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神之心[完結] (1)
亞爾林記得,小時候,他曾無數次地跟随家人來到安普頓的教堂祈禱。
安普頓的教堂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築造的建築,它莊嚴而美麗,每一寸窗棂、欄杆、地板都精益求精,傾注着人們對神明的崇敬和敬畏。
教會的巨大穹頂上繪制着長幅油畫,畫家使用了柔和靜谧的色彩,巨幅畫卷在教徒的頭頂上方連綿不絕。亞爾林會擡起頭,着迷地注視天花板,直到脖子都酸了才停下。
那時候,他感覺自己年幼的心靈仿佛飛到了唯美的畫中,與蒼穹中的天使們在天堂快樂地玩耍憩息。
他的父母則不會擡頭看畫,他們永遠虔誠地低垂着頭顱,馴服地跪倒在女神的高大塑像前默默祈禱。
他們在祈禱什麽?亞爾林不知道。
小的時候,他一直以為父母是天底下最有求必應的神明,無論是小寶劍還是小馬駒,只要他開口,父母總是能滿足他的各種要求。所以,他想不出來父母還有做不到的事情需要向神明祈求。
祈禱時,他會偷偷擡起頭,迷惑地看着女神的塑像。那是一尊惟妙惟肖的大理石雕像,身材碩長的奧羅拉自然地舒展開雙臂,做出懷抱天下蒼生的姿勢。她面容美麗、長發飄飄,是所有人想象中的女神模樣。她眼神低垂,仁慈而悲憫地注視着地上的凡人們。大人們會在她的目光中前長久地跪拜祈禱,祈求心中那些願望快快成真。然後,他們會挨個兒排隊,恭敬地親吻少年神官的白皙手背。
小亞爾林從不認為這位遠近聞名的安塞爾神官有什麽了不起,明明他跟他一樣都只是個小孩子罷了。可是,身份高貴的父母在他面前卻是那樣誠惶誠恐,仿佛他就是女神的化身。
在這群大人面前,安塞爾永遠是那樣有禮有節、不卑不亢,完美地扮演着神官的角色,就好像他只是一尊會活動的大理石塑像罷了。
面對這樣的安塞爾,亞爾林心中突然動了小心思。又一次在親吻神官手背時,他借着衣袖掩護,狠狠地擰了一把少年的手背。
那時,他感到安塞爾手背一顫、倒吸了一口涼氣。亞爾林擡起頭,得意地看到美麗的少年微微瞪大了那對碧綠的眼珠子,正驚訝地看着自己。
就好像一尊塑像忽然有了生命,安塞爾這樣生動的表情,是亞爾林從沒有看到過的。
原來他不是會動的雕像,亞爾林心想,他也有一顆人類的心。
人間的故事總是有千奇百怪的發展,這次小意外奇妙地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領主的兒子和教會的少年漸漸成為了好朋友。巴奈特老爺對獨生子的友誼十分重視,他多次鄭重地告誡亞爾林,要尊重安塞爾,聽從安塞爾,決不能冒犯他。
一開始,亞爾林非常謹慎地遵從父親的指令,以對待長輩的禮節對待安塞爾。但是到後來,他發現這位少年表面高貴冷漠,實際上脾氣非常溫順。就好像忽然被人擰了手,他也不會想着擰回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對方,好像在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盡管安塞爾的神力無比強大亞爾林的心中還是升起了一股正義感和保護欲。
安塞爾對待朋友太過溫柔了,若是哪天被熟人欺負了,恐怕也只會默默承受,說不定還要為對方開脫。
他一直像騎士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安塞爾,但是到後來,他發現自己多慮了。
因為除了他,沒有人敢親近身份高貴的安塞爾。
安塞爾就這樣孤孤單單地長大了,他總是一個人待在靜谧典雅的教會裏,看着人們在他面前來來去去、跪拜祈禱,終日沒有什麽鮮明的情緒。
