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對方正在輸入……”
第十七章 “對方正在輸入……”
常明的手機關了整整一天,回到家才拿出來充上電,開機的時候卻是一片安靜。小姐姐沒有打過電話來,景豐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嘆了一口氣。
他想抽煙,摸遍了兜才想起來,煙盒子落在景豐家的陽臺上了。冰箱裏的酒喝完了還沒來得及買新的填上,他徒勞地錘了一下冰箱門,又重重關上。
他累極了,卻沒有睡意。走廊盡頭那扇房門緊緊地關着,已經很久沒有開過了。這房子兩室一廳,常明家除了方芸幾乎沒有別的客人,方芸也從沒在這兒住過,另一個房間常年鎖着。常明拖着步子走過去,深呼吸一口,擰開了房門。
燈光亮起來的那一瞬間,似乎驚起了飛塵,在空中跳躍了兩下。
常明沒有打掃過這個房間,雖然關着門窗,到底是落了很多的灰。那條藍白格子的棉布床單蒙着一層塵埃,看起來顏色更淡了一些。床頭櫃上的照片隔着玻璃,顏色依舊鮮豔着。照片裏,常明樂呵呵地從沙發後面抱着奶奶,奶奶手裏珍寶似的捧着常明的大學通知書,臉上的褶子一波三折,笑意洶湧。老太太一直說常明愛念書就念不愛念咱就不吃那個苦,可常明考上這麽個普普通通的大學,她還是高興了好久。
房間裏什麽都沒變,只是什麽都舊了。桌上那一盒還沒用完的雪花膏,都發黃了,竟還有一點點香氣氤氲。
常明輕輕坐在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床單,摸了一手的灰也沒在意。
“奶奶,”常明喃喃叫了一聲,很多話想說,在胸口纏成一團,最後沖出口,還是只化成兩個帶着綿長尾音的字,“奶奶。”
常明是個GAY。他小學畢業時父母分頭出軌,離婚的時候誰也不願意要他。老太太倍兒精神地把孫子護在懷裏,一句一句把兩個中年人數落得擡不起頭來。寶貝孫子她自己養,王八蛋們不要就不要,就當沒有過兒子兒媳。但是老太太可不是願意悶頭受委屈的人物,三兩句話一出口就讓他人高馬大的兒子和精明的兒媳就地抖三抖,每個月給常明的生活費不敢少拿一分。老太太拿着兒子兒媳給的錢,給常明買了這套小房子,上了大學又買了一輛代步的車,那車常明開到現在,便宜得很,雖然按時保養,也已經有些破舊了,但常明從沒想過要換。
常明高中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性向,一直不敢告訴奶奶。他怕,這種事情老年人怎麽接受得了,萬一像爸媽一樣甩手就把自己扔了怎麽辦。可後來,老太太自己發現了,她摟着早就長得比自己高的孫子铿锵有力地說:“明明喜歡什麽就是什麽,奶奶支持你,開心就成。”
老太太一輩子活得通透,晚年拼盡了力氣要護孫子周全,什麽都給他準備好了。可惜,她的孫子不争氣,通透只學會了一半。奶奶走的時候他的确沒有鬧,可是都這麽久了,他還是第一次重新打開這扇房門。
常明拿了個雞毛撣子,掃幹淨灰塵,又拿濕抹布把屋子全都擦了一遍。床單他有點舍不得換,這是奶奶走之前親手鋪的那一條。他撫摸了良久,才狠下心把它撤下來,換上一條幹淨的。
今晚他想睡在這個屋裏。這屋裏住過一個人,這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為他好,唯一一個知道他是GAY,唯一一個每天都告訴他要開開心心活着的人。
從景豐家的陽臺上倉皇地逃出來,渾渾噩噩半宿,直到此刻,常明的心才終于平靜下來。他以為自己會睡不着,沒想到他躺下沒多會兒,就在變了質的雪花膏香氣裏沉入了睡眠。
常明模模糊糊地記得,完全睡着的前一刻,他腦子裏竟然在想,沒吃到夜宵,不知道景豐煮的姜鴨面是什麽味道。
元旦假期過完,雜志社突然上緊了發條,大家都在忙着年終刊的事情,忙裏偷閑期待着年會。常明表現不錯,主編趕在春節之前給他轉了正,但随之而來的活也變多了。除了策劃和寫稿之外,他還跟了兩個作家,得天天盯着催稿。小雜志社,忙起來一個人身兼數職也是常事。
腳不沾地的忙碌,好歹是讓常明沒空去糾結方芸和景豐的事情。這兩個人好像約好了一樣,分別給了常明一個吻,然後齊齊消失在他的生活裏。
有一陣子,常明在心裏嘲笑景豐是鴕鳥,一有什麽不對勁就往廚房躲。現在他卻得苦澀地承認,跟景豐比起來,也許自己更像個鴕鳥。
最開始那一瞬間的憤怒和難堪過去,那一個吻的驚訝過去,常明隐約明白,景豐說的也許是對的。他不知道如何面對方芸,也不知道如何面對景豐。
是,他的确對景豐存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當那只是暗戀的時候,他尚且能夠自己收拾好心情,如今,卻變成這個他無力掌控的德行。原本糾纏的三個人,依然糾纏在一起,可卻是和他原本以為的不一樣的關系。他突然就像是卡在了一道窄縫裏,進退不得。
鴕鳥常明。他唾棄自己的懦弱,又繼續在工作裏茍且偷安。
貌似平靜的時光過了半個多月,終于在一個周六的晚上被打破。
常明洗完澡出來,就看見景豐發的信息:“小淳想你了,九點鐘能接一下視頻麽?”
