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然而雇傭的幾位并不買那面具道人的賬,他們都是儀山腳下住戶,從小聽着儀山娘娘的故事長大,有些還來這裏上過香,自然不肯去做砸神像這種犯晦氣的事情。

皮膚黝黑的擡棺人率先反對”東家,這事不能做啊,你給的錢是叫擡棺,可沒說砸神像。”

“對啊對啊”衆人點頭符合。

面具道人撚着拂塵“再加一百兩銀子。”

這是她第一次說話,聲音厚重帶着點啞,但依舊能聽出女子的聲音。

葉酌一聽便知“是張懸。”他奇道”她上午還沒有修為,怎麽突然又有了?”

溫行手指劃過水鏡,将視野定格在張懸背後的人身上,溫芒同一時刻開口“仙君,不對,我

們看錯了,有修為的不是她,是她身後的兩個。”

張懸身後,便是那兩個舉着魂幡的男人。他們都帶擦白粉,看不出形貌,身體消瘦的可怕,裹在喪服裏就像包着麻布的竹竿,臉上也塗滿了白粉,配上雪白的高帽,露出的一節手臂也是雪白的,加上迎風招展的白幡,整個人如同面粉堆裏滾過一圈。

葉酌道“所以張懸被脅迫了?”

老劉幾人對視幾眼,百兩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數目,這種金額面前,什麽狗屁娘娘都要滾一邊去 ,故而他們只是躊躇了片刻,便依言上前,周圍沒有趁手的東西,老劉喝了一聲,居然哐當一下,直接卸了擡棺的架子來砸。

宋章庭給他吓得一陣瑟縮。。

張懸背對着他,眼睛卻好像張在了背後,見他盯着看,頭也不回的指使道“你,把棺蓋打開。”

無論棺材裏的死者是誰,這都是極大的不敬了。

“啊……哦。”宋少爺呆愣片刻,然而擡頭一看老劉他們已經哐叽哐叽卸了儀山娘娘一條腿,正打算拆她腰間的配飾。

無人可以求助,大少爺深吸一口氣,閉着眼睛推開棺蓋,眯着眼睛往裏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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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裏面不是什麽結塊的腐肉,而是另一尊石像。

葉酌把水鏡對準棺材,只見裏面的神像僅有五六歲的小孩那麽高,面貌模糊不清,衣冠環佩卻十分複雜,眉間嵌了顆紅色寶石,形狀宛如一座小塔,腰間一排玉佩,從大到小一字排開,足有九個。

葉酌道“……我看着配飾有些眼熟啊。”

塔靈指揮“仙君把水鏡壓低些,那蓮花座上有字。”

葉酌依言壓低水鏡,只見蓮臺上有個小小的牌匾,端端正正刻了兩排字,字體繁複異常,似乎是已經失傳的古文字。

——簡心端肅鎮海崇寧仙君。

這居然是一尊無臉的葉酌像。

簡青見葉酌挑了挑眉,好奇的湊過來“這上面寫的什麽鬼字啊,怎麽和螞蟻爬一樣,你認得到嗎?”

葉酌矢口否認“我認不得,這些文字明顯來自上古,我怎麽認得。”

簡青使勁往前湊了一下,鼻子險些怼在水面上“可是……诶,我看那雕像怎麽和你一開始的造型有點像啊?”

他在腰間比劃了一下“腰間懸玉的人很多,但你這種大大小小挂了七八塊的,真的很少見啊。”

葉酌敲着他的頭讓他閉嘴,強行鬼扯道“你個土包子,今年就流行這種,王孫公子必備,懂嗎?”

他們雖然還在插科打诨,但葉酌的神色已經沉下來了。

要塑一座神像,不是按想象瞎塑的,通常要知道神靈的名號,評號和敬號。譬如簡心端肅就是後人給葉崇寧上的評號,這玩意其實和給皇帝皇後上谥號有點像,反正就是一堆好話使勁加,最好加的神靈本人都不知道你在寫什麽東西,反正葉酌這種花花腸子一堆浪蕩子的也能評上個“簡心”,

不過這玩意人間不通用,也猜不到,只有修仙的,甚至是了解下泉宮的,才知道他弟子一拍腦袋給仙君寫了個什麽評。

“鎮海”則是敬號,和仙君的一生的功績有關,但其實也沒有什麽實際意義。反正劍修嘛,也就是移山填海。“平”,“寧”,“鎮”,“定”這些字輪着用。

葉酌摸摸下巴“溫芒,你說誰想搞我?“

他可不相信有人吃飽了撐的給他立個像是仰慕他風姿儀态,但他一時也猜不到別人想幹什麽。

石像這種東西畢竟象征作用大于實際作用,你別說立個沒有臉的像,你就算雕一個豬,告訴大家這是崇寧仙君,叫大家都來拜,葉酌也沒辦法真的變成豬啊。如果說真的有一點用,大概是神靈的氣運會和跪拜的人交互,但是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更何況這點氣運對仙君無傷大雅。

溫芒道“塑像對你的氣運沒什麽影響,反正你氣運已經夠低了,掉不到那裏去。”

葉酌道”話不能這麽說。”他摸着下巴“其實還是能掉的啊,我在人間界其實算混得不錯的吧,有錢還有房,如果突然攤上什麽攤子,比如突然被賣進窯子裏什麽的,不就掉了嗎?”

溫芒白眼“我覺着你還有點躍躍欲試是怎麽回事?”

他們談話的功夫,水鏡猛然一抖,只聽嘭的一聲脆響,老劉他們已經把石像給推了,他們幾人同心協力,又把嬰兒大小的“崇寧仙君”從棺材裏抱出來,那石塊顯然不清,兩個人抱着搖搖晃晃的,他們簡單的掃了一下儀山娘娘的殘肢揚起的灰,就把“仙君”端端正正的放在石臺上擺好了。

葉酌道“改日我們找時間來把匾換了吧,供着我的像大殿上還寫儀山娘娘,是不是有點過分啊?”

