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鳳孫得知後一臉沉痛,卻也并未當場發作。隔日鳳孫穿戴完畢,卻未去學裏,只對玉成道:“阿兄因輸去銀子,連日在家郁悶。日近我朋友家辦宴席,你于我同去,消消憂悶,可好?”玉成聽得大喜,因同了鳳孫前往。到了城東一家,鳳孫遞上拜帖,自有仆人引着往園裏去。

這園子同仇家風景大不相同,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分外的精致。園裏中還養了仙鶴天鵝等水鳥,池子中的魚也不怕人,見着人來,紛紛湧上水面讨要吃食。仆人帶着兄弟二人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居所,隔着門能聽見屋內絲竹聲聲,笑語喧嘩。卻并不引進。只推開隔壁的門,讓兄弟倆進入。玉成納罕,鳳孫卻是了然一笑。

屋內有一面牆,牆上有孔,自是能瞧見隔壁人影晃動,說話聲聽的也分外真切。鳳孫拉着玉成在那牆邊坐下,一同往那孔中望。只見屋內圍坐着十幾個人兒,都是未行冠禮的少年人。屋內有一人裸着上半身舞蹈。玉成一眼便認出,這人是芳懷。芳懷櫻口勾着,滿眼的媚意。露出精瘦的腰肢,帶着金絲的臂環,腰上鈴铛清脆作響。如勁柳迎風,如綿雪輕盈。芳懷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姿勢都說不盡的美,說不盡的媚。玉成始知,原來芳懷先前所教不過是點屑之技。鳳孫冷眼看着,壓低聲音道:“阿兄莫要聲張,精彩的還在後面。”

一曲畢,芳懷跳累了,自往主位走去,自然而然的坐在主位那少年的大腿上。主位的少年臉圓體健,一身的玄衣,面露笑容,大喊了一聲“跳的好”,随手從身上摘了個玉佩下來塞進了芳懷的褲子裏。芳懷哧哧的笑着,抱住少年的脖子,就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玉成看的心肝直抖,不由的就站了起來。那圓臉的少年似是聽見聲音,目光含笑的往牆這邊轉了一下脖子,就勢把芳懷的手臂拉下來,道:“你這妖精越來越會勾人,聽聞就連仇家阿兄也成了你的入幕之賓?”

芳懷飲了一口酒,笑道:“不過是個稚兒,劉武庚引着來的,不好剝了老主顧的面子。權且敷衍他一下罷了。”

主人低聲一笑,“仇家雖是新富,卻也是家大業大。你如此就不怕仇家找你報複?”

芳懷又抱住他脖子,一口暧氣噴在主人脖子上,“不是還有趙郎嗎?有郎君護着我,誰還敢動奴毫毛?”

趙九郎捏了他臉蛋一把,“說的好。”

堂下衆人紛紛起哄,說芳懷厚此薄彼,芳懷扭着腰站起身來,一一坐在他們大腿上,口對口的喂他們飲酒。

鳳孫目光清明幹淨,平淡無波,“阿兄可是明白了。”

玉成初見這一幕,心中頓生氣憤,如今卻只餘愧疚。鳳孫也并不在多語吩咐仆人告知主人,兄弟一同離去。二人走到門外,卻見那主人竟匆匆趕了出來,直呼,“鳳孫留步。”又同玉成見禮。玉成此刻才覺得他眼熟,主人爽朗一笑,“仇大郎曾于我問過路,竟是忘了?”玉成恍然大悟,原來這便是那日為他指路的人。鳳孫笑道:“這位主人乃是趙家十二郎,名缵緒。于我是同門。”這趙缵緒是趙缵納最小的兄弟,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歲。原來當年趙缵納本不姓趙,姓吳,他父原本是個街頭混混。他也沒有個大名,他老娘只大郎大郎的喚他。吳大郎九歲上沒了阿耶,老母一個人四處做工拉扯他同幼妹。不想幼妹兩歲上又夭折了,他老娘便給當時的江都府尹趙潇棋的小女兒做乳母。話說這個趙府尹同發妻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婚後琴瑟和諧。從未納過妾,連通房都未曾有過。夫妻伉俪情深,已育有子女五人,不想三十九歲上又得了一女。趙娘子體弱,生了女兒便撒手人寰。苦了趙府尹,更苦了新出生的孩兒。虧得趙缵納的老娘,因自己新夭折了女兒故而對這趙小娘子寵愛非常。趙府尹原本感動她善良質樸,後日久生情,顧忌到她身份太低,到底是将她擡了做側室。屋內卻是除了這個側室,再無第二個人。又将吳大郎收到自己名下,改姓趙,按趙家兄弟排缵字輩,名納。趙老娘嫁入趙家又生了兩女兩子,其中這趙缵緒,是趙缵納的老娘在四十歲的高齡上意外得的兒子。寵愛非常。這趙缵緒同鳳孫為人豪爽仗義,同鳳孫卻是平輩而交。玉成與趙缵緒重新見了禮,相約幾日後再聚。趙缵緒才自去會客。