半小時之前發來的,常明看看時間,還差兩分鐘就到九點了。他一陣手忙腳亂,都沒想到可以拒絕這一茬,脫下浴袍胡亂扯了一件衣裳往腦袋上套。
視頻邀請的鈴聲分秒不差地在九點鐘響起,常明捏着手機抿抿嘴唇,還是劃下了接聽。
景淳的臉躍入屏幕,他穿着厚厚的睡衣,頭發重新修過了,剪成一個幹淨的板寸。跟剛見面的時候比起來,這段日子他長胖了一些,能看得出,五官上跟他的哥哥景豐又些相似。想到這,常明看着他的臉,有點走神了。
“小明!”景淳抱着手機直笑。
“小淳呀。”常明回過神來,揮揮手,也笑着跟他打招呼。半個多月沒聯系過,常明覺得怪對不起景淳的。畢竟,這一切都不關景淳的事。
景淳笑着笑着又撇下臉來,眉毛皺成八點二十的形狀,看着怪可憐的。
常明心裏一緊,趕緊問道:“小淳怎麽啦?”
“小明,”景淳委屈地說,“不看我。”他想了想,又在空中比劃了一下,“這麽久。”
常明一時無言以對,只好說:“對不起啊小淳,我最近有點忙,沒能去看你,都是我的錯。”
景淳很懂事,見常明滿懷歉意,又急急忙忙地說道:“不是,不是。”
他表達能力不好,一着急話就更說不利索,急得眉毛都皺了起來:“沒生氣,哥哥說,忙。”
常明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心疼起來,連忙轉移他的注意力:“我知道,我都知道。小淳最近都幹了什麽?”
景淳興奮起來,掰着手指頭數給常明聽:“哥哥,打雪仗,畫小狗,吃飯,吃藥,看醫生……”
常明耐心地聽他說着,他數完一堆瑣事,又加了一句:“想小明。”
心裏一酸,常明笑了笑,回道:“我也想小淳,等我有空了就去看你好麽?”
“好!看我!”景淳忙不疊點頭。
常明正想再說點什麽,屏幕裏傳來另一個聲音:“小淳,把帽子戴好。”
景豐的大手伸過來,把一頂毛線帽罩在景淳的寸頭上,又拉了拉邊角。景淳乖乖地坐着,任他哥哥給他戴上帽子,又理好衣領。
常明心跳快了幾分。但景豐照顧完景淳就走開了,他的臉沒有出現,那雙大手也很快消失了。
一顆心咚地落回肚子裏,但又好像砸錯了地方,沒有歸位,反而咕嚕咕嚕滾遠了。
結束跟景淳的聊天之後,常明嘆口氣,又翻出一罐酒來催眠。這一陣子他每天都睡得很早,什麽都不想幹,連酒也好久沒喝了。冰涼的液體乍一入喉,常明打了個激靈,索性忍着寒冷猛灌了一大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手機響起來,常明摸過來一看,是景豐,客氣而疏離的幾個字:“麻煩你了。”
什麽意思?感謝常明陪他弟弟聊天麽?
這份禮遇太叫人生氣,常明簡直想罵人。他點開輸入框想質問他兩句,愣了半天,又關掉了。床上的被褥暖融融地散發着邀請,常明卻不解風情,他呈大字型躺倒在上面,僅剩的那點睡意也了然無蹤。
另一頭,景豐看着手機上方那一句“對方正在輸入……”閃爍了許久,最終卻什麽也沒收到。他大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臉。
景淳睡得正香甜,呼吸聲聽起來格外平靜。景淳纏了好久,景豐實在推不過去,才同意找常明跟他視頻。發出那條信息之後,常明半天都沒有回複,他幾乎以為自己要失信于景淳了,幸好,幸好常明沒有因為自己的唐突遷怒于景淳。
視頻通話的時候,他站得遠遠的,看着小小的屏幕中那個耐心陪景淳聊天的人,後來忍不住上前,去給弟弟戴上帽子,好像離手機近一點,就能真的近一點。
可他最終也不敢多做停留。
他看着景淳的睡顏發了一陣子呆,又掖了掖景淳的被角。
“小淳,哥哥有點羨慕你了。”景豐苦笑着說,然後又自嘲一般搖搖頭,回自己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