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最窮困潦倒的和最有權有勢的
柳聞止甫一進門,白沐霖便低呼了一聲:“你怎麽了?”去取了醫療箱中的冰袋放在他的眼睛上,“你們打起來了麽?”
柳聞止安慰他:“我沒有還手。”
這讓白沐霖愈發愧疚:“對不起。”
“又不是你動的手,為什麽要道歉?”柳聞止靜默地俯視着他。
白沐霖糾結道:“我是真的想要跟他斷了的,抓住你就好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把你卷進我倆的事情中,這對你來說很不公平。”
“我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柳聞止眼中有了一絲笑意,“而且前一位主顧并沒有半分恻隐之心。”
白沐霖猛地擡起了頭,知道他是在說程夜和他的事。
柳聞止脫掉了外套,優雅地在沙發上坐下,直直望着白沐霖:“所以相比較而言,我為你做這些事,心裏都是情願的。”
白沐霖錯開了他的目光,緊張地撥弄着自己的手指:“我今天本來是想帶你去見姑媽們,他們都是選帝侯的夫人,如果你讨他們喜歡,那對你的仕途很有幫助。但是現在可能要先緩一緩了——”他走到衛生間,用溫水擰了一塊毛巾,替換掉了柳聞止壓在眼睛上的冰袋。
“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兒?”白沐霖小心翼翼地吹了兩口。
柳聞止長出一口氣,在他溫柔的手勢下閉上了眼睛:“恐怕我現在也沒什麽心思想我的仕途了。”
“啧啧,他可真會說話。”龍骧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搖搖頭,揶揄地望向顯示屏前的程夜,“貌似他還挺喜歡沐霖的?”
程夜強壓下怒火:“柳聞止是可以收買的人,只要你出的價錢夠高。雖然要花點血本讓他離開沐霖,但至少能用錢擺平的事都算不上難。”
“拉倒吧。”龍骧笑他婦人之仁,“為什麽現在就不把他給告了,戳穿他的真實性別,讓他一無所有?”
“我不能這麽做。”程夜仰到靠背上,“沐霖有一百種辦法讓他通過性別檢測。如果他真的變成了個Alpha,事情可就難辦多了。總之,現在柳聞止和他在一條船上,我不能冒險把柳聞止逼得太緊,不然我的老婆孩子都會有危險。”
龍骧吹了個口哨:“已婚男人的顧慮真多啊——你說得那個他到底是誰?是想殺你的那個人麽?你确信這不是你的臆想?”
“應該不是,我前天剛做過精神檢測,我的情緒雖然低落卻沒有大的毛病。”程夜回想起兩次與另外一個人格打交道的經歷,認為問題應該就是出在白沐霖身上。
龍骧扶着他的椅背俯下身來:“有什麽需要,悉聽尊便,我可是舍不得你死的。”
程夜緩緩轉過頭去盯着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
龍骧擺出投降的姿勢:“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就在這時,屏幕裏的柳、白二人談到拜訪姑媽的事,程夜突然被點醒了:“姑媽……”
他起身走到書寫板前,把白沐霖的幾個姑媽一一列出。
“他的大姑媽嫁給了圖拉真殿下;二姑媽嫁給了你的叔叔;第三個姑媽是我的母親;小姑媽嫁給了年輕的高唐元帥。等于說白家一代之中有四個Omega嫁入了選帝侯家族。”
“誰都知道。”龍骧聳了聳肩膀,“白家就是靠不斷地嫁Omega才能維持着當今的地位。不然憑着朗基的那些違禁實驗,禦前會議可以抄他家一百次了。”
“我倒想起歷史上的一個例子。平安時代的日本,鐮倉幕府通過不斷地嫁女兒給天皇,架空政局達四百多年。每一任天皇都是他家的外甥,直到他家有一代沒有生出女兒才沒落。”
龍骧失笑:“你說得未免也太駭人聽聞了。我們又不傻,會乖乖讓白家的Omega操縱。”
程夜:“……其實我這幾年一直在幫白家擦屁股。”
龍骧:“……”
程夜:“……”
龍骧:“……”
程夜掃過圖拉真、龍彥、高唐三個人的名字:“不知道姑父們是不是這樣。”
龍骧提出了一個問題:“攝關政治有一個前提,你得把女兒嫁給執政者。可是現在婚戀自由,我這樣一個Alpha又為什麽偏偏非得娶白家的Omega?而且白家每一代都生的出Omega來麽?”