如果亞爾林不來找他玩的話,他恐怕連個說閑話的對象都沒有。
所以,當聖騎士殿的前輩一眼相中亞爾林,要帶他去王都進修時,亞爾林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他這位朋友。趁騎士前輩與父母商談進修細節時,紅發少年連夜跑到教會尋找友人。
那時,因為家裏忙于接待尊貴的來賓,亞爾林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來看望過安塞爾了。
教堂後殿是神官的居住區域,亞爾林輕車熟路地來到安塞爾的房間,卻發現友人的房間門口堆積着許多藥材和書籍,一向安靜的居室傳來了孩童的哭泣聲音。
推開門,亞爾林更加驚詫地看到,安塞爾抱着一個皮膚黝黑的小男孩。他溫柔地拍打着小孩細瘦的肩膀,輕輕哼着聖歌哄他入睡。
安塞爾也只是個少年,抱了一會兒便覺得吃力。亞爾林見淚痕滿臉的小孩已然入睡,甚至輕輕地打起了呼嚕,便幫着安塞爾把孩子放到床鋪上。誰知,安塞爾一松手,那孩子便像察覺到了什麽。他在睡夢中伸出手,緊緊地拽住神官的衣領,仿佛抓住了一只救命稻草。安塞爾只好也在床上躺下,小孩順勢滾進他的懷裏,像只黏人的小狗。
亞爾林簡直為這小子的大膽僭越震驚了,安塞爾卻溫柔地撫摸的他的黑色短發,解釋了孩子的來歷。
原來這孩子的身世凄苦,他被遺棄在城外的荒原中等死,是獵人們把他撿了回來。城裏開餐館的老托比收留了他,還給他起了名字叫阿萊。自從進城以後,阿萊徹夜徹夜地夢游不醒,實在是把老人家累得心力交瘁,于是送到教會請求幫助。教會的神官中只有安塞爾懂得治療夢游症的魔法,少年自然肩負起了照顧阿萊的重任。
施法過程是很迅速的,但是阿萊睡着後十分容易驚醒,只有待在安塞爾身邊才能安然入睡。安塞爾感到義不容辭,便長久地照顧起了這個孩子。
亞爾林聽了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堂堂神官居然在一個夢游的小孩子身上浪費神力,實在是大材小用。但是安塞爾反駁,人間已經和平了千年,他空有一身神力無處發揮,倒不如照顧照顧小朋友。
因為連續多日缺乏睡眠,安塞爾的眼下已經有了淡淡的青紫。不過,亞爾林注意到,好友看小孩子的眼神無比柔和寵愛,就好像他是他的弟弟或者親人一樣。
亞爾林忽然意識到,不光是阿萊需要安塞爾的關照,安塞爾也無比渴望阿萊的陪伴。
安普頓終于有第二個願意親近安塞爾的人了,而且這一位全心全意地依賴他。亞爾林從前覺得自己的好友像是天上的人,随時随地就會消失。但是那幼小的生命宛如細嫩的枝蔓,溫柔而有力地搭在了安塞爾肩頭,讓他心甘情願地留在人間。
這樣也不賴,亞爾林心想。
後來,他老老實實地跟着聖騎士殿的前輩去了王都。
這一去,就是滄海桑田。
王都已經被吸血鬼女王牢牢控制,亞爾林一行人逃出皇宮後,便馬不停蹄地朝安普頓疾速前進。多日的車馬勞頓令亞爾林心力交瘁,前途未蔔的旅途更是讓他無比焦慮。
原本,他以為只要找到了蒂安娜,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但是現實情況遠遠比他想象的複雜。瘋狂的女王、黑暗的王都、力不從心的教會……一切都預示着長達千年的和平歲月即将被打破,巨大的黑暗陰謀将吞沒每一個渺小的靈魂。
是的,渺小。
亞爾林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
天地茫茫,億萬時光,在高于人類的龐大力量面前,凡人是多麽渺小。他們宛若困在蛛網中的脆弱蝴蝶,在名為命運的大網中迷茫掙紮。他們不知過往,不知前途,不知現在。他們甚至不能理解人類本身,理解周身的因果循環。
天空、海洋、高山、原野……它們在何時出現,又将在何時消失?
