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從小到大,從結婚到現在,路雅南還從未和他這樣吵過架,尤其是用這樣的口氣和方式。

她說,他們不是夫妻,連兄妹都不是……

她說的沒錯,路翰飛想,自己确實沒有任何資格去管她的事,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在自說自話,自己異想天開。

他甚至幻想過,如果二哥和二嫂能一輩子白頭偕老,那麽他和她是不是也能白首不相離?

好像真的是在做夢啊……他突然就想起小時候路雅南對着他吼的那句話,“路翰飛!從今天開始!你再也不是我的三哥哥!”

他勾起嘴角,摸了摸肩頭,自嘲地笑了,“原來你早就告訴我了,是我自己忘了……”

路翰飛想,他最大的悲哀不是路雅南對自己說了那樣狠厲決絕的話,而是她的憤怒,也許根本就不是因為他。

她只是領養的孩子,這句話是路燕飛說的。

那是剛上大一的時候,有天路燕飛帶着他們去山頂露營。晚上路雅南要上廁所,拉着路翰飛去把風,走到僻靜的林子裏,聽見路燕飛和唐亦柔也沒睡,出了帳篷在外面看星星閑聊。

所謂聊星星聊月亮聊人生大概就是如此了。

路雅南本不想偷聽,可他們聊的偏巧是她。

唐亦柔說,“路翰飛這個哥哥對妹妹可真好,不過她長得和你們倒不像呢!”

路燕飛說,“哦,我以前沒告訴過你,她只是我們家領養的孩子。”

這話題其實也沒有什麽問題,兩人在一起你侬我侬,難免會說自己家裏的事,彼此了解,說道路雅南也不奇怪。所以她也沒打算繼續聽下去,拉着路翰飛要準備換個地方。

可唐亦柔偏偏說了下一句,她說,“哦,那你們對她這麽好,可真是不容易。”

路雅南當即停下了腳步,因為她是被領養的,所以就沒資格被哥哥們寵愛嗎?哥哥們對她好,她應該當作無上的恩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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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有些話就是如此,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路雅南是那麽在意別人看法的一個人,尤其是二哥的看法。

所以,說到底她的怒火,從來不會為他而起,因為路翰飛就沒資格做可燃物,再高的溫度,也燒不着。

小雅南還是在意奶奶生日那天的事吧,她嘴上說明白了,放棄了,知道自己贏不了了,可是她一開口,仍是那個人說過的話。

說來也好笑,路燕飛對路雅南一直是這樣不溫不火的,可小雅南卻偏偏愛他愛得要死,人比人,氣死人,這話一點都不假。

路翰飛想了想,就又不怪她了,要說犯賤,誰不是呢?

只是這樣一個人睡覺,好可怕啊!他默默裹起被子,睡到了沙發上,沙發離書房——近一些。

每次和路翰飛生氣時,路雅南都會想,她上輩子一定是造了不可饒恕的罪孽,這輩子老天爺才會把路翰飛派下來折磨她。

又或許老天爺是公平的,在她命運坎坷的時候拉了她一把,就注定要給她吃點苦頭,于是把路翰飛派下來折磨她。

總之,他一定是被派下來的,不是常人!

小時候吧,她少女懷春喜歡二哥,這是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可偏偏有天路翰飛跑來告訴她,“小雅南,我有喜歡女生了,你猜是誰?”

她撇嘴不屑,“關我什麽事?”

他壞笑着說,“因為你一定猜不到啊!”

路翰飛有喜歡的對象,路雅南一點也不好奇,甚至說連知道都不想知道,可是他偏偏來挑釁她,挑釁女王的智商。

可她報了一連串她覺得符合路翰飛品味的,他都搖頭,反問她,“小雅南,那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她微紅了一下臉,“又關你什麽事呢?”

“我可以和你交換哦!”路翰飛提出了看似誘人的條件,可是這條件路雅南覺得好荒謬,“切,我為什麽要和你交換?你喜歡的人我一點都不好奇!”

“真的麽?”路翰飛極無恥地騷擾她,“你猜不到哦……無所不能的小雅南猜不到哦……猜不到啊猜不到……”

“啪!”路雅南擱下原子筆,憤憤地沖他勾了勾手指,路翰飛湊近,她在他耳邊輕輕吐出三個字,他原本嬉笑的臉一下僵硬了。

路雅南伸出一根小指把石化的路翰飛戳到了一邊,“現在輪到你了!”