程夜想到前不久那對出生即标記的實驗體,突然脊背生寒:“說不準……”
“說不準什麽?”
程夜搖搖頭,把這個“出身即綁定”的念頭趕出了腦海,既然還在實驗中,就說明二十多年前出生的他與白沐霖之間不存在這種羁絆:“我和沐霖的确是父母之命。你想,我的母親和他的母親同為白家人,互相聯姻很正常。那些姑母們生下的有選帝侯世系的Alpha,也傾向于跟白家的Omega聯姻。”
“聯姻是聯姻,但需要一個人去影響另一個,還是得看感情。”說到這裏龍骧突然诶了一聲,眼神掃過書寫板,“好像上一代都挺恩愛的啊,除了……”
程夜明白他要說什麽——
除了他父親和母親。
程夜仔細回想,他的雙親平時工作很忙,疏于管教他。但是沒有聽說兩人之間感情不和的傳聞,直到母親開槍打死了父親。
“Bug……”程夜撫摸着雙親的名字,輕聲道。
就像沐霖突然想要殺他。
毫無理由的。
等一下。
父親死去的那年他十五歲,是法律允許剛剛可以執政的年齡。
而沐霖是因為……
“他懷上了孩子……也許是個Alpha……”
龍骧看着他越來越凝重的神色,摸不着頭腦:“你在那廂一個人嘀咕些什麽?”
程夜比了個噓:“你剛才說,現在這個環境下,攝關政治需要成立的前提是什麽?”
“至少我得心甘情願地娶一個白家的Omega,還把自己當做白家的姑爺。”
程夜覺得很接近了:“再說的簡單點。”
“愛情。”
程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愛情是可以操控的麽?
柳聞止眼中的白沐霖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抓起了電話,另一頭很快響起林深的聲音。柳聞止身形一僵,程、龍兩人的鏡頭終于不那麽晃動了,但随之而來有五人對峙的微妙尴尬。
更尴尬的事情很快追着龍骧而來。
白沐霖:“林深,你還在夏宮麽?我走得太着急把你給忘了。你趕緊收拾收拾回來,別在那頭過夜,龍骧那人老不正經。”
不論是把林深忘了,還是龍骧不正經,他全都說得理直氣壯,細巧的聲音裏滿是不偏不倚的缺心眼。
龍骧臉色一黑,忙不疊向程夜告狀:“看看看看,這說得什麽話!他小時候我給他多少零花錢?每年生日一個包沒少了他吧?!沒良心的小畜生!”
結果林深大喇喇回道:“這還用你說。要靠你提點才警醒,我早就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被色狼生吞活剝了。我現在就走。”
龍骧臉色更黑:“這個沒良心的小畜生結交的都是些什麽沒良心的小畜生,嗯?我犯着他們了麽?我可沒動過林深一根毫毛,色狼——哼!”他鼻孔出氣,忍不住對程夜說了幾句刻薄話,“這等一窮二白沒見過世面的Omega,我招招手能有成百上千個等着爬我的床,不就是長得好看了點兒麽,至于這麽背後寒碜人,将我說成一個急色鬼麽?”
程夜不講風情地掃他一眼:“那就趕緊将他送走,別花枝招展地招人口嫌。”
頓了頓又道:“更何況他也不怎麽好看。”
“放你娘的狗屁!”龍骧急得爆起了粗口,“比你家那個嬌滴滴病怏怏的小公主靈氣多了!”
“去你娘的!”程夜站起來當胸推了他一把。
兩個Alpha都是諸事不順,一點口角就打起來了。
龍骧疏于鍛煉,自然是打不過程夜,但是他勝在聒噪話多,光是煩都能煩死他了:“他走南闖北,什麽都會,一個人在外頭,丢不了餓不慌騙不着,你敢把沐霖一個人放出家門去麽?嚯,你不敢,你的Omega凡事要你管!我的Omega身體倍棒兒,一看就能生十多個Alpha,順産!”
