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都府,灘塗城。
如今恰值春日,粉白的杏花還未凋謝,紅豔豔的桃花灼灼其華。整個城籠罩在一片燦爛的花海雲霞之間,過往的販夫走卒推着車拉着羊從這桃源界裏走進走出,衣袖間仿佛都帶着香氣。從城東愈往西桃樹愈發的繁密。那些經年的大桃樹參天蔽日,花開的嬌豔妖嬈。傍晚時分,城中四下漸漸升起了袅袅的炊煙,家家戶戶閉門造飯。不時有新熟的米香彌散在空氣中,只催的人胃腸碌碌,原本的六分餓意也變成了十分。
玉成接連敲了幾戶人家的門,都碰了壁。只一個小孩兒舀了一瓢涼水給他。他擦了擦濕潤的嘴巴,摸了摸幹癟的肚子,覺得自己沒那麽餓了。太陽漸漸斂去了光芒,午後的炎熱消散了幾分。玉成身上還穿着去年冬日裏讨來的舊棉袍。衣肘早都露了肉,卻依然熱了一身的汗。他将袍子的前襟解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暗暗罵了一聲老天。玉成在牆邊的大桃樹上掰下一根枝桠來咬在嘴裏,慢慢的沿着城牆往城門方向走。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城內恐怕是讨不到吃食了。趁着身上還有力氣,他想趁着夜色降臨前趕到城外的蓮華宮去,哪裏每日晚上派一次粥,若是幸運還能得一件換洗的衣裳。
灘塗城沿城牆遍種了樹木。玉成眯縫着眼睛想,若是秋日就好了,這些桃子杏子梨子都熟了,就不用跑到蓮華宮看那些牛鼻子的臉色了。蓮華宮的牛鼻子大方是大方,規矩卻多的很。入了道觀先要到後山水潭子裏上下洗刷幹淨。啊呸呸,真是吃飽了撐得。餓他們三頓五頓的,看他們還有沒有這起子窮講究。可憐他餓着肚子洗洗刷刷,待到吃飯的時候險些暈死過去。若不是餓的很,他才不會去哪裏找罪受。真是“人窮志短啊”!這個時辰,大部分人都回家吃飯去了。寥寥的幾個路人走過玉成身側都忍不住捏住鼻子。玉成膝蓋彎了彎,伸出髒手去,“郎君娘子行行好,給個銅板買口吃的吧。”為首的男人将女眷往身後帶了一下,面露不耐的揮了揮袖子。玉成收了手,鼻子裏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身子卻不由自主的往城牆下又貼了幾分。灘塗城雖然富裕,百姓卻并未比其他地方出手闊綽多少。玉成後悔的想:早知道就不該聽信他人的說辭,迢迢的來灘塗乞讨。
對面慢悠悠走過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牽馬的人身材消瘦,面白須長,頭戴方巾,看樣子是個讀過書的,卻是個仆人打扮。他身前一人,身高體壯,穿着湖藍色的綢緞長衫,美髯濃眉,氣度不凡。此人一瞧便非富即貴,若是惹惱了,輕則挨一頓胖揍。招惹不得啊。玉成暗暗嘆了口氣,佝偻了身子,低了頭往前挪。
牆角零星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白的像白白的米粒,黃的像黃黃的米粒,紫的像紫紫的米粒……。甚是好吃。玉成砸吧砸吧嘴,覺得肚子越發餓的難受。他不知道那貴人走遠了沒有,只是不敢擡頭,只好繼續數花兒。白色花,黃色花,紫色花,紅色花……黑色花,不對,是黑色鞋子。黑色鞋子?玉成驚吓了一跳。目光沿着黑色的錦緞鞋子一路向上,湖藍色的綢緞長衫,大胡子……大胡子貴人!玉成倒退了幾步,不期絆到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結結實實摔了個腚墩。
大胡子不想他會如此反應,顯然也吃了一驚,轉而開懷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這乞兒,忒有意思。”
玉成戰戰兢兢的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只覺得心慌氣短頭暈目眩,一半是餓的,一半是吓的。他緊了緊衣襟,忍着疼,咧開嘴,沖着大胡子彎腰施了個禮,“得郎君一笑乃是鄙的福氣,福氣,嘿嘿嘿”。
大胡子垂目打量了他半晌,含笑将他招至城牆根兒處,“你這乞兒,骨骼清奇,必有大富大貴,因何窮苦讨飯?”
玉成頓時雙眼淚星星,“鄙姓陸,名玉成。原是官宦子孫,因命運不好,做事不遂,沒奈何求乞。”
“你家中還有何人?”
“蒙郎君問鄙家中何人?有何主見?”
