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阿萊
安塞爾将雙手攏在袍袖內,步伐沉穩地走在白石鋪就的寬闊街道上。
仲夏慶典是安普頓的年度盛事,許多外鄉人都在這個季節慕名而來,光明之城比一年中的任何時候都要擁擠熱鬧。歡快的樂曲會随着夏日清風一直飄往大海;暗中窺視的眼神也比平日更加蠢蠢欲動。
神官的姿态挺拔而端莊,潔白服制一絲不茍。那對綠色的眼珠機警地檢視着街道兩旁,提防黑暗生物的侵入。
太陽不疾不徐地升到了天空中的最高點,上午就要過去了。
在鬧市區巡邏了幾個小時後,安塞爾回到了教會門口,負責下午巡查的神官們正等在那裏。
“安塞爾大人。”見金發神官回到教會,早早等待的幾個神官紛紛站起來行禮。
安塞爾躬身回了禮,一滴汗水從高挺白皙的鼻尖落下,透明的水珠折射着教會裏靜谧的光線。
“大人,辛苦您了,快擦擦吧。”一個女神官走上前來,殷勤地朝安塞爾遞來一塊手帕。她的個性比較活潑,平時不總拘着教會的禮數,常常熱情地同高嶺之花一般的安塞爾大人搭讪。
安塞爾接過手帕,矜持又不失禮節道:“謝謝你,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甜甜一笑,深棕卷發在肩頭快活地彈動了幾下。
看着安塞爾優雅地擦拭額頭的汗珠,伊麗莎白忍不住感嘆道:“若是我們足夠強大,大人也不用一個人攬下所有事了。”
安普頓雖然富饒,但城市面積在大陸之中并不算最大,再加上有主教的孿生弟弟常年坐鎮,因此教會只派了十個神官駐紮在安普頓。
雖然大家都肩負着神官的責任,但其餘人等的光明之力遠遠不及安塞爾。安塞爾可以獨自負擔全城的巡查工作,而其他神官必須組成一支至少六人的隊伍,才能勉強完成任務。
現在見安塞爾這樣辛勞,幾個神官都露出了赧然的表情。
一個年輕的男性神官插嘴道:“大人,我想有個消息一定能讓你高興——巴奈特少爺要回來了。等到他回來,我們教會的負擔就能減輕不少了。”
“什麽?”安塞爾停住了拭汗的手,“亞爾林要回來了?”
亞爾林·巴奈特是市長的獨生子,與安塞爾年紀相仿,兩人的私交也很不錯。三年前,他被聖騎士殿的前輩挑中,于是孤身前往王都習武,此後再也沒有回過家鄉。因為騎士殿規矩森嚴,亞爾林的書信也不多,與家人朋友的聯系漸漸也少了。
“艾瑞克,你可真是嘴快。”伊麗莎白嗔怪地看了一眼艾瑞克,接過話頭,“今天早上,就是您去監督吸血鬼的死刑的時候,市長家的傭人傳了消息過來,說是他們家少爺最快今天就能進城了。”
“他還帶了幾位聖騎士一起回安普頓。”艾瑞克補充道。
“是的。”伊麗莎白快活地點點頭,“他還帶了幾位聖騎士。”
一時間,衆人都陷入了短暫的沉寂,盤踞在夏宮的吸血鬼讓城市中彌漫着惶惶的氣氛,這消息終究是驚動了王都,連巴奈特少爺都回鄉了。
沉吟片刻後,金發神官點點頭,然後,他帶着探究的眼神看向伊麗莎白。
神官纖長白皙的手裏握着對方的手帕,潔白的布料被汗水濡濕了一小塊兒。
見冰山般的安塞爾露出不知所措的情态,女神官笑道:“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就請留着它吧。”
談話間,下一輪巡查時間也到了。幾個神官紛紛與安塞爾道別,離開了教會。
忙了一上午,總算有了空閑的時間。安塞爾将下屬贈與的手帕小心疊好,輕輕放進衣兜,然後起身朝市中心的廣場走去。
晨間處刑的壓抑氣氛一掃而空,典雅寬闊的廣場變成了歡聲笑語的海洋。
安塞爾穿梭在熱熱鬧鬧的小攤販之間,人們熱情地同他打招呼,金發神官禮貌地一一回應。
然而,其樂融融的慶典中似乎摻雜着一絲不和諧的音符。
随着目的地的接近,那喧嘩的聲音變得清晰刺耳,似乎是有人在吵架鬧事。
安塞爾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很快來到了廣場邊一家小餐館門口。
這家小餐館外表看似貌不驚人,但食品非常美味,獨家招牌牛排配上私釀小麥啤酒簡直讓人走不動道兒。所以,比起價格不菲的高級餐廳,年輕人更喜歡來這裏消遣閑暇時光。
這家店的老板叫托比,他早年喪妻,一直孤身經營餐館。幾年前,獵人們在野外救回了一個棄童。孩子被帶回城市以後,老托比站出來将他抱回了家,餐館才有了第二個幫手,老托比也有了第二個家人。