“我家的是比不過你家的,能養娃能插秧。”程夜雖然話少,但毒舌起來也能嗆個人好歹。再加上龍骧說一句,他就揍一拳,饒是龍骧滔滔不絕說着林深的好,也落了下風。
白沐霖和林深完全不知道程夜和龍骧已經視奸着他們打起來了,自顧自抱着電話煲粥。
白沐霖:“嗯,你心裏有數就好,別被他花言巧語給騙了。他是撩機中的戰鬥機,光是有名有姓的前O友就有48個了。”
林深一翻眼白:“我費這個勁兒做什麽。浪子回頭婊子從良,誰愛回收誰回收去,我可沒那個閑工夫。”
龍骧聽聞這句話,騰得直起了腰,簡直要把按着他的程夜給掀翻了,襯衫的蕾絲花邊都炸了毛。他大步流星地拉開了門,像顆炮彈似的直沖林深的客房。
龍骧此人雖然纨绔了一點,懶散了一點,但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那裏。他即使深知自己的纨绔和懶散,也是自視甚高的,與諸多Omega周旋無外乎是逗個貓貓狗狗,居高臨下視作玩物。結果這個林深看不上他不說,竟全當他是個垃圾!撩機的自尊心被這樣踐踏,也不怪他發了狂。
程夜怕他殺人滅口,快步追了上去。只見龍骧一手撐開房門,“咚”一聲撞在牆上,抓了林深的換洗衣服丢出門外:“你,滾出去!”
林深剛放下電話收拾齊備準備走,被他吓得三魂沒了七魄。龍骧雖然騷浪了一點,但一直都是春風和煦的,醇厚的嗓音比最甜的蜂蜜還稠濃。現在突然聲嘶力竭地吼他,林深既害怕又委屈,看了他一眼,連句為什麽都不敢造次問,小心翼翼從他眼前磨蹭過,像一只嗅到了殺氣的小獸。
出了門外,他聳動了兩下鼻翼,碰上程夜的目光,不由得漲紅了臉——他這一身還是白沐霖帶來給他的。白沐霖給他定制了好多夏天的衣服,秋天的卻還來不及做,今天怕他凍着,勉為其難找了一身他自己的,穿在林深身上顯小,緊緊巴巴,摳摳索索,仿佛這一身高級成衣也救不了他骨子裏的一窮二白,林深陷在衣服裏很有些自慚形穢。碰見程夜漆黑的目光,料想他是清楚這是誰穿下的,兩相對照,更顯出自己的不體面。
林深緊趕幾步,去撿地上的換洗衣服。這也是白沐霖做給他的,讓他在酒館裏糟蹋了,他舍不得丢下,團成了一團灌進了塑料袋裏準備帶走,剛才被龍骧一把拍到了地上,像是個漏氣的球。此時聽着手上悉悉索索的聲音,站在夏宮深到沒了腳背的地毯上,幽深的走廊兩側懸滿了龍家輝煌高貴的列祖列宗,他彎下的腰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沉重的下賤。
這時候,一只修長的大手抓住了塑料袋另一側,同他一道撿起來。林深對上了程夜幽深如黑夜的眼睛,非常慶幸那裏一如既往的默然,什麽情緒都看不出來。程夜甚至規規矩矩向他躬身行了個禮,目光磊落,輕描淡寫道:“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這不顯山不露水的溫柔令林深從渾身顫抖中緩過勁來,稍稍鎮定了一些,花了點時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不用了……”
身後龍骧突然拽住他,一下撞開了程夜的肩膀,把人往前帶:“有你什麽事?!”