凡人、獸類、樹木、花草……他們從哪裏來,又要往哪裏去?
人類帶着無數疑問來到人間,又帶着無數遺憾悄然離去。漫長的時光将磨平生命留下的所有痕跡,如果生命的重點就是虛無的滅亡,那麽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蒼穹中的神明默默地注視着苦苦掙紮的凡人,從不給出任何回應。
灰暗的思緒仿佛陷入了無法逃離的死循環,亞爾林的戰意愈加低落,常常埋頭趕路半天,一句話都不說。
蒂安娜注意到了他的不對勁,但在急迫的局勢之下,她也沒有更多精力去關照亞爾林的心情。她為衆人的馬匹施加了腳步輕盈的增速魔法,饒是如此,等到一行人趕回安普頓時,也已經是小半月後了。
安普頓,這座曾經的光明之城,一點點失去鮮活的生命力,變成了一朵迅速枯萎的玫瑰。
當蒂安娜和亞爾林一行人進城時,這座城市因為吸血鬼的陰影而陷入了無邊的恐怖。
沒有人知道仲夏日當晚有多少吸血鬼潛入了安普頓。這些黑暗的靈魂躲在暗處伺機而動,每天都有市民受到殘忍的攻擊,或死或傷,甚至是瘋癫無狀。更多的人是突然之間徹底失蹤,永遠地消失在人們的生活中。
他們是否還活着?他們還是不是人類?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所有人都在懷疑彼此的身份,所有人都在恐懼彼此的交往,只有閉門不出、把自己困在牢籠之中,方能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亞爾林一行人謹慎地通過城門關卡,緩緩步入城市之中。
道路兩旁的商店全部大門緊閉,街道中上沒有一個路人,死氣沉沉的氛圍令人感到無比窒息。外地人聽說了吸血鬼的傳言,早就不敢接近這座死城,市民們失去了生活的熱情,終日生活在恐懼之中。
亞爾林的心越來越冷,經過市中心廣場時他匆匆一瞥,夏季節日的歡樂氣息早已消失殆盡,曾經熙熙攘攘的宏偉廣場空曠無人,灼熱刺目的陽光令人不能擡頭直視。
廣場中央的地面上,淩亂地堆積着十幾堆黑灰色的粉末,似乎是什麽生物的骨灰。那景象突兀而刺眼,亞爾林粗粗數了一下,大約有十三堆骨灰。
是什麽人被燒死了?
當然沒有人回答,但亞爾林感到了不好的預感。他加快腳步經過廣場,帶領衆人來到教會。
當初安塞爾安排了幾位神官留下守城,現在只有一個人還活着。
這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女神官精神恍惚,身上的白袍污穢不堪,長發油膩地糾結在頭頂。沒人知道她遭遇了什麽,或許是巡查時遭到了吸血鬼的襲擊,或許是目睹了同伴們被敵人撕碎的恐怖情狀,這位活潑開朗的女青年徹底瘋了。
但是她依然固執地留在教會中,守護着早已崩塌的誓言。
伊麗莎白目光渙散,口中呢喃不停,蒂安娜湊上去細細傾聽,只能依稀辨認出支離破碎的攻擊魔法咒語。瘋癫的神官無法回答蒂安娜的任何問題,空空如也的教會也不能為他們提供任何補給幫助。
亞爾林只好帶着大家來到了市長的家。巴奈特老爺傾其所有地招待了大家,聽說蒂安娜有意出兵夏宮,他還派人在城市中奔走相告,最後派出家族親兵,勉強湊齊了一支隊伍。
出發前,蒂安娜的神色無比沉重。她親自換上了戰甲和長槍,将長發緊緊挽在腦後。亞爾林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後,王都來的神官們也全部出動,這支參差不齊的軍隊在壓抑的氣氛中來到了城外的夏宮。
