽大的猛獸從地面探出了頭。
這幅畫面讓簡明庶心中一沉。
真是前有狼後有虎,實實在在的進退兩難。
他回頭望了一眼,裂口藤蔓格外執着,還在距離兩三米的地方奔襲。它用像觸手一樣的藤蔓扒着地向前游走,遇樹碾樹,遇枝吞枝,簡直是排山倒海神掌嫡系傳人。
前方這個巨大的猛獸頭顱,張着布滿獠牙的大口,上齒支棱在地面上,就像要咬噬整片黑土地。它的額頭上立着兩個角,角上布滿了白色的囊包,腦後則插着沖天的銅管。
兩相比較,簡明庶還是選擇了囊包猛獸——至少,它不流綠色的口水。
肅穆的銅管音樂從猛獸方向傳來,簡明庶仔細端詳了一遍:前有囊包塔、後有管風琴,雖然模樣惡心,但這個結構,像是什麽教會或者聖殿之類的地方。
有不少黑色人影向着猛獸方向跑去,四面八方傳來了類似的樹枝斷裂聲音,黑暗中,他周圍似乎有不少人面臨着和自己一樣的境地——被藤蔓追趕,被迫走向猛獸巨廬。
他分神這片刻,身後的藤蔓已經勾住了簡明庶的黑色鬥篷,險些将他向後拉倒。
簡明庶回頭,迅速扯下被拉住的小片衣料,這藤蔓卻已經近在咫尺,再也難以拉開距離。
“伏倒,滑下來!”
右邊傳來了一聲提醒。簡明庶極快地瞥了一眼,是個瘦弱蒼白的男生,戴着黑蝶假面。
時間容不得猶豫。簡明庶有些單滑板經驗,他想象着腳下是單板,斜着身子朝着猛獸巨廬滑去。
原來腳下的土地居然是個巨坑,猛獸巨廬就立在坑底。只是腳下的坡度輕微,加上天色晦暗,奔跑的時候,他還真沒察覺出來這點微妙的弧度。
掌握訣竅之後,簡明庶就像乘上東風,朝着猛獸巨廬滑行而去。向下的沖力揚起了他的鬥篷下擺,就像禦風而行的俠客。
他回頭,見着藤蔓枝絕望地朝他勾了勾,卻連他鬥篷的邊兒都摸不到。
藤蔓怪物站在林邊,裂着巨口望了望,沒再追下來。似乎他的任務,只是把人從樹林中趕向猛獸巨廬方向而已。
猛獸的臉迅速放大,坡度越來越緩和,等他滑到坑底的時候,已經看不到猛獸疙疙瘩瘩的額頭,只能見着至少兩三層高的血盆大口。
猛獸銀色金屬般的牙齒犬牙交錯,就像利刃,直插入地面。利齒之間留了些縫隙,陰陰地刮着風。
近在咫尺才發現,猛獸巨廬後方的管風琴聲音簡直震耳欲聾,每一個音符,都撼天動地。
猛獸頭頂的巨眼幽幽投射了一層古怪的紅光,給暗啞的黑夜添上一層詭異。
“明叔叔。”
簡明庶回頭,剛剛提醒他滑行的蒼白少年站在身側。
他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黑蝶假面遮住了他大半個臉,只露出清秀的下巴。他身上傳來了極其輕微的滿天星香氣。
這香味提醒了簡明庶,甚至不用對暗號,他就能摸着這人是誰。
“英珠吧。”簡明庶瞥了他一眼,說。
那少年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換寶蒙,你肯定要來。”
那少年沒否認,但也沒再點頭。
“來都來了。進去吧。”
簡明庶嘴上雖是訓斥口吻,但沒多深究,擡腳往猛獸口中走去。
英珠開口阻止:“明叔叔,這走進去,不是等于被吃了麽?”
簡明庶回頭。
他微瀾的頭發被夜雨潤濕,彎成雅致曼妙的大弧度,散漫地搭在眉眼上。
淡金色的镂空假面覆住他上半臉,只露出長睫和溫柔的眼。假面雕琢極為精致,刻滿了繁複的花紋,像華麗蝶翅,停在絕美的臉上。
多虧了他含情的眉眼,簡明庶的上半臉長得溫柔多情。此時金縷假面遮住了大半溫和,只獨獨留下了頗有幾分妖嬈意味的下半臉。
夜雨給他凝脂皮膚挂上濕潤的水珠,飽滿花瓣般的紅唇在假面的襯托下格外奪目,像一顆絕世寶珠。
他眉眼含笑,輕輕拉起一側嘴角,說:
“我是誰。”
柔和的嗓音掠過耳畔,他随手将黑色鬥篷一揚,邁着步子朝着猛獸的巨口中走去。
猛獸果然是個建築,約莫體育場大小。正中是個大廳,左右各有兩條長長的弧形走廊。走廊盡頭,似乎閃過一兩個巨大毛蜘蛛的影子。
進了巨獸的大口,實際是個巴洛克風格的穹頂大廳,地板和牆面上爬滿了黑色的藤蔓。陳舊的血跡一層疊一層,像詭異盛開的花朵。
充滿幾何美的石柱上全都附着着鼓鼓囊囊的眼珠,幾十個一堆,隔遠了看,像是紅色的卵泡。
大廳中心是酒水吧臺,幾個渾身布滿裂口的鲛人站在吧臺裏,背後是一面五顏六色的古怪酒水牆。其餘地方則擺滿了奇形怪狀的桌椅,有的桌椅看着像塊放大的胰髒,有的則像是個囊腫。
這個古怪地方來來往往有不少人,都帶着不同的假面,穿着類似的黑色教會鬥篷,鬥篷以一顆眼珠別住。
原以為黑森林裏面的綠口水藤蔓已經夠惡心了。進了大廳之後,各種囊腫、髒器和膿包數不勝數,麗麗只感覺自己渾身雞皮疙瘩,胃裏難受的不行,全身都發飄,開始冒着虛汗。
再有一分鐘,她可能就要吐出來。
她渾渾噩噩抱着雙臂走着,不料撞上了什麽人。
“幹什麽,沒長眼睛啊。知道這是誰麽。”
雖然罩着巨大的黑鬥篷,依舊能看出這人滿腦肥腸,還戴着令人作嘔的綠色巨怪假面。他有點輕微的地包天,說話的時候不住噴着唾沫星子。
“對……對不起……”麗麗的聲音小了下去。
“啊呸,對不起要是有用,我撞你一下,再道歉,你樂意麽?”