程夜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打電話給章明讓他盯着點兒,別生出些不可挽回的事端。
龍骧一陣風似的把人塞上豪車,林深坐在副駕駛上,連安全帶都顧不上系。剛才程夜帶給他的一絲清明,又因為這喜怒不定的大選帝侯給攪合了,夏宮走廊裏的卑微感密密實實回潮,平日裏心底碰都不去碰的片段一一流過,讓他陷于前所未有的自苦之中。
他的命是很不好的。
記不得故鄉是在哪裏,打記事起便在逃難。不是什麽轟轟烈烈的家族遺仇,只是這浩大星河不知名的一角燃起了戰火,父母拖家帶口偷渡,想求一條活路。偷渡客,輾轉無數次舟車才有可能僥幸成功,上下都要打點,可是走到半途,家中真是一分錢也摸不出來了。實在沒辦法,便将不大不小、排在中間的他賣了換幾張船票。
邊境的黑市,風氣很是酷烈。年幼的孩童倒賣,有做人體實驗的,有做雛妓的,而林深更加倒黴,賣給人家當了菜人。
關在籠子裏拿粳米喂養着,逢年過節剖腹一刀,放幹淨了血,塞進烤箱裏烤得外焦裏嫩,塞撐上山珍海味,漂漂亮亮地擺個盤端上餐桌,供外星物種的達官貴人享用。
人也算不上,就是一盤菜。
他自己也記不清是怎麽逃出來的了。
逃出來又進了賊窩,成天學三只手的坑蒙拐騙。他是個Omega,沒同齡的Alpha和Beta體力好、反應快,少不得要被人抓住一頓毒打,就算全身而退,也總是因為偷的沒人家多,受一頓毒打。挨餓十之八九,跑去垃圾桶裏撿別人丢了的爛菜葉子吃,還要跟狗打一架。
人也算不上,狗一樣的。
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怎麽活下來的。
再後來僥幸救了個惡貫滿盈的大盜,大盜有恩圖報,邀他上了海盜船,在那裏遇見了個沒正形的酒鬼。酒鬼着實教了他點偷東西的真功夫,就是要親要摸,猥瑣得不像話。
也都忍着了。
因為他這一路長大,遇見的人,全都是半點不給好就要親要摸的,酒鬼還着實教了門他下三濫的手藝。他挖空心思捉摸怎麽與不要臉的Alpha打太極,無師自通成了情愛問題專家,然而沒人要跟他談情說愛,只當他是快好肉,要霸王硬上弓。林深回想起那股爛透了的皮囊壓在自己身上圖謀不軌,就覺得還不如死了算。
結果真應景,一枚穿甲炮打下甲板,釘死了酒鬼,要他跑了,背後海盜船轟了個稀巴爛。
他滿身血污地趴在威風凜凜的将軍腳下,好話說盡,被丢進監獄判了個終身監禁。
12歲,偷過最值錢的東西是一枚銀戒指,一百枚一千枚加起來還不如将軍手上鑲金絲的手套貴重,終身監禁。
幸好後來監獄也被轟了個稀巴爛,他又是個黑戶,這才終于自由自在偷着東西,滿世界流竄。有飯吃,有地方住,結交幾個酒肉朋友,漸漸覺得自己像個人了。
借了将醒未醒的那點酒意,他回憶起這些舊事,眼眶放縱地紅了圈。他這麽多年,也不怨恨誰,更不怨恨命,甚至都不哭,因為生活太驚險了,往往他筋疲力竭地随世事漂泊一陣,便只剩下些許力氣,沒有心肝脾肺地想方設法把自己哄開心些。他想着以後要有很多很多錢,住很大很大的房子,嫁帝國最有權勢的Alpha,天天吃串,一口氣點十個串,八個都是肉的。
他雖然經過很多事兒,也很會來事兒,八面玲珑得都有些谄媚了,心卻一直很天真,安安心心當他沒有出息的井底之蛙。
然後他這條爛命也不知道怎麽的,偷去了白沐霖家裏,一腳踩進富貴鄉,透過門縫望見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們那金碧輝煌、紙醉金迷的生活。然而龍骧在裏頭看他的眼神,讓他想起做菜人時的廚子、與狗搶食時的路人。
是新鮮的玩意兒。
柳聞止一腳邁進門裏,也都那樣回望着他,只是自己于他,都沒了那股新鮮勁兒。
他是被喜歡着的,和被看不起的。
連人都算不上。
林深就在他夢寐以求的豪車裏壓抑不住地哭了起來。心中那份因為年少離亂,遮着藏着掩着兜着的自尊嘩啦散了一地。他好不容易摸爬滾打勉強夠上的生活,是這些人看都不屑看的下賤的腳後跟。他想念白沐霖,想埋進他懷裏哭訴一整個晚上,反正白沐霖缺心眼,屁都不懂,總以為普天之下的Omega都喝神仙水長大。
他一哭龍骧就狂踩油門,拼出一副要同歸于盡的架勢,長得跟變形金剛似的豪車呼嘯着劃過繁華的夜空,卷起的流風蕩起一片“撞撞死算了”的雄心壯志。
然而龍骧終究是舍不得稀裏糊塗一同撞死的,這連殉情都談不上,是虧本買賣。
他拽着林深跑進LV店裏:“要哪個?!”