再一次回到夏宮,亞爾林的心情早已不像上次戰意盎然。這座皇家行宮恐怕是小女王專門建造用來圍攻安普頓的堡壘,宮殿四周的荊棘叢林看起來陰暗可怖,讓人心底發涼。
那時他低估了敵人的力量,但是這次,他低估了蒂安娜的力量。
蒂安娜擁有奧羅拉的神體,她幾乎是半神的存在。她命令軍隊在夏宮外駐紮,只帶了幾位親信神官和亞爾林便親自踏入了叢林。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一次大家小心翼翼地尋找着黑魔法陣的盲點,大主教運轉神力,碧綠的眼眸閃動着瑩瑩的光輝,所有的魔法印記和符咒在她眼中一覽無餘。蒂安娜小心翼翼地尋找着安全的道路,帶領大家悄無聲息地穿行在荊棘之中。
夏宮明明近在咫尺,然而衆人為了躲避陷阱、左彎右繞,用了足足三個鐘頭才安全地到達門口。也因此,他們的行蹤早被宮殿高窗邊的伯爵盡收眼底。
偏偏在這個麻煩的時候來了……
哈瑞亞特煩躁地放下窗簾,快步來到夏宮的大廳,那裏正搭建着通往迷霧森林的傳送魔法陣。作為最重要的俘虜,安塞爾早已被束縛在傳送陣旁邊,小狼則寸步不離地守護着他。
哈瑞亞特到來時,大廳中央的傳送魔法陣已經開始隐約發出紫光,幾位黑魔法師圍坐在陣法周圍,正不斷地往法陣中注入魔力。
伯爵焦躁地在黑魔法師背後踱步,大聲詢問道:“還沒好嗎?”
因為魔力幾近透支,一位黑魔法師臉色蒼白、額前布滿了細汗。他答道:“來不及了,最多只能送兩個人去迷霧森林。”
蒂安娜他們已經殺進了夏宮內部,前殿傳來了兵戈碰撞的激烈聲音,錯亂的腳步正在向這裏逼近。
情勢危在旦夕,如果安塞爾落入他們的手裏,那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可惡!”哈瑞亞特憤恨地咬了咬嘴唇,一把抓過安塞爾踏入法陣中央,“運轉法陣!送我們兩個人離開!”
小狼敏捷地撲進魔法陣中央,緊緊地貼在安塞爾的身邊。
黑魔法師咬緊牙關,擡起雙手釋放更多魔力:“只能送兩個人走,再多的話法陣會承受不了的!”
“滾開,別礙事!”伯爵狠狠地踹了一腳阿萊,小狼死死咬住他的靴子,怎麽甩也甩不掉。
安塞爾忙道:“不要踹他!”話音剛落,卻被哈瑞亞特一把掐住脖頸!
吸血鬼伯爵把他架到身前,面目猙獰道:“阿萊你考慮清楚,如果我不能帶安塞爾走,那我寧願殺了他也不能讓他跟蒂安娜彙合!”
“放開他!”阿萊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銀灰色的獨眼看起來暴躁而恐怖。
哈瑞亞特放到安塞爾脖子上的指尖立即向裏收緊,那白皙勻稱的脖頸上多了五個血洞。安塞爾雙手被縛,只能痛苦地幹嘔嗆咳。
“放開他啊!”阿萊憤怒地狼嚎咆哮,在兩人身邊不斷轉圈,尋找伯爵的弱點。
吸血鬼露出尖牙威脅道:“滾出去!”
“……”
阿萊無比怨恨地退出法陣,銀灰色的左眼死死地盯着伯爵。
緊鎖的大廳木門受到了光明魔法的攻擊,奧羅拉的長槍毫不留情地戳碎了鎖門的鐵鏈。
敵人就要進來了!黑魔法師們拼命催動法陣,強大的魔力流動中,整座大廳都開始微微顫動。
伯爵身立法陣中心,右手依舊緊緊掐着安塞爾的脖頸。他擡了擡下巴,發出殘忍的指示:“阿萊,我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用你的生命守護傳送法陣。如果我和安塞爾不能到達迷霧森林,那麽我一定會殺了他!”