他倏然收了笑,“哦,其實我沒有,我是逗你玩的……”

“路翰飛!你找死啊!”

就這樣路雅南就開始一步步被他牽着鼻子走,因為他沒有跳級,因為他叫她等,她就在大學裏一直等,等到畢業,等到二哥結婚。

什麽都是那句——“聽三哥的沒錯!”

沒錯個鬼啊!要不是他給自己喝酒,她怎麽會、怎麽會……

殺了他都不為過!

如果路翰飛真的因為這事糾結而死,也許路雅南可以說一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可偏偏折磨路翰飛的,遠不只她一個,她也就不必領罪了。

李雨手術後突然出現了肝膿腫的并發症。一般來說做肝癌介入手術後有并發症是很正常的事,但大多是膽囊炎、胃腸道粘膜糜爛潰瘍、脾栓塞這樣的小毛病。

肝膿腫,屬于罕見的并發症,他們科一年的肝癌介入手術裏還未必能碰到一個,偏巧就落到了這個李雨頭上。

也不知是他倒黴,還是路翰飛倒黴。

總之,李雨的母親,又一次大鬧了醫院。但是如果大鬧也可以分等級的話,這一次絕對比上一次殺傷力要大的多。

因為她還要狀告醫院挂羊頭賣狗肉。

“我明明挂的是路振英大夫的號!為什麽給我兒子做手術的是這個叫、叫路翰飛的!這麽年輕的醫生,有什麽資格做手術!我花了看主任醫師的錢,卻只弄來一個毛頭小子給我兒子開刀!現在把我兒子開出毛病了!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二二從問詢處抱頭鼠竄到了辦公室,“完了完了,那個李雨的母親可真能鬧!現在全亂套了!”

路翰飛整個人都懵了,徹底萎靡不振。

大哥路承飛拍拍他的肩,“翰飛,你別自責,這事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手術有風險,術後的并發症都是正常的,只能說這個李雨運氣不好,偏偏叫他撞上了肝膿腫。”

“可不是麽!”蘇岳說,“咱們手裏一百個病人裏總有那麽一兩個撞上小概率事件的,這本身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只能說,你運氣不佳,讓這樣的小概率意外和一個愛子如命的母親碰撞了,天雷勾地火。”

路燕飛也嘆了口氣,“要是這臺手術是爸做的,估計有意外他們也認了,偏巧是翰飛做的。我現在想明白了,難怪他們要從N市趕來咱們這裏,估計她兒子第一次手術複發後,她也沒少在喬醫生那裏大鬧。”

其實路振英一周就兩天手術,病人少說也有幾十號,如果全是他做根本不現實,基本上簡單的小手術,肯定都是分給科裏其他醫生的。腫瘤外科幾十號醫生,路翰飛的排名絕不是倒過來數,怎麽就偏偏遇上了這種事。

“我去和他們解釋吧。”路翰飛起身,“總躲在這裏,也不是辦法。”

路翰飛本以為李雨的母親只是愛子心切,如果自己将心比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她是可以理解手術的風險和意外性的。可是他忘了一點,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你就是絞盡腦汁也無法與之溝通,很不幸的是,路翰飛這場手術,把所有醫患糾紛的爆發點,都集齊了。

李雨的母親和丈夫早年離異,她獨自一人撫養孩子,自然是把兒子當作心頭寶,不容有一絲一毫的不好,孩子生病她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最極限,從外地趕來安仁,就是因為對原先的醫院吹毛求疵,這種人對什麽事都有過高的期望值,恨不得一次手術,終生免疫,稍有不如意,就無法接受。

如今遇上術後罕見的并發症,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家醫院的醫生都是黑心腸啊!我們來了一個禮拜挂不到號,住在這裏吃在這裏,都是給他們賺錢了!這也就算了,誰叫咱們老百姓就是吃虧的呢!可現在騙了我們一個禮拜的錢還不給我們治!說看不了,讓我們回去!呵,還不是因為我沒給紅包,沒給紅包就不給手術是吧!要不是我大鬧,能給我兒子做手術麽!我說呢,你們怎麽突然同意給做手術了,原來是找個實習大夫拿我兒子練手啊!現在把我兒子開出毛病了,就想不認賬!”