大胡子摸着胡子笑眯眯,意味深長的道:“若是獨身一人兒,那就容易看管。”
玉成家中之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凋零,因答道:“鄙确是獨身一人,若蒙郎君收養,恩同再造。”
大胡子向楚玉成笑道:“我有一說,只是太便宜你了。我姓仇,名寅。乃是城內仇家莊的莊主。當初有一個長子,死在遠地,人都不知。你随我到家,認我為生父,做我長子,我卻假裝怒罵,然後收留。”言畢,仇莊主從胸口摸出半吊子錢遞給楚玉成,“你先去吃喝,今夜就宿在城內,明日辰時便到城北的仇家莊來找我。”
玉成昨日裏沒有睡好,許是因為多吃了一碗湯餅,許是因為突然睡了個有床有被的地兒。翻來覆去,渾身都不自在。給莊主當長子?玉成腦子裏砸吧着這個事,越想越覺得自己踩到狗屎了。他從記事開始就跟着阿娘讨飯。阿娘在世的時候,每每晚上餓的睡不着,就會抱着他講過去的風光。無奈家道破敗之時玉成年紀還小,所以對錦衣玉食的日子沒甚印象。阿娘講訴的舊事,對年幼又疾餓的玉成來說不過是一個故事,當不吃當不得衣。他初始還忍耐着聽着,後來幹脆閉了眼睛蒙了頭,權當那話語是夢呓。自他記事的二十年裏,終日朝不保夕,挨餓受凍遭人白眼,卻也從未想過阿娘至死還惦念的富貴。可是,今時今日吃飽睡的暖了,懷裏揣着半吊子錢,還有一個姓仇的老爹告訴他明日便可以做莊主的長子。玉成不由便想起來阿娘曾經講的故事來。難道真如阿娘曾經說過的那樣,是死去的先祖保佑着他?莫不成他真就是時來運轉借此鹹魚翻身了?玉成心中充滿了憧憬,幻想,卻也充滿了十分的忐忑,布滿了懷疑。走在大街上,突然就有一個貴人要認他做長子。究竟是為什麽?
玉成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還是上次去蓮華宮的時候被那群牛鼻子逼着洗的。此時少說有三倆個月沒洗過了。剛才走的急了,穿的又多,額頭上的汗流下來,這一抹就和了泥。玉成一邊摳着泥條搓成球彈出去,一邊咂摸昨日的情景:他身無長物,無親無友,四海為家唯帶一根□□。最多戲耍我一番罷。玉成終究這樣想。懷裏的那半吊子銅錢,嘩啦啦聲聲脆響,意外的讓人安心。他在街上胡亂的轉悠着,找了個僻靜的地兒,挖了個坑,偷偷把錢埋了起來。玉成毫不在意的将泥手在襖子上蹭了蹭,如此就算是被戲耍了,錢也不會被搜走了。他攏上衣襟,邁開步子。心下想:有了這半吊子錢,又吃了兩頓飽飯,值了。
仇家莊說是莊子,實則是一座城中城。高牆厚重,兩扇漆黑的城門上各有十八顆金光閃閃的銅釘。門樓上,左右兩邊各有一隊家丁,均穿着玄衣,手拿大刀。為首的頭目濃眉大眼,一對淩厲的視線若有若無的掃在來往的車馬人畜身上。今天是個豔陽天,難得沒風沒雲,萬裏晴空。玉成站在城門底下,卻只覺得渾身冷汗嗖嗖。他佝偻着腰身,心下又惴惴不安又是期待。他擡起眼睛看了看太陽,辰時早已經過去兩刻了,果不其然,有錢人慣來把戲多,就連戲耍起人來出手卻也大方。玉成這樣想着,心裏略有點失望。就在玉成心有不甘的在城門處轉悠之時,城門內慢慢駛出一輛馬車,車前車後簇擁着十幾個短打扮的家丁。各個身高體健,腰佩大刀。渾身冒着森森的冷氣,只襯得教養的燥熱都減了幾分。路人紛紛避讓,玉成擡頭望過去,卻見那駕車的人身材消瘦,面白須長,頭戴方巾。俨然是昨日那姓仇的莊主的跟班。玉成傻傻的站在路中,進不得退不得。馬兒揚起了脖子,鼻子裏噴出熱氣,受到了驚吓。那趕車的人拉緊了缰繩,顯然也吃驚不小。趕車裏穩住了馬匹,從車上跳下來,湊到玉成臉前,“大郎?竟然是大郎。大郎。”
玉成被這一聲“大郎”喊懵了,他張着嘴巴,喉嚨動了動,渾然忘記了該怎麽反應。
趕車的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郎,您不認識老奴了?老奴是仇學富啊。”
“仇學富?”玉成哆哆嗦嗦的。
“哎,”仇學富看起來身材消瘦,手掌力氣卻大的很,他輕巧的拖着玉成來到馬車前面,“郎君,是大郎啊,大郎回來了。”車裏半晌沒有應答。四下無風,連門簾子都未都一星半點。車門正上一方金牌,牌上一匹猛虎,張牙舞爪威風凜凜。玉成被金光晃得張不開眼睛,只覺得臉火辣辣的,眼眶子也熱的很。周圍漸漸圍滿了人,不時有人對着玉成指指點點。有人認出玉成,“昨日到我家讨飯,犬子給了他一瓢水。”玉成嘴唇哆嗦着,仿佛被人揭穿了一般,幾欲逃走。仇學富一雙大手牢牢的鉗住他,玉成只覺得被他拉住的地方疼的厲害,卻根本就掙脫不開。“郎君不過面冷心軟,這些年來沒斷了思念公子。公子如今回來了,還不肯認個錯,喚郎君一聲‘父親’嗎?”父親?玉成愕然,難道竟然是真的要認他做兒子?