“不要……阿萊……”安塞爾蒼白的臉頰露出了缺氧的不正常紅暈,聲音聽起來脆弱又祈求。
“嗚……”阿萊低低嗚咽一聲,他惡狠狠地看了一眼心狠手辣的吸血鬼,咬牙背過身去,做出了保護法陣的攻擊姿勢。
“轟——”
大門轟然倒下的巨響讓所有人頭皮發麻,一位身披銀甲的女戰士踩着門板闖了進來。
她幹脆利落地脫下頭盔,随手丢在一邊,頭盔在地板上滾了幾下很快停住了。女戰士撩開額前略顯淩亂的金色長發,露出了與安塞爾無比相似的美麗面容。
法陣中升起了紫色濃霧,巨大的圓形符咒開始徐徐轉動。透過濃重的魔氣,安塞爾眼眶一熱,高呼道:“姐姐!”
安塞爾,我來了!蒂安娜舉起手中的銀色長槍作出投擲姿勢,滔天巨浪般的神力全部注入在精鐵打制的銀槍中,鋒利的槍尖開始興奮地顫抖,迫不及待想要刺穿敵人的胸膛。
蒂安娜的目光無比專注,她緊緊盯着傳送法陣,助跑幾步後大力擲出長槍。銀色長槍化作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帶着巨大的力量迅疾而準确地刺向守護法陣的黑魔法師!
誰料,斜刺裏忽然冒出一只身形矯健的黑狼!
那小狼拼盡全力淩空一躍,用肉身化作盾牌,猛地将長槍撞得偏離了目标。
“嗯?”蒂安娜眉頭一皺高擡右手,剛剛落地的長槍便如有生命般騰空飛起,回到了主人的掌心。
“呼……呼……”飛行中的長槍把小狼撞得頭暈眼花血流如注。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了片刻,掙紮着想要擡起頭,卻被血液模糊了狹窄的視野。
安塞爾、安塞爾……小狼念着心裏那個名字,忍耐着四肢百骸的強烈痛感,踉跄地重新站了起來。
蒂安娜将銀槍立在身前,左手淩空,十指如飛地畫了一個閃閃發光的攻擊魔法符咒。
小狼憤怒地仰天咆哮,然後他四爪加速拼命奔跑,直直地向蒂安娜沖來。
蒂安娜皺了皺眉頭,根本沒把小狼放在眼裏。她左手不停繼續畫魔法陣,就在小狼快要接近她時,她拎起長槍看也不看随手一刺,小狼躲閃不及,被正正刺中左邊肩胛骨。
猙獰的傷口血肉模糊,周圍的黑色狼毛被血污弄得黏膩不堪,幾乎窺見森森白骨。但是,小狼倔強地又一次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朝蒂安娜走來。他的生命力極其頑強,勇氣也無比驚人。小狼死死咬住蒂安娜腳腕處的铠甲,阻止她破壞傳送法陣。
蒂安娜不勝其煩,手中捏了個光球便要了結小狼的性命——
“——不要!”
法陣中央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呼,那聲音是蒂安娜無比熟悉的,其中包含着憂慮、害怕、不舍種種柔軟的情緒,蒂安娜心裏一顫,條件反射般地停了動作。
小狼被未成形的光球掀翻在地,瘦弱的身體順着大理石板急速滑出,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猩紅血跡。
大廳中央爆發出刺目的黑色光芒,傳送法陣成功了!
可惡!只是短暫的一愣神就錯過了最後的時機,蒂安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弟弟消失在自己眼前,随後趕來的亞爾林難以置信道:“他們去哪裏了?!”
