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但甄書藍最終沒有擡起那只手。
換作幾分鐘前,他是有可能這麽做的,現在他已經知道淩樞不是省油的燈。
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年輕人,可以用一只手臂箍住威脅他手下性命。
逼急了,對方能做出什麽事來,尚未可知。
沒有實力的人是沒有談判價值的,一旦擁有相應的實力,驕傲如甄書藍也會重新思考對對方的定位。
“既然你已經猜到,我也就不瞞你了,我那小妹雖然聰明伶俐,說到底也是個姑娘家,這一走了之杳無音信,雖說家裏老爺子生氣,但我們也怕她萬一出了什麽事,所以還想請你幫個忙。”
他有求于人,勉強放低身段。
只是眼下淩樞手裏還抓着甄家的人,四人分峙而立,劍拔弩張,這番請求就顯得有些滑稽。
淩樞:“甄先生,你恐怕真找錯人了。我與甄小姐交往不多,反倒是她對我出乎尋常的關注,令我有些奇怪。上回我生病住院,承蒙甄小姐看得起,親自來探望我,那時她就對我說了一件事。”
甄書藍緊緊追問:“何事?”
淩樞:“她說,她喜歡上一個有婦之夫,想與他私奔,但對方身份敏感,暴露之後恐妨礙名聲,所以才拿我來做擋箭牌,她還說,她不日就要私奔,遠走高飛,解除婚約。”
甄書藍厲聲道:“胡說八道!”
淩樞:“我是不是胡說,你應該比我還清楚。為什麽生日舞會上,甄小姐置滿場青年才俊于不顧,會對我格外青睐,還邀請我跳第一支舞,只怕連你們都不曉得吧?我猜事後你們一定問過甄小姐,她也肯定會跟你們說,她很喜歡我,說不定還會講,她對我一見鐘情。而你們肯定也會訓斥她,調查我,對吧?”
甄書藍沒有回答,但他陰晴不定的臉色已經說明了答案。
淩樞笑了一下。
“你們調查之後,也一定發現我只是一個毫無威脅的小人物,興許甄小姐心血來潮,僅僅是看中我這張臉,在甄家的訓斥之後,她很有可能安分下來,而你們也覺得她聽進去了,就都放松警惕,誰知道還是出事了。”
甄書藍的胸膛起起伏伏。
他剛才的确起了殺心。
甄叢雲離家跟男人私奔的消息如果傳出去,甄家定會名聲掃地,就算其它方面沒影響,甄叢雲的婚事肯定也是不成了,他們本想趁人可能還沒來得及跑遠之際,把人給抓回來,誰知甄家發動人手找了兩天兩夜都沒找見,甄書藍想起甄叢雲跟淩樞的交集,這才病急亂投醫,過來找人詢問。
沒想到妹妹的下落沒問出來,反倒被對方套出真相。
甄書藍很快發現,即使殺了淩樞也沒用,甄叢雲離家出走的消息在甄家不是秘密,就算小報不追蹤,甄叢雲的未婚夫家遲早也會發現端倪,如今盡快消弭影響減少損失才是最重要的。
淩樞是個聰明人,他既然能推測出這些,說不定,真有什麽辦法找到人。
想通這一點之後,甄書藍終于徹底放棄通過武力和甄家勢力讓對方屈服的打算。
“不好意思,剛才是我失禮了,舍妹下落不明,我心情未免焦慮,萬望見諒,如果今晚你不方便讓我們登門造訪,明日我親自去市警察局,拜訪淩先生和岳先生,不知方便與否?”