巨怪假面不依不饒,麗麗吓得有些哆嗦起來。
那人上下仔細看了一眼這個白瓷假面白色裙子的小姑娘,臉上忽然挂起了古怪狎弄的表情。
他伸手猛推了一下麗麗胸口,猥瑣地笑着說:“诶喲,手滑了,我也對不起。”
麗麗被這陡然的侮辱氣的發抖,嘴唇發白,當即要還手,卻被巨怪假面人一巴掌推得坐在地上。
巨怪假面人立即兇起來:“怎麽着,許你撞人道歉,不許別人撞你道歉啊。”
“別人是無心撞人,你是存心猥亵,猥瑣男!”
一個鹿頭假面小姑娘從人群中跑出來,安撫地拍了拍麗麗的背,低聲安慰了幾句,将她扶了起來。
“臭丫頭片子,他媽哪兒冒出來的,管你屁事。”巨怪假面往地上啐了一口,險些吐在鹿頭假面小姑娘的鞋上。
鹿頭假面:“猥瑣男,你還有理了是吧?”
“媽的,叽叽歪歪。”巨怪假面人不打口水官司,揚手就要打人。
他還沒走出幾步,往前一撲,四肢着地跪倒在地上。
“他奶奶的,誰他媽踹我?”巨怪假面人吼道。
一個戴着镂空精雕假面的俊俏青年抄手站在他身後。
這人長得溫和,一頭恰到好處的卷發更顯得溫柔多情,假面下露出的下半臉卻是攝人心魄的豔,讓人從他潤澤的紅唇上挪不開目光。
“喲,對不起。我也腳滑了。”
雅致又俊俏的青年雙手插兜,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一腳踹翻的人,嘲諷道。
“明……!”鹿頭小姑娘剛喊出一個字,對方朝他眨了一下左眼,她将“明叔叔”三個字又生生咽了下去。
“長得跟個臭娘兒們一樣,還他媽敢惹你爺爺!”巨怪假面惱羞成怒,呸了一口就朝簡明庶撲過去。
他的拳出在一半,被簡明庶穩穩攔住。
簡明庶斜眼盯着巨怪假面,臉上還挂着譏諷的笑,眼睛裏卻寒冷銳利地像刀子。
他左手抄兜,右手捏着這人拳頭,漫不經心地将右手轉了個方向,巨怪假面人的胳膊被折在背後,彎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
那人疼的眼珠突出,口裏不住哇哇亂叫。
“你還手滑麽?”簡明庶語速不快,嗓音裏帶着些慵懶。
“啊!!不滑不滑了!!我不敢了,我給這位姐姐道歉。你松手、松手!!”
“解氣沒有?”簡明庶仍擰着他,看着地上坐着的麗麗問道。
麗麗顯然還氣的發抖,她咬牙說:“再踹他一腳!”
簡明庶嘲諷地瞥了巨怪假面人一眼,邁開長腿就是一腳,送他撲上旁邊一張胰髒樣的桌子。這只巨怪面具人,當即臉朝下摔了個狗吃屎。
胰髒桌被他砸出一個波浪,桌邊緣甩出一些組織液,看起來就像是活的。
“還覺得我長得像娘們兒麽?嗯?”簡明庶探下身子,壓迫地逼視着那人。他的嗓音格外溫和,說話的語氣卻讓人不寒而栗。
那人再沒有剛才的得意,灰溜溜地爬起來,全然不顧臉上站着的詭異粘液,像個地老鼠,轉眼就順牆溜了。
“有多遠你就滾多遠!”寶蒙狐假虎威,不失時機地罵了一句。
“喲,寶蒙。”簡明庶朝她招呼道,“小鹿假面不錯,挺可愛。”
“你這個假面……”寶蒙欲言又止,拖長了尾音。
“這假面怎麽了?”
“好妖冶。”
寶蒙前腳說完,後腳拉上麗麗就跑,生怕簡明庶當場發飙。
小丫頭閃得快,教訓是沒教訓到,簡明庶的目光反而被一個背影吸引過去。
一個明明剛剛一直在悄悄關注,現在卻佯裝毫不在意的人。
所有人的鬥篷上,都是巨大的眼珠暗紋,只有這個人,鬥篷是雅致的素紋。
這鬥篷簡明庶再熟悉不過。
正面生火反面滅火,還能隐匿氣息。
這人,是伍舒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