“迷霧森林。” 吸血鬼們不可能逃去第二個地方了。蒂安娜臉色一沉,她不能浪費神力再創造一個傳送法陣,只能快馬加鞭趕過去。
把虛弱無力的黑魔法師們全部解決後,蒂安娜發現那只小狼不見了蹤影。
大理石地板上留存着蜿蜒的血跡,斷斷續續地通往一扇落地窗。
蒂安娜走到窗邊,外面的荊棘鋒利而堅硬,瑟瑟涼風讓人渾身發冷。
逃走了嗎?
安塞爾那聲包含情緒的呼喚在耳邊再一次響起,雖然不知道小狼的身份,但是蒂安娜隐約察覺到,弟弟不願意那條小狼受到傷害。
還好及時收手了。
蒂安娜的神色有些憂慮,小狼身上帶着那樣重的傷逃跑了,它還有生存的希望嗎?
亞爾林也走到窗邊,擔憂地詢問道:“怎麽辦?”
蒂安娜收回視線,美麗的五官冰冷而決絕:“立即回安普頓,派出所有信使和信鴿通知帝國各大城市和莊園的領主,以及所有有爵位的貴族子弟:黑暗勢力再一次侵入了人類世界,王都已經淪陷,大陸危在旦夕,我們必須集結在一起,共同保衛家園。”
她擡頭看了一眼血色的昏暗天空,低聲道:“戰争又開始了。”
亞爾林年輕的五官無比凝重,他沒有問蒂安娜為什麽是“又開始了”,而是默默地轉過了身,腳步沉重而堅定地離開了夏宮。
一直以來,位于帝國邊境的迷霧森林都是人跡罕至的恐怖地方。
這是一個藏污納垢的邪惡居所,無數為人類厭惡的黑暗生物在這裏獲得了生息的空間。它存在于地圖和歷史書中,存在于孩童的夢魇之中。如果說安普頓是光明之城,那麽這裏就是黑暗的王國。
傳送法陣将伯爵和安塞爾送到了一幢華麗但陰森的城堡前。
紫霧散去後,伯爵才松手放開了禁锢。安塞爾嗆咳着倒在地上,美麗的眼珠沁滿了晶瑩的淚水,白皙的脖頸間則血污一片。
一個氣質威嚴的銀發吸血鬼站在面前,哈瑞亞特伯爵向他行了一個貴族禮儀,嚴肅道:“父親。”
親王點了點頭,目光轉向了安塞爾。
安塞爾眼神渙散,似乎還沉浸在剛剛殘酷的戰鬥場面中。
說是戰鬥,其實是阿萊單方面挨揍罷了。他根本不是蒂安娜的對手,卻因為伯爵的威脅,傻乎乎地去跟她硬碰硬!
這個笨蛋!
如果、如果他死了的話……
親王輕咳一聲試圖引起神官的注意,他整了整頸間的領結道,“我是哈瑞亞特親王,很榮幸見到你,安塞爾·薩德納,想必我的兒子已經告訴你我們的計劃了。”
安塞爾擡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哀傷又悲憫,仿佛在一只令人同情的可憐蟲。
這眼神讓哈瑞亞特親王感到很不舒服,他仔細地打量了神官一會兒,忽然提高聲音詫異道:“你恢複神力了?!”
“怎麽可能?”伯爵難以置信地反駁父親的言論,“如果他恢複了力量,那種情況下怎麽可能乖乖地跟我走?”
親王在安塞爾面前蹲下,伸出手重重地摁在他的頭頂上。安塞爾被摁得揚起了下巴,卻沒有反抗。
“你真的恢複了力量……”親王驚訝地收回手,态度變得恭敬了不少,“恐怕是在傳送法陣啓動的同時,失去的神力回到了你的體內吧?當時的情況一定很急迫,你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所以才重獲神力。”
聞言,伯爵不禁回想了當時的情況。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不屑地冷哼一聲。
肯定是因為那只該死的小狼。他嘗試了那麽多種方法都沒有幫助安塞爾恢複神力,但是一看到阿萊快死了,安塞爾居然輕易地重獲了驚人的力量。
不過呢,一切都太晚了。除非安塞爾再一次使用傳送法陣,否則他根本無法回頭。就算他回去,也只能看到小狼的屍體。
這一次,小狼是被他的姐姐親手殺死的……他連複仇都無法做到!