自此之後,玉成再未找過芳懷。出門應酬,每有勸酒就裝醉,每遇勾欄衆人逢場作戲,卻是一次也未再宿過青樓楚館。仇寅知曉了經過,哈哈一笑,道:“我兒自律,甚好。”

再過二三日便是鳳孫生日,不欲大肆操辦,只請了家中平輩的兄弟姊妹玩樂一番。

這一日,鳳孫自去書院讀書。劉氏帶着萼兒蕊兒應邀到鄭家賞花。玉成到櫃上支了銀錢,想要替鳳孫置辦一樣禮物。

玉成在街上轉來轉去,初始看的無非是腰帶玉器書畫一類的東西。看來看去的小半日,卻無一樣可心的。木兒轉的累了,嚷着要吃零嘴,玉成便帶他往點心鋪子走。昔時的桃花已謝,滿城翠綠,樹蔭下偶爾可見三兩成群的乞兒,袒露着胸腹,納涼瞌睡。玉成嘆了一口氣,心道,做乞兒的時候,雖保暖堪憂,卻勝在自在。想了一會又笑,真可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吃有穿還要娶媳婦,這可是當年想都不敢想的事。又路過捏面人的,做糖畫的,賣面具的,還有陶土做的娃娃,憨态可掬。木兒塞了滿嘴的果脯,拿起這個又拿起那個,瞧見這個好瞧見那個也想要。玉成将一個笑面娃娃的面具撿出來放回去,“其餘的随你,這樣的東西便不必要了,郎君我做的管保比這個更生動。”木兒卻不相信,一味的要奪過來。主仆二人正笑鬧着,突見前面聚集了一群人。木兒頓時來了興致,東西也不買了,拉着玉成過去瞧熱鬧。

人群中有二人正在拉扯,其中一人大紅的衣裳,翠綠的褲子,頭發扯的散了,一雙媚眼滿滿的怒意。玉成瞠目結舌,他何曾見過芳懷如此的模樣?同芳懷拉扯的大漢肥圓的臉,身寬個矮,卻是趙缵納的第七子,名叫趙堎。因着趙缵納的七弟人稱趙七郎,故而此子人稱趙小七郎。玉成原本存了看熱鬧的心思,眼見着芳懷氣力不敵,被趙小七郎在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心裏又不是滋味起來。他诓騙自己的錢財,虛情假意,乃是他謀生的手段。自己沉迷他的美色,樂意奉上身家,原本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芳懷登時變了臉色,一雙眼睛裏怒火騰騰。嘴裏卻笑着,“趙小七郎莫要太強人所難。”趙堎笑道:“你若是識趣,某自是不會強搶。”說罷又伸手來拉芳懷。芳懷躲無可躲,無計可施的時候,身前突然站出一人。

正是玉成。

玉成玉成拉下趙堎的手,“當街拉扯,強人所難,不成禮數。”

趙家仇家本就因着争洲争地的緣由仇怨已久。趙堎冷眼打量了玉成,最後目光停在玉成臉上,調笑道:“好久不見,仇大郎竟是又标志了。”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玉成輕輕一笑,“我瞧着趙小七郎顏貌卻是大不如從前了。常言相由心生,所謂善人生來面善,惡人越長越醜陋。原來竟是真有這個道理。”

趙堎臉上的肉抖了抖,皮笑肉不笑,“你口舌伶俐,某說不過你。我的拳頭淩厲,卻是不願傷了你這樣的美人。識相的就讓開,看在汝生的好的面上,趙堎不同你計較。”

玉成毫不退讓,“你當街拉扯陳教習,動手動腳,本就不何禮數。我家鳳孫同你九叔趙缵緒同門,平輩而交。我規勸與你,你卻接二連三出言輕佻,可謂目無尊長。我若是告知官裏,趙小七郎難免要受一頓發難。”玉成卻是不知。趙缵緒雖是改了趙姓,做了趙家的繼子。同趙家的兄弟姊妹卻不親密,只同原來吳家的那些叔伯堂兄弟來往。趙家的兄弟姊妹又因着他粗俗潑皮,也不屑同他來往。故而趙堎等人見了趙家的叔伯雖然禮數上不差,內心也不甚恭謹。因此,趙堎整了整衣裳,皮笑肉不笑,“甚麽禮法責罰的,我趙堎卻是不管的。今日定要陳芳懷到我府上。”

玉成往趙堎身旁湊了湊,“若論拳頭,我仇玉成确是比不過你。不過,今日我受的,來日必加倍奉還,你大可試試。”

趙堎惱怒“某到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說罷,他一揚手,幾個趙家的家仆上前架起芳懷就往馬車裏塞。芳懷撒野潑辣的性子上來,大喊大叫亂蹬亂踹,幾個家仆被他結結實實踹在臉上,捂着鼻子鮮血直流。趙堎氣急敗壞,上前扇了芳懷兩個巴掌,只打的芳懷嘴角也破了,臉兒也腫了。玉成看着一陣心疼,沖上去便同趙堎理論。卻哪裏是趙堎的對手,被趙堎狠狠一腳踹在小腹上,将肚子裏的吃食吐了一個幹淨。滿街都是看熱鬧人,只圍得裏三層外三層。衆人都識的幾人,卻是兩邊都得罪不起。故而無一人敢上前拉架。

正打的不可開交,街邊鳴鑼,衆人分站兩邊,卻見一人走了過來。穿了炎紅的官服,赫然是灘塗的縣令姚青甫。姚青甫乃是趙老娘最小的女兒,趙缵納同母異父的親妹的郎子。因着是灘塗地界的現管,故而趙缵納一家同他走的頗近。趙堎見了來人,立刻立在一旁,笑道:“姑父如何來了?”