淩樞道:“明日我要陪同岳長官外出,十天半月才能回來,不如明早七點鐘,我們在火車站候車室見面。”
甄書藍思忖片刻,痛痛快快答應了。
淩樞這才松開一直被他鉗住脖子的甄家打手。
對方頓時脫力,往前踉跄兩步,差點沒栽倒。
甄書藍嫌他丢人,看都懶得看一眼,轉身上車。
小汽車沒忙着發動,方才那持槍者上車之後,沒過一會兒,又重新下車走向淩樞,雙手奉上一個信封。
“淩先生,我家三爺對方才之事甚感抱歉,特命我前來賠罪,小小禮數,不成敬意,還請收下。”
從厚度來看,信封裏裝的錢應該不少,少說也有幾百美金了。
淩樞笑笑,沒有跟他客氣。
“那就幫我多謝你們甄三爺了,如果每次賠罪都這麽夠意思,我不介意他下次再失禮幾回。”
對方尴尬一笑,匆忙返回車上。
在淩樞的目送下,車子很快掉頭離開,一去不回。
淩遙聽說他要跟岳定唐出遠門,果然什麽質疑都沒有,反倒叮囑他要多聽岳定唐的話,凡事別擅作主張,念叨到最後,淩樞都有些受不了了,方才借着睡覺逃過一劫。
隔日一大清早,天還沒亮,他就趕緊收拾行李滾出家門,以免大姐醒來又被念叨一通。
岳定唐定的是一等車廂。
一等車廂的候車室與普通候車室不同,畢竟花了三倍價格的車票,候車室也如西餐廳一般,桌布鮮花,咖啡點心,一應不缺。
淩樞從未坐過一等車廂的火車,這次倒是沾了光。
岳定唐是個不喜歡遲到的人,所以他到得比淩樞還要早。
淩樞抵達時,就瞧見他與甄書藍正在同桌喝咖啡。
一般來說,沒買車票的人,自然進不了候車室,但這難不倒甄家三爺。
甄書藍雖然手裏端着咖啡,神色卻不怎麽松快,在看到淩樞時,他立馬背脊挺直,幾欲起身。
淩樞拎着行李箱快步走過去,趕在對方說話之前,搶先開口。
“我有一樣東西,是甄小姐上回留下來的,希望能對你有幫助。”
他從口袋摸出首飾盒。
甄書藍皺着眉頭打開,微微變色。
裏頭是一枚鑽石戒指。
毫無疑問,從其大小和光芒閃爍程度來看,價值不菲,也難以僞造。
“甄小姐上次來探望我時,留下這枚戒指,當時我不明所以,本打算等下次見面再還她,沒想到她就一直沒再來過,正好完璧歸趙。不過,我想她既然連戒指都能扔給我這個交情不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人,想必對自己的婚事很是抗拒。”
甄書藍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甄叢雲失蹤之後,訂婚戒指也随之不見,甄家遍尋不至,卻沒想到她居然早就棄若敝履扔給了淩樞。
要知道這枚戒指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它本身,還在于甄家與另一個家族的聯姻。
“聽說二位此行,是要去東北。”甄書藍道。
岳定唐:“不錯,關于甄家小姐的事情,我很遺憾,祝你們早日将她找回來,我們現在該上車了,恕不相陪,告辭。”
“等等,”甄書藍上前一步。
他對岳定唐,又比對淩樞要更客氣一些。
“我有件事,想請二位幫個忙。”
岳定唐沒有說話,他低頭看表,拒絕之意十分明顯。
甄書藍苦笑:“三分鐘,請給我三分鐘時間,只是一個小忙,不會耽誤岳先生正事的。”
岳定唐:“說吧。”
甄書藍:“舍妹年幼無知,受人蒙蔽,加上年輕人沖動,方才鑄下錯事,如果兩位此去東北途中見到她的話,還請告訴她,家裏人很想她,請她盡快回來。如果她不聽勸,勞煩先穩住他,然後通知我們,甄家在奉天有店鋪生意,可以立馬派出人手将她押回來。”
岳定唐沉吟道:“令妹也已成年,凡事有權自己做主,我們插手此事可能不太妥當,告知下落行蹤,倒還是可以的。”
甄書藍:“那就太感謝了,我先把甄家的店鋪地址寫給你們,你們若有需要,随時可以前往那裏,我會囑咐掌櫃好生招待二位的!”
他見岳定唐沒有反對,趕緊拿了紙筆寫下地址,将紙片遞給對方。
淩樞從主角淪為配角,看着甄書藍客客氣氣送他們上車,不由調侃道:“這與昨夜威風八面的甄三爺,委實不太一樣!”
岳定唐道:“這件事,似乎沒那麽簡單。”
淩樞撣去衣服上的灰塵,動作漫不經心,卻語出驚人。
“跟甄叢雲私奔的那個人,一定是去了東北。”
岳定唐:“不錯。”
淩樞:“那這件事,咱們管不管,見到了人,真要通知他?”
岳定唐睨他一眼,拖長語調。
“說是這麽說——”
淩樞啧啧兩聲:“老岳啊老岳,我算是知道了,這些年你就練成了張一本正經的臉,實際上那一肚子壞水還跟當年一樣!”
昨晚甄書藍找上淩樞時,就應該知道,淩樞與甄小姐的失蹤沒有太多關系,否則淩樞不可能在甄叢雲失蹤後,還依舊待在上海,正常上下班。
既然如此,甄家現在四處發散人手尋找甄叢雲的下落還來不及,甄書藍又怎會一大早特地趕過來等在火車站,就為了聽淩樞說那點無關緊要的線索,和擺脫淩岳二人順道找人?