伯爵俊美的五官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安塞爾站起身,輕輕拍掉了身上的灰塵。
一邊的親王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位奧羅拉的分身,想了一會兒,他忽然提議道:“安塞爾,你想看一看辛西娅的神體嗎?”
“父親?!”哈瑞亞特伯爵難以置信地看着語出驚人的親王。辛西娅的神體雖然已經不能使用,但那是女神的象征和尊嚴,怎麽能夠輕易展示給敵人?再說,現在小女王也在自己的神體邊休憩,那種虛弱的狀态怎麽能夠讓安塞爾看到?
面對兒子的反對,親王優雅地擺了擺手,淡淡道:“無妨。”
他注視着安塞爾,又一次發出邀請:“安塞爾,你從出生道現在都在忠誠地侍奉奧羅拉,難道你不就想看一看,所謂神明究竟是什麽?”
安塞爾沉靜片刻,點了點頭。
吸血鬼的城堡黑暗而華麗,回廊中鋪着長長的紅地毯,牆壁兩邊挂滿了各式家族人物肖像,一眼望不到盡頭。
親王支走了自己的兒子,獨自帶領安塞爾來到存放神體的房間,那裏是城堡最高的房間。房間大門一開,一股寒氣撲面而來。這是堆滿冰塊的房間,觸目皆是透明到發藍的冰塊。
安塞爾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親王卻像早已習慣了一樣,直接走向房間中央的冰床。好奇心讓安塞爾忍不住跟上前去,他調動神力維持體溫,呼吸的白霧漸漸變淡了。
冰床上躺着兩個面容相似的少女。
躺在正中間的那位少女有一頭海藻般的漫長銀發,她皮膚蒼白、雙眼緊閉,眉毛、睫毛、嘴唇上都蒙着一層冰霜,已然毫無生機,她恐怕就是失去了靈魂的神體。在她身邊,還有一位嬌小的少女。她穿着華麗的宮裝,似乎是陷入了恐怖的夢境,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她紅唇微分,正在喃喃地呼喚着什麽名字,應該就是辛西娅的靈魂附着的凡胎了。
分離的靈魂和無法回歸的軀體,多麽奇異的畫面。這就是……神明的面容嗎?
安塞爾低下頭,細細地觀察辛西娅神體的五官。
辛西娅的五官妖異冷豔,如果能夠睜開雙眼,不知會有什麽顏色的美麗眼瞳。令安塞爾感到意外的是,辛西娅的氣質并不邪惡堕落,反而有一種奇異的聖潔,隐隐約約中竟與光明神殿中奧羅拉的雕塑有些相似。
冰床旁,親王無限悲哀地嘆息一聲:“辛西娅的靈魂已經到極限了,再沒有合适的神體,她的靈魂會徹底消失的。”
安塞爾道:“神明也會消失嗎?”
親王點了點頭,道:“有時候,我覺得,神明與凡人沒有什麽不同。”
對于擁有永恒生命的吸血鬼來說,這樣的言論并不狂妄。安塞爾沉默了一會兒,親王忍不住開口問道:“安塞爾,既然你已經恢複力量了,那你有沒有感覺到體內奧羅拉的靈魂正在蘇醒?”