“讓他滾,他不是我兒子。”車內響起一聲怒吼,震的玉成心髒一顫。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
仇學富連抱帶拉的想把玉成扶起來。玉成掙紮着。果然是假的,這仇莊主跟仇學富今日一個唱白臉一個□□臉果然是消遣他的。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啊。他幾乎連滾帶爬的想要逃走。此時門簾子動了,仇寅走了出來。仇寅今日卻是穿了一身朱紅的衣裳,又兼是滿臉的怒意,只映着臉更黑。玉成縮了縮脖子,慢慢的往後挪動屁股。仇寅一個巴掌打在玉成頭上,“畜生啊,逆子!一走十幾年,如今竟然還知道回來?”
仇學富攔在玉成身前,生生替他檔了好幾下,“郎君息怒,大郎當年年少無知,如今浪子回頭,郎君當好生教誨才是。”言畢沖玉成急急的使眼色,“大郎還不知道錯處嗎?”
玉成盯了仇學富半晌,半帶膽怯半帶疑惑。仇寅怒極,隔着仇學富扔了一只鞋子過來,砸得玉成一個趔趄,“混蛋,這些年漂流到何處?如此下品,辱我門風。”
玉成撫着頭坐正了,眼前靈光閃過,突然福至心來。他慌慌忙忙的從地上爬起來,沖着仇寅跪地大拜,“父親大人,兒錯了,兒自此改過自新,一切聽大人吩咐。大人願打願罵,悉聽尊便。不要趕孩兒走啊。”
“滾滾滾”仇寅怒道:“當年忤逆父母,不辭而別,十幾載音信全無,可想過父母親的感受?如今卻又落魄至此,令父母面上蒙羞。”他沖着圍攏的衆人施了個禮,“諸位鄉親。此子是乃是仇某的長子,十幾年前因一點小事便離家出走,音信皆無。發妻日日以淚洗面,終是遍尋不到。如今,這小畜生竟然……竟然……”仇寅上上下下指點着玉成,終究是一甩手,“唉,家門不幸啊。這樣的逆子,我豈能縱容?”随即沖着周遭大喊:“來呀,把這小畜生給我打出去。”
仇學富連忙把玉成護在身後,“莊主息怒啊。”
一老漢從人群走出來,先是将玉成從地上扶起來,又沖着仇寅施了一個禮,“還請仇莊主聽老朽一言:令郎當年固然無知,如今也受到了教訓。”他一指玉成的身上,“顯然吃了不少的苦,如今浪子回頭,莊主當寬宏以待,何苦再逼着孩子踏上絕境。”周遭路人紛紛附和,私心卻也都明白。仇莊主如今喊打喊攆,可是畢竟是父子,哪有老子真不要兒子的?仇寅面色漸漸緩和,看向玉成的目光也慢慢溫柔下來。仇學富将玉成往仇寅的身邊推了一推,玉成下意識的就想往後退,卻不期被仇寅拉住了手,“我兒可知,這些年為父找你找的心苦啊。”說罷,竟然掉下兩粒淚珠來。周遭的人聲頓時更沸。玉成又被仇學富推了一把,懵懵懂懂的被仇寅就勢抱在了懷裏。
仇寅一邊拿袖子抹眼睛一邊哭的悲戚,玉成心下也凄然起來。想他從小讨飯,自阿娘過世已經之後,姑且不論真假,畢竟是有爹了。這些年來受的凍挨的餓遭受的白眼,一起湧上心頭。眼淚收也收不住,珠串一樣掉下來,一顆一顆的砸在心上,燙的生疼。
仇莊主尋回了長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稱奇。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寫文,好緊張。
ugbug
時不時會返回來改一兩個地方,有時候會是一兩個錯字,有時候會是一處與下文不附和的毛病,或者是那一句話說的不夠好……。我努力寫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