林深自苦不已,哪有空理睬他。
龍骧被他哭得脊背發麻,暴喝一聲:“全買了!”然後根本等不及跟店員解釋一星半點,又拽着他去下一家,是愛絲普蕾的珠寶店。愛絲普蕾素來是潘德拉貢家族的禦用珠寶供應商,見到龍骧自然是認識的,捧出了鎮店之寶。
龍骧拽着他看:“喜歡哪個?!”
林深的眼睛哭得跟桃包似的,手都不曾從眼前放下。
龍骧氣急敗壞:“都包起來!”
又去下一家。
他跟打仗一樣,拽着林深連跑了六家奢侈品店,衣服包包首飾一樣不缺,甚至連展覽的豪車都買了一輛,可林深還是哭得一碰就碎,讓大選帝侯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要他說,這樣砸下錢去,縱使是白沐霖這樣的公主,也得給他軟言細語的好臉子看了——不,白沐霖在LV店裏就會投降,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林深,龍骧開始考慮買輛救護車比較應景。
到第七家的時候,林深終于回憶完了他這倉促而卑微的一生,撕扯下那幻戲般的夢想、沒心沒肺的苦中作樂,被強壓的苦楚巨浪滔天般泛上心間,讓他驚覺這22年過得實在慘烈至極,血肉橫飛。他想:“我還真不如死了幹淨。”
這時突然神魂入定,耳邊響起一聲暴喝:“要什麽!”
他倏忽睜開眼睛,眼前的大選帝侯急赤白臉地搖晃着他,要他看這人間的最富貴。
“我不要……”他生出一腔怨恨,狠狠推搡在龍骧身上,為自己的過去尋着仇,“憑什麽!憑什麽!你們憑什麽!”
龍骧根本不知道他肚內這麽溝溝回回,滿腦子在夏宮客房外,林深去撿衣服時小而瑟縮的背影,也不知怎麽的,肚子裏升起一股邪火:“你穿成這樣,哭成這樣,一點風度都沒有,丢人現眼!你以後穿的用的,和白沐霖都有的一拼!別人用過的不要用,比別人差的也不要用,大路向天不用怕人,挺直腰背把頭擡起來,聽見沒有!”
林深不論嗓門還是氣度上都被龍骧壓了一頭,那點借着酒勁的失心瘋一時間風流雲散,眼睛一點一點努力張開,望着晃眼燈光下的男人。男人說他沒有風度,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一頭淩亂的長發好像剛與人鬥仗的野山雞,眼神中的兇狠尤為褪去,胸口起伏,喘着粗氣。
林深回過神來,抽掉了被他拽着的手,以極自卑中生出的極自尊說:“我要是想要,自己會去偷的。”
龍骧大怒:“你還有臉說?!”
“我靠自己本事偷的!”林深用盡全力吼了回去,話音未落,嘴已一憋,難受得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好像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那稻草還爛了根莖。
他的嘴唇顫抖着,一遍遍碰在一起說:“我……我都是靠自己本事偷的……”
他倆這麽一鬧,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其中還有端起手機照相的。龍骧素來作風大膽,行事高調,理下頭發就不怕丢臉,倒是脫下了外套将林深裹起來,帶他離開了衆人的視線。
林深吼完那句話,人都矮了幾公分,把龍骧吓出個好歹。剛才沒來由的氣也驟然去了,将他讓進車裏,撐着車門看着他蒼白的臉色,任命道:“你要偷,就上這兒偷,這是自家的店,不礙事。”
林深沒好氣道:“我不是跟你一家的!”生怕龍骧聽不見,喊得中氣十足,可惜氣力不濟,拖了個軟綿綿的長音。
他一輩子做小伏低,對人笑臉相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沒敢得罪過誰,就為了能活下去。此時生了一場積怨已久的氣,發覺這樣賴活着,被人看不起,踩下去,沒人管他傷沒傷心,一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死了算。萬念俱灰,哪兒還管那麽多,小脾氣小性子全都翻了上來,說一句頂一句。
龍骧一頭撞上了槍口,眼角直抽抽。
他一輩子錦衣玉食,位高權重,大小左右都讓着他、巴結他,還從沒人敢得罪他。林深一晚上連扇他兩記耳光,一會兒“浪子回頭婊子從良”,一會兒“我不是跟你一家的”,要放在別人身上,早他媽被他一槍崩了。可這Omega脾氣大得很,拍掉他個塑料團團,他哭了一晚上,買半條商業街給他都止不住,龍骧頭都大了,哪裏敢惹他。
龍骧上了車,問他:“去哪兒?”