安塞爾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剛剛在傳送魔法陣裏,看到小狼渾身浴血、一次次撲向姐姐時,安塞爾感到自己的心都被撕裂了。就在小狼的身影被傳送法陣的紫霧遮蔽時,一股龐大的力量如排山倒海般重新注入身體。
同時,蟄伏在體內的靈魂核心也蘇醒過來。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玄妙感覺,從小到大,安塞爾從未感知過體內有他人的靈魂存在。可是一旦它真正蘇醒,一切又都是那麽自然,就好像從一開始它就一直在那個地方,從未離開過。
親王知道,現在沒有辦法強迫安塞爾配合他的計劃。如果是哈瑞亞特伯爵面對這樣的情況,恐怕只能放棄,但是親王不一樣。
數千年前,他是女神戰争的旁觀者,辛西娅的癡戀、奧羅拉的猶疑,再到後來兩人的決裂、奧羅拉的決絕,他全都看在眼裏。乃至千年後奧羅拉選擇降世為人的原因,親王的心中也有一定猜測,只是從未告訴過別人罷了。
親王擡起頭,目視遠方道:“安塞爾,我不打算逼迫你做什麽。但是請你好好想一想。千年以前,奧羅拉為什麽沒有斬草除根、徹底地殺死辛西娅?千年以後,她又為什麽要抛棄自己的記憶來到人間?“
神官沉默不語,他定定地看着冰床上痛苦呻吟、神志不清的辛西娅,手指一點點攥緊,體內那個陌生的靈魂核心仿佛正在悲哀心痛。
親王道:”你知道答案了,不是麽?
我的兒子不知道內情,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那就是,奧羅拉後悔了。她為了讓大陸光明永存,為了讓人類自由和平地繁衍生息,所以出手擊敗了辛西娅。但是千年的時光讓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錯。因此,她選擇來到人間,想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世間,看看她的選擇究竟是正确還是錯誤的。
可是人類也好,神明也好,都是會一錯再錯的愚者。奧羅拉擔心自己重蹈覆轍,所以這一次,她選擇抛卻全部記憶并且創造一個分身,以免被過去的常識和偏見蒙蔽了理智的雙眼。”
“安塞爾,告訴我。”親王低沉道,“告訴我你找到的答案。”
安塞爾垂下眼眸,淡淡道:“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可能存在純粹的光明。”
是的,沒有人可以一輩子行走在光明之中,也沒有人可以永遠被黑暗蒙蔽。天地間只有晝夜交替、四季更疊,萬物才有欣欣向榮的可能。沐浴在光明中的人高處不勝寒,在黑暗中拼命生存的孤獨靈魂,卻能淬煉出最純粹的愛意……
“安塞爾……蒂安娜是女神的本體,她沒有找到答案,但是你卻找到了!“親王感慨地喟嘆一聲,“我一直在思考,奧羅拉到底把她的那部分靈魂給了你?我現在明白了,你擁有的正是女神之心。”
頓了頓,他小心地說道:“那麽,你願意幫助我們嗎?”他耐心地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他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複時,一聲回應輕飄飄地傳入耳中:
“好。”
七天後,帝國邊境。
安普頓的加緊信件如同長了翅膀般飛速地傳遞到帝國各個角落,人類的軍隊迅速集結,大陸上所有向往光明的力量全部聚集在大主教的麾下。蒂安娜和亞爾林徹夜不眠,帶領着大軍浩浩蕩蕩地來到迷霧森林。
天空中的太陽為烏雲遮蔽,一輪血紅殘月在遠方遙相升起,在人們的頭頂投下了不詳的天相。
隐匿在黑暗中的生物們傾巢而動,奇詭異狀的獸人軍隊揮舞着鋼鐵巨錘,他們咆哮不止、幾乎撼動天際。人類軍隊毫無畏懼,各色家族的旗幟如同粼粼波浪迎風招展,穿着铠甲的騎士們組成整齊一個個整齊的方陣,從容不迫地向着敵方進軍。
戰場中央搭建起了一個巨大的法陣,親王将辛西娅放到了法陣中央。她已然神志不清,靈魂已經衰弱到即将破碎的地步。安塞爾則站在法陣中央,靜靜地等待人類軍隊的到來。
蒂安娜在軍隊最前方,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