姚青甫的目光在三人之間打量了一遍,冷面道:“當街撕扯鬥毆,成何體統?”

玉成不知道,趙缵納的妹妹固然是姚青甫的發妻,這姚青甫卻也是陳芳懷的靴下之臣。玉成正要分辨,卻見芳懷款款走上前來沖着姚青甫施了一禮。芳懷原本絕色,如今發絲淩亂了,氣息未平,臉上紅腫未消,難得多了幾絲美人憔悴的楚楚可憐。他将如何在街上遇到趙堎,趙堎如何無理撕扯,又如何強行逼他就範的經過講了一遍。他聲音原本清靈,如今帶上了幾絲沙啞,姚青甫很容易就以為他哭了。面上難免對趙堎多了幾絲惱意。趙堎卻渾然不覺。玉成見芳懷雖然極力做憔悴狀,面上卻毫無懼意,又見姚青甫溫柔小意的形容,頓時明了。他暗自嘲笑自己,竟然又做了蠢事。陳芳懷是何許人也,哪裏輪得到他來施救?

姚青甫不滿的瞪了趙堎一眼,“豈有此理。來呀,将趙堎帶走。請陳教習到車內稍事休息。”趙堎心中清楚姚青甫同陳芳懷的關系,憤憤不語,後臀結結實實挨了姚青甫幾腳,回頭瞪着玉成嗤笑幾聲,極其不情願的被帶走了。

芳懷在車內整理好了儀容,又是那個芳華絕代的陳芳懷。他當街遇見趙堎無賴,以為今日定然要受一番羞辱。面上不露,心下卻想着日後一定要報複回來。不期竟被玉成解了圍。他恨恨的想:仇玉成解圍,今日算是便宜了趙堎,日後小懲他一下也就罷了。否則……。他吐了一口氣,這等事情要留着回去慢慢計較。

芳懷難得恭恭敬敬施了一個禮,“多謝仇郎施以援手。”

玉成低下頭,啞聲道:“微末之勞,不值一提。”

芳懷當真不再提,湊近了,貼着玉成的耳根柔聲笑道:“仇郎許久未來,芳懷只道再不見我,原來竟是有心之人。”

芳懷貌美,頗多手段,又是玉成□□上的教引人。玉成雖然明知道對方并不将自己放在眼裏,卻難免夜裏睡不着的時候幻想一番。經他這一挑逗,忍不住又動了心思。臉紅了又紅,忍不住道:“我并非真心不想見你,而是……而是,……”玉成想起那日,猶豫該不該說出實情。身後卻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而是我不叫阿兄見你。”

玉成驚雷炸地一般頓時沒了神氣,他轉過身讨好的喚道:“鳳孫”。

若說看眼高手低,賠小心謹慎是玉成的吃飯本事,那麽察言觀色,熟谙人情世故便是陳芳懷的看家本事。他抿嘴一笑,同鳳孫略微打了個招呼就随姚青甫走了,臨走還不忘了沖着玉成抛來一個媚眼,“今日不便,改日再單獨謝過仇郎。”

玉成小心翼翼的看着鳳孫的臉色,見他面上無波,心裏更加忐忑,“鳳孫,我沒找他,街上遇見的。趙堎,……”鳳孫一揚手打斷了他,突然嘆了一口氣,“你便如此擔心別人的榮辱,卻不顧自己安危?”

玉成此刻突然明白,“那姚縣令竟然是你請來的?”

“若是我不派人告知姚縣令,吃虧的便是阿兄你了。”鳳孫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那陳芳懷何等的手段?就算阿兄作壁上觀,也吃不了虧去。阿兄如此,可謂是多此一舉。”

玉成坐在車上低頭默不作聲,鳳孫有心想再說幾句,見他如此形容又于心不忍,只得作罷。

作者有話要說:

給玉成芳懷加點關系,為以後走鋪墊。

隋唐時人自稱可以稱呼為鄙,某,或者幹脆是我,我是一個最通用的稱呼。任何人都可以自稱我,而且那個時候官員同貧民之間的關系沒有那麽的……,嗯,平民對官員沒有那麽的卑躬屈膝,一般在官員面前都是自稱我的,叫官員也不叫“大人”。大人在隋唐是對父母的稱呼,比如“父親大人”“泰山大人”,那時候稱呼官員,一般是姓加上官職。比如文中會出現的姚青甫,玉成稱呼他就是姚縣令。再例如江都府尹,姓楊就叫楊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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