路翰飛的耐心和勸導她全然聽不進,自顧地在大廳裏叫嚷,引得一圈人圍觀。路翰飛沒轍,不得不反駁她,“我們什麽時候不認賬了,手術的風險在開刀前我們也都和你說了……”

他話未說完,就被李雨的母親厲聲打斷,“少來了!那麽多人都好好的,就我兒子出問題!什麽1%,憑什麽1%就要落在我兒子頭上!如果當初是路主任開刀,根本就不會有1%!像你這樣的醫生,你開過多少次手術,你有什麽資格給我兒子開刀!沒有開過幾百臺手術,你憑什麽接病人!”

路翰飛的忍耐力再強,到了這會也憋不住了,“如果人人都像你這麽想,請問我去哪裏做那幾百臺手術?如果每個年輕的醫生都沒資格上手術臺,那麽我們到了四五十歲,就能開天眼,一夜之間變成神醫?然後給你兒子開刀?這樣十幾年以後,還有能開刀的醫生了嗎?”

“那我兒子憑什麽就要給你做練手!”李雨的母親壓根就不是來和路翰飛說道理的,她歇斯底裏地狂叫,面目猙獰得簡直不像當初懇切追問他問題的老婦人,“我就一個兒子!你算什麽東西!你們做醫生的,只管開刀,從來不負責!我打聽過了,你年紀輕輕就能開刀,因為醫院是你家的對不對!你只要開刀就能收紅包了!你家都有這麽多錢了,還嫌不夠,你還想賺多少?”

大廳裏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路翰飛強壓着怒火一字一頓地問她,“請問我收你紅包了嗎?”

李雨的母親先是沒接上話,爾後突然哇地一聲哭倒在地,“天哪!就是因為我沒給紅包,你就要這麽折騰我兒子麽!他才多大啊!他還是個孩子啊!你怎麽狠得下心!”說着開始啪啪啪地抽自己的耳光,“小雨啊!都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沒本事,媽媽沒有錢,沒有送紅包,就讓你遭了這麽大的罪啊!”

路翰飛的最後一點理智徹底崩潰,他彎腰去拉拽李雨的母親要和她繼續争辯,“你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你這樣算什麽?無賴嗎?”

李雨的母親就地撒潑,同路翰飛拉扯了起來,場面幾欲失控,突然一個人走過來,利索地把他從混亂中拽了出來,沒等他回神,就已經把他拉進了電梯裏。

雖然在和路翰飛冷戰,可是一聽說他出了事,路雅南還是想都沒想就跑來四樓,果真是混亂一片,好在她及時趕到,拉走了路翰飛,才沒讓鬧劇繼續擴大。

“難怪大伯之前不讓你主刀,你就是太容易激動了。”路雅南一路把他拽到了醫院頂樓的天臺上才松開手,“這種時候,你就不應該出來,惹得病患家屬看到你就激動。”

“可我總得說清楚啊。”路翰飛煩躁地踢着腳下的碎石子。

“你說得清楚麽?”路雅南兩手抄在大褂口袋裏,靠在天臺邊,顯得特別平靜,“你啊,就是總把事往自己身上攬,有些事,做不到的就該承認。”

他聽了這話,思忖了一下,“你是不是還有別的暗指啊?”

路雅南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眼神,“嗯,猜對了。”她說着轉身扶着圍牆向下看,“你看,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人和事,我們能管得了嗎?更多的時候我們連自己都管不好。”

“可是總是丢不下。”他嘆了一口氣。

“你總希望每個病人都健健康康,這不是壞事,但是這卻是不可能的。”她說道,“就好比我在檢驗室,我也希望每個來做檢查的人都是健康的,這樣我就不用像宣判死刑的法官一樣給他們宣判,每當他們拿着化驗單,惴惴不安地向我詢問時,那真是再殘忍不過了。可是醫院就是這樣的地方,有人康複,就有人離世,有人痊愈,就有人複發。我們改變不了這些事,而你必須接受。”

她說着長籲了一口氣,拍拍他,“我先回去了,翹班不能溜太久,你自己想想吧。”

“小雅南……”他叫住她,問道,“對你,也一樣嗎?”

她停下腳步,沒有轉身,風吹起天臺上潔白的床單,她在那層層的白色中,猶如身在雲端,離他那麽遙遠,拼盡全力也無法觸及。

她說,“是的,路翰飛,對我也一樣。你管不過來的,我的事,我和二哥的事,都不用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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