林深滿臉哭得跟花貓似的:“我要回家去了。”
“你那酒吧間裏租的房不是被人退了麽?”
“我有好多落腳的地方。”林深抽着鼻子,聲音尚且嘶啞,話裏卻有一份不由分說的自鳴得意。龍骧簡直已經做好準備聽他那句:這都是我靠自己的本事偷來的!
他想不出這有什麽可吹噓的,但是林深既然要吹牛皮,他還得捧個臭腳,生怕他牛皮吹破了又是大哭一場。因此走進廢棄工廠,看見他“綁架”白沐霖的房間,便口是心非地誇了一句:“裝修挺不錯的嘛——”
林深剜他一眼,望着滿室紅光下的SM道具:“這是O片拍攝基地。”
龍骧:“……”
林深也沒有要跟他繼續廢話下去的意思,心情欠奉,關門送客,龍骧還是卡了一腳才把自己送進了門縫裏。
林深一下子戒備起來:“你要做什麽?”
龍骧滿肚子花花腸子,此時此刻翻檢不出一句好聽的話。
按道理,這麽晚了,他和林深半點關系也沒有,孤A寡O的,識相就該道了晚安滾出去,還能留下得體的印象。
可是龍骧卻是怕。
怕這個字對他來說是很陌生的。
他和林深半點關系也沒有,林深還是個賊骨頭,狡兔三窟。他查過林深的私人檔案,結果這家夥是個黑戶,根本沒有私人檔案,摸不到來龍去脈,能見到下一面都懸,他半條商業街還沒送出去,心總是不死。
雖然大選帝侯五髒六腑裏全是邪火,可對上那幹幹淨淨的棕色眼睛,就覺得犯愁。
他生在第一顯貴的門第,打小就兩件事最擅長:風流纨绔,仗勢欺人。
風流纨绔,林深不吃這一套。龍骧眼波流轉得眼珠子都要脫框了,林深都未必多看一眼,看見了也當沒看着,笑笑收下,毫無表示,氣得龍骧只想讓他滾。誰知冷了沒兩天,就為了一個柳聞止在酒吧裏買醉,醒來潑婦哭街不說,還對自己連個笑模樣都沒有,眼神兇唧唧的要咬人,豈有此理。
那麽難道要仗勢欺人……
大選帝侯那雙桃花招子往林深身上一掃,眼梢甩出個心狠手辣的鈎,還沒讓林深察覺便自動收斂了,化作一聲嘆息。要交歡理應是Omega脫光了來伺候他,他猴急個什麽,天底下Omega千千萬,誰值得他這樣放低身段?欺一個連戶口都沒有的小賊,為的還是小情小愛,自己還拉不下這個臉呢。又不是程夜那種報紙泡壞了的腦袋,沐霖甩了他,就一副要死的樣,非把人按在床上操個半死不活聽句“我是你的”,有意思麽?
龍骧不肯承認的是,仗勢欺人他不做,還有一點至關重要,就是沒膽。
你看你看,林深站在自己面前,連個笑模樣都沒有,眼神兇唧唧的要咬人,自己要真做些什麽,還指不定落得比“浪子回頭婊子從良”難聽百倍的話呢。
龍骧道:這麽看不起我,非叫你跪地認錯不可。
他往角落的舊沙發上金刀大馬地一坐:“我今天不走了。”
林深渾身的毛都炸了:“你要做什麽?!”
“你哭得要自殺,我走不了。”龍骧一本正經道。
他活那麽大,沒見過人哭得那麽傷心,哭聲裏一水冰涼的死意。
林深一驚。龍骧一張笑面,卻一眼将他的心思看穿,不由得愈發惱羞成怒:“我沒要自殺。我若自殺,死前還要一把火燒了夏宮,帝……嗯……”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帝王将相,寧有種乎!”