從甄書藍對其妹與人私奔一事欲言又止的反應來看,他一定知道些什麽,卻又不方便說,事關甄家名譽臉面,不宜跟淩樞他們交淺言深。
那麽只有一個解釋——
甄書藍早就知道,岳定唐此行是去奉天給叔公奔喪,而甄叢雲很可能也是朝着東北而去,又興許,她現在就在奉天。
甄家在上海或江浙一帶,或者很能說得上話,但離開這片地區,遠到東北,就不是他們所能觸及的了,就算有店鋪生意在那裏,必然也需要謹慎低調,因為那地方的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上海。
後者幾方勢力交雜,反倒能維持微妙的平衡,而在東北,滿鐵的觸手早已滲透四面八方。冰面之下,縱有翻湧反複,也只能悄然進行。
甄書藍既然有所隐瞞,岳定唐肯定也就有所保留。
幫與不幫,就這麽一說,真見到甄叢雲,天高皇帝遠,對方也不一定願意跟他們回去。
在淩樞看來,甄小姐主意大得很,此番私奔籌謀已久,至少在她生日舞會上,就已經動了這個主意,以她的驕傲和潑辣,能被她看上眼,還願意抛下家族只身離開的,必定也不是尋常人物。
甄家不是省油的燈,甄小姐更不是,淩樞覺着,他還挺想看甄小姐到底能在外面混出個什麽樣來,可別嬌滴滴又喜歡算計人的千金小姐,流落在外就成了落毛鳳凰了。
抛開這個小插曲,火車上的旅程足以令人難忘。
時下從上海到奉天,是沒有直達火車的,只能先由滬寧鐵路,從上海坐到南京。再從南京乘坐輪渡橫跨長江天險,在長江另外一邊的津浦鐵路上車,從浦口乘坐津浦列車到天津,最後再由天津到奉天。
旅途不僅長,而且曲折,尋常人若是在北京上學讀書工作,家鄉又在南方的話,那麽回家倒騰一趟,就得三四天的路程,一些江南地區不通火車,只能乘船或走路。
不過如果僅僅在大城市之間來回,身家不菲又不趕時間的話,大可像岳定唐岳四少爺這樣,趟趟都坐一等車廂,自然別有滋味,有時稱得上享受。
一等車廂裏不僅有獨立衛生間和化妝室,座位也都是紅紫色絨面,三四張椅子圍坐一圈,距離寬敞,方便同行客人在車上閑聊攀談,剛剛采摘的鮮花就放在車廂兩端,鐵皮門一關,就将別處的喧嚣聲都隔絕在外,還能聞見隐隐的花香。
至于餐飲,那自然也都是中西齊備,美酒俱全,不是普通車廂能比得上的。
若說坐三等車廂遠行是折磨,那麽在一等車廂,就是享受般的體驗了。
更何況淩樞花的還不是自己的錢,這一路包吃包喝,全是岳定唐掏腰包。
他們一路從上海到南京,又坐船過江,再從南京出發前往天津,淩樞這一路上就沒停過在車廂裏的摸索,要麽去衛生間瞅瞅,要麽去化妝室逛逛,甚至還有列車員看出他的好奇心,以為他是頭一回坐火車,主動提出帶他到別的車廂逛逛。
換作別人這樣東張西望,帶着鄉巴佬也似的好奇心,恐怕會被一些人輕視,但放在淩樞身上,卻讓人禁不住想要主動去幫助他。
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不同。
“先生,那邊有空位,風景也好,要不您到那邊坐,我給您送一杯咖啡過去?”
列車員輕聲細語對淩樞建議,嘴角的笑容就沒消失過,生怕高聲說話驚吓了這個俊美青年。
岳定唐低頭看書,情節正到精彩處,懶得搭理淩樞,由他去四處折騰,只要不打擾自己。
淩樞起身坐在列車員說的位置,其實這裏跟原先的位置也沒太大差別,窗外風景也僅僅也換了個方向,該有的田野山林,一樣不少。
相差仿佛的風景,他們在從上海到南京這一路上已經看了不少,真想要有所變化,那起碼應該是過了黃河之後,也許還能在路過一些地方時,遙遙看見山頂的皚皚白雪。
不過淩樞沒有拒絕列車員的好意,他選擇在這裏坐下,端着一杯剛泡好的咖啡,準備閉目養神。
一聲尖叫突兀響起!
堪比火車鳴笛,差點沖破雲霄。
其中驚懼之意,令人聞聲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車廂之內,所有人猛地循聲回頭。
這尖叫是自一等車廂的化妝室裏傳出來的!
列車員正從餐吧那兒拿了方糖回來給淩樞的路上,正巧離化妝室咫尺之遙,這聲尖叫直接吓得他腿軟,手裏方糖也跟着一塊塊滾落地上,四下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