這個少年被取名為阿萊,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頭發和眼瞳則漆黑如鴉羽,是典型的異邦人長相。阿萊個性單純,如同一頭幼狼般活潑好動。阿萊給老托比幫了不少忙,還常常跟着獵人們出城打獵。
在安普頓的許多人之中,阿萊最喜歡教會的安塞爾大人。
因為,阿萊剛老托比被收養時,年幼的神經還十分孱弱,常常在夜裏夢游。于是,老托比到教會請求幫助。安塞爾的年紀比阿萊大十歲,他十分同情這個遭人遺棄的孩子。所以,金發神官大人他親自出馬,不遺餘力為阿萊驅邪治療,少年的夢游症這才漸漸康複。
阿萊将金發神官當作自己的大哥哥看待,比旁人親近許多。安塞爾感到少年真摯的善意,心裏也很感動。阿萊的夢游症好了以後,神官還常常來他家餐館,用心關照阿萊和他年邁的養父。
上午的工作一結束,安塞爾便前來餐館看望阿萊,可是沒想到剛好撞見有人鬧事。
幾個穿着奇異的異邦人罵罵咧咧地堵在狹窄的店門口,粗俗的咒罵聲不堪入耳。他們把所有的食客都吓走了,餐館根本做不了生意。
隔壁的店家早被驚動,紛紛出來張望,但是見幾人身形魁梧不似善類,幾個老板和小夥計都不敢插手。
安塞爾微微皺眉,加快腳步走到店門口。
圍觀人群給他讓出一條道路,異邦人見這個金發青年身着神官服制,不得不閉上了嘴。但他們仍然霸道地擋在店門口,不讓神官過去。
這幾個人比安塞爾高了一個頭還不止,手臂上的肌肉虬結令人望而生畏,濃重的酒氣和汗味讓神官不由得屏住呼吸。
透過他們身形間的縫隙,安塞爾隐約看到了一個少年的身影。
正是阿萊。
阿萊今年才十六歲,他身材纖細,個頭還沒有異邦人的胸膛高。此時此刻,他正用小小的犬牙咬着嘴唇,露出一副快被氣哭的委屈樣子。
在他單薄的身影後,還站着兩個盛裝少女。
兩個女孩嬌俏的臉蛋漲得通紅,小巧的手指不知所措地撚着柔軟的裙角,神色惶惶不安極了。
只看一眼,安塞爾便掌握了眼下的狀況。
醉漢調戲女孩,幾乎可以說是每年慶典的必備節目了。
“可以請你們讓開嗎?”安塞爾拿出神官的架勢,神态冷漠又禮貌。
“……”異邦人用安塞爾聽不懂的語言咕哝了幾句,不情不願地挪到了旁邊。
窄小的店門重見天日,阿萊像一條受盡委屈的小狗終于見到了主人。他帶着哭腔,拖長語調喚了一聲“大人——”,然後就飛一般地蹿到金發神官的身邊。
安塞爾立即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阿萊倚在他的胳膊裏,仰起臉氣憤地控訴道:“這幾個人喝醉了酒在我家店裏鬧事,還非要帶走莉莉和瑪麗安!”
兩個少女也跟了過來,她們緊緊拉着神官的袖子,小聲又委屈地附和幾句。
在神官令人安心的懷抱裏,少年的小麥色肌膚觸感冰涼,還在止不住地顫抖,顯然是被人狠狠地欺負過。
安塞爾垂着頭安撫了幾個孩子,然後揚聲對異邦人道:“請你們立即出城,不要再進入安普頓,否則我會把你們送到地下監獄去。”
話音剛落,被激怒的異邦人瞪大銅鈴般的眼睛,開始用外語大嗓門地咒罵,說到激動處還手舞足蹈,舉止沒有一點教養和禮節。
今天是城裏的節日,安塞爾不欲與他們過多糾纏,只是擡手微微一點。
只見一枚純白小光球在空氣中爆炸,吵鬧最兇的那個大漢轟然倒地。他的身材宛若肉山般壯碩,簡直要把地面砸出個坑來。此人渾身抽搐,嘴角還溢出白沫,把粗狂的胡子弄得一塌糊塗,顯然是陷入癔症的狀态。
人群中響起了驚嘆聲,這個神官居然一個手指就把人弄趴下,異邦人不得不服軟。他們扛起神志不清的同伴,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餐館。
有神官大人撐腰,阿萊終于出了一口惡氣。幾個大壞蛋離開時,阿萊重重地“哼”了一聲。
誰料,一個大漢剛好走過他身前,聞聲便粗野地推了他一把。
少年倚在安塞爾的身邊,渾身的防備都卸下了。此時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一時不察重重跌倒,當即疼得直抽氣,漆黑的瞳仁中升起了一團霧氣。
“唉,你這孩子。”
安塞爾把阿萊扶起來,從衣兜裏掏出手帕,彎下腰溫柔地給他擦眼淚。