龍骧随手抄起調教的戒鞭,不輕不重抽在他腿上,皮笑肉不笑:“什麽話都敢亂說。”
動了動又挑眉道:“帝王将相,不是沒請你做過,你自己不要的。”
“什麽時候請我做過,我怎麽不知道?!”林深今晚上是注定不要好了,一向帶笑的眼睛一陣陣地向他甩刀。
龍骧簌地站起來,罕見地站得筆挺,背着手道:“你若是樂意,現在就去登記,我打個電話讓民政局的開門上班。”
說完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最恨什麽結婚生子之類的事,想起來就敗興,花棉柳宿多痛快啊,興起還能一個抱倆。此時安慰自己道,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林深随時都會跑,将他穩下來再說,風月場裏說幾句蜜裏調油的話他最擅長了,求個婚算什麽。但他還是有些後怕,萬一林深說好,他可是連打個電話讓民政局夜裏上班的口風都放出去了……
結果林深一臉拉倒吧:“我不樂意!”
龍骧的驕狂仿佛踢在一塊鐵板上。
“我要做帝王将相,自己會去偷的!夏宮我也會自己燒的!”說着邁開一步要推他走。
但也只邁開了一步,便凝在原地,中氣不足地揮了揮手:“慢走不送!”
龍骧一眼就看出他的色厲內荏:“腿怎麽了?”
林深臉色難堪。
龍骧二話不說将他推坐在床上,撩起了他的褲腿,看到那裏碗大個淤青,蹭破了皮還沒長好。
“什麽時候的傷?”他語氣不善地問道。
林深習慣別人不把他當人看,卻不習慣別人對他好,別別扭扭低着頭,含糊其辭:“上次。”
龍骧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朗基違禁實驗的事,大動幹戈地叫侍衛官送醫療儀過來,等了一個鐘頭,三五分鐘便治好了。龍骧又在新生的皮膚上塗了層消毒酒精,握着林深細細的腳踝時,尋思着天氣漸冷,要給他買森治的體油,不然皮膚幹燥,摸上去不滑手,看着也不可口。
他心底裏一會兒嫌林深這那不好,一會兒又咒罵起程夜白沐霖柳聞止,這三個人成天不知道在搞些什麽東西,林深受傷了也都不管管,還放他去喝酒,一群奸A淫O,烏煙瘴氣的,他娘的氣起來一把火燒了幹淨。
他陰着張臉問林深:“軍艦上有治療儀,為什麽不用?”
林深的毛被他順了一晚上,終于有了些收斂的勢頭,絮絮叨叨:“我又不是當兵的,而且只有軍官老爺能用吧?不過我也不嬌貴,磕着碰着又不打……”
話未說完,突然被人吻住了嘴唇。
龍骧的嘴唇涼涼的,近身有一股甜香沖腦,娘得林深心底裏“天吶”一聲,慌張地瞪大了眼睛,心說我要是一輩子要沐浴在這種味道裏,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差點以為自己搞了基。然而龍骧的目光于極近處沉沉地籠下來,那雙時常輕浮又沒安好心的眼裏,遍是碎星般的光芒,那樣綿長沉靜,教心慌不已的林深也漸漸鎮定了下來,勉強能體味一番大選帝侯高超的吻技。
一吻終了,林深趕忙打了七八個噴嚏,才将嘴裏那股甜香吐得差不多了。龍骧要是再秀他的嘴上功夫,他可真要憋死了。
龍骧親了不夠,還要抱,在他耳邊說了三句沒頭沒腦的話:“嬌貴。打緊。——你是要偷帝王将相的人吶。”
章明心裏很苦。
首先,他今晚剛到的帝都,就被勒令去盯龍骧和林深。天地可鑒,這幫人從煌夜號上走的時候,根本沒人記得他!等程夜轉念想起他來,就罵他玩忽職守,命他鞍前馬後,機票錢都不給報銷的。
其次,這林深還是程夜給他找的男朋友!龍骧以“幫你再找一個”為由将其騙走,現在買了半條街的奢侈品店送給林深,簡直亮瞎他的狗眼。
第三,龍骧根本沒有再幫他找一個男朋友!沒有!
章明吐出嘴裏的可口可樂吸管,心裏罵道:屁眼子,大屁眼子,好好一個大選帝侯,屁眼恁大,不像話!
他非得徒手拆幾對CP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