少年抽抽噎噎地任憑神官動作,黑色短發亂七八糟地向上亂翹,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他仰着頭,癡癡地看着神官美麗又成熟的面容。背光的角度下,神官的眉眼被籠在陰影中,鋒利的五官線條變得淺淡模糊,為極致的美貌減輕了許多侵略性。
因為身高的差距,安塞爾不得不微微低着頭,一絲金發于是滑落到光潔的額前。
那一抹淡金色,宛若黑夜裏的陽光,輕輕撩撥着少年的心弦,讓他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和恐懼……
“阿萊像小孩子一樣~”異邦人一走,莉莉和瑪麗安也恢複了精神,見狀便故意逗阿萊。
阿萊的臉有些泛紅,只是膚色深所以看不大出來。安塞爾離得近,聽到他的呼吸和心跳有些加快,還以為他是因為女孩子的玩笑而害羞,不由覺得好笑,心情也柔和不少。
兩個少女都依戀地圍在神官身邊,不願意離開。
雖然安塞爾性格善良溫和,從不端架子,也從不看輕任何人,但是因為他的美貌太過出衆,家世又那樣高貴,平時寡言少語宛若一尊不可侵犯的冰冷神像,所以大家都不太敢親近神官。
見神官動作溫柔地為阿萊擦拭眼淚,瑪麗安忽然道:“大人,你的手帕好漂亮呀。”
莉莉也注意到了手帕的不同尋常:“這刺繡好像不是大人的名字呢。”
潔白的手帕在阿萊小麥色的臉上柔柔擦過,瑪麗安忍不住湊近一點,念道:“繡的是……‘伊麗莎白’。”
兩個少女驚訝地對望一眼,仿佛窺視到了神官大人的秘密。
阿萊正享受着安塞爾的溫柔照拂,淚痕未幹的雙眼都舒服地眯了起來。少女們的對話驟然闖入耳中,少年立即從蕩漾的情思中回過神來,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美貌神官。
這雙漆黑瞳仁仿佛明鏡一般,滿滿的全部都是神官的臉龐。
安塞爾将手帕折好收了起來,不善言辭的他不知道該怎麽向幾個孩子解釋。
還沒等他開口,忽然有個侍從模樣的人匆匆尋來。他的胸前繡着巴奈特的家族紋章,一見到神官,便單膝跪地行了個禮道:“大人,我家老爺請您賞臉,來家裏小聚。”
安塞爾攏起袍袖,微微點頭回禮,矜持道:“市長要見我?”
侍從直起身,喜氣洋洋地答道:“我家少爺回來了,老爺辦了好大的家宴,第一個請您過去呢。”
“亞爾林?”神官露出了淺淡的笑容,“現在是聖騎士亞爾林了。”
年輕的侍從語氣十分驕傲:“聽說少爺是女王陛下親自授勳的,還是蒂安娜主教主持的儀式。”
姐姐?
既然亞爾林見到了姐姐,說不定順便就帶了姐姐的信件回來呢。
安塞爾立即道:“我馬上就來。”他拍了拍阿萊的腦袋,“我先走了,要是還有人惹事,你就去巴奈特家找我。”轉過身,又叮囑少女們:“兩位小姐,請你們注意安全,夜裏早點回家。”
莉莉和瑪麗安乖巧地朝神官揮了揮手,阿萊非常非常不想讓他離開,可是又沒有辦法,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抹白色身影匆匆離去。
“阿萊。”莉莉好奇地歪了歪腦袋,臉頰如粉色薔薇般嬌嫩,“你還在看什麽呢?神官大人都走了呀。”
瑪麗安捂着嘴笑了:“阿萊最喜歡安塞爾神官了。”
阿萊實在是笑不出聲,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小餐館裏。
單純活潑的小狗好不容易等到了心愛的主人,還沒有說幾句話呢,主人只是給小狗摸摸頭順順毛,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啊,是花車!花車來了!”莉莉興奮地扯着好友的手,朝着傳來樂曲聲的方向奔跑。
瑪麗安連忙提起裙角跟了上去:“等等我呀,瑪麗安!”
華麗的花車游行隊伍從城市的主街道上緩緩駛來,旋轉翻飛的絲綢裙擺,少男少女們的歡聲笑語,沁人心脾的美酒醇香,閃爍輕盈的金銀彩片……美麗的仲夏夜如同最人類最瘋狂的夢境,等到夜幕降臨時,人們又燃盡了數不清的煙花。延續白日的美好。
絢爛的煙火在夏日虛空中綻放,将光明之城照亮得如同晴天一般。
人們仰望着天空,煙火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仿佛什麽東西正在轟然崩塌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