老劉他們幾個搞定了,都從臺子上爬下來,幾人搓搓手,沖着張懸露出了憨厚的微笑“東家你看,這活兒幹了,那錢……”

張懸依舊跪坐在蒲團上,聞言才施舍一般的從“仙君”空白的臉上移開視線,“你們家在景城何處?”

老劉連忙道“我在城西槐樹莊。您明天差人給我送過去就好。”

其他幾人也趕忙說了。

待到張懸聽完所有人回答,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問“按景城的習俗,最高資格的葬禮需要多少銀錢?”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想到張懸問這個,最後都拿眼睛瞅家裏富貴還剛剛辦過葬禮的宋章庭,宋章庭不管錢,也只能硬着頭皮瞎扯“帶上念經的道士,吹拉彈唱的,大概要個百十量銀錢。”

“那好。”張懸一揮拂塵“我會為你們家裏送二百兩銀錢,至于超度,自然會有上清的仙長前來感謝諸位的貢獻。”

老劉等人尚在驚喜一百兩突然變成二百兩,唯有宋章庭汗毛倒樹,他往後退了半步,警惕道“什麽貢獻。”

張懸露出一絲詭笑。

下一刻,葉酌擡手揮散水鏡,高聲呵道“閃開!”

幾乎同一時刻,只聽一聲铮然劍鳴,溫行長劍出鞘,四散開來的劍氣斬斷矮牆,他人已直直墜入大殿之中。

老劉跌倒在地,眼前只見翻飛白影。。

卻是跟在後面持魂幡的兩人幾步錯落,只聽竹竿刺啦一聲從中間裂開,從中抖出兩把細窄的長劍,這兩劍幾乎完全一樣,只是一柄劍身有青色細紋,另一柄則呈黃色。兩劍如兩尾游魚,射向人群。

溫行轉身橫劍,恰好架住他們,他長劍一抖,劍光劃出,掀去半個屋頂,欺身逼向兩人。三人你來我往,只見劍氣淩空,險些沖到葉酌腳邊,溫行有意把他們同衆人隔開,纏鬥之中已然沖出破廟,直往空中而去。

葉酌快步追出去,然而他此時目力不同往日,溫行又動作極快,他看不太清楚,只能皺眉問溫芒。

簡白急道“如何?”

葉酌負數塔靈的話“我看不是那麽妙,這兩人也不知是何來頭,單打獨鬥遠不如你們長老,配合起來不一樣。你看“他指了指黃色那柄”這劍法看似殺意凜然,卻太過剛直,不通轉圜,另外一柄又轉折太過,殺氣不足,然而兩把相輔相成,此時看似是你們長老占了上風,但……”

他沒有往下說,簡白卻猛然一愣“殺意淩然,轉折太過,這兩人莫不是長舟渡月閣的春秋山人?”

葉酌點頭示意他往下說。

簡白接着道“聽聞長舟渡月閣有春山人與秋山人,善春劍與秋劍,兩人的招式便如您剛剛所說。”

簡青焦急道“可我聽聞兩位山人最是光風霁月,怎麽會半夜去給人擡屍?”他握住劍柄,正打算拔劍,被葉酌一把按住,他來不及言語,左手拎着簡青,右手拎着簡白,猛地向後一倒,連退數步,帶着兩個小弟子劃行好幾尺。

簡青扯着腰帶“你這是……”

下一秒,他的瞳孔陡然放大,只聽一聲瓦礫碎裂的聲音,他方才站着的地方被不知何處飛來的碎石砸出一個大坑,霎那飛沙走石,揚起粉塵無數。

原是這廟背着儀山一處高崖,高崖給劍氣震的山石崩摧,好些石塊搖搖欲墜。這幾人修為都極為恐怖,他們争鬥之勢已然引的雷雲變色,與景城烏黑的氣運相交,葉酌本來就老眼昏花,更看不清溫行等人的動作了。

于是他默默的把溫芒舉起來駕在頭頂。

簡青簡白意欲上前,葉酌一把扯住他們,斥道“想死嗎?你們長老什麽修為他同人鬥法,你們也能摻和?“他按着兩個小弟子的腦袋“下頭還有人,快去和我救人。”

葉酌帶頭,頂着溫芒沖入寺廟,簡青簡白去扶老李老劉,仙君細胳膊細腿,只能勉勉強強扶住吓的腿軟的宋大少爺,他們趕在那房屋土崩瓦解之前沖出寺廟,身後卻傳出了一陣細碎的呻吟。

張懸哽咽道“救……救救我!”

葉酌回頭張懸已經除了面具,臉色蒼白的和鬼一樣,依在門欄上,她顯然身體極為沉重,在布滿石子的地上艱難挪動,刮破了道袍。

簡白喝問“您這是何意?”

葉酌道“不要多問,先拖她出來。”

簡青簡白兩人應是,兩人剛剛扶上張懸的肩,卻見葉酌以然越過了他們,獨自一人走進寺廟,這廟宇的穹頂被碎石砸的破破爛爛,連立柱也塌了一根,看上去随時會坍塌,簡青不由急道“這是幹什麽!前輩回來!一旦山石落下,這個廟會給埋下的!”

葉酌擡手制止簡青接着講下去,他盯着面前的仙君像“簡白,過來。”

此時廟裏的燭火已經全部滅了,那張沒有臉的石像在漏光的屋頂下影影幢幢,唯有崇寧仙君四個字似乎塗了金粉,依舊流光溢彩。

他忽然問道“破的開嗎?“

簡白楞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石像。

葉酌指尖劃過背部一處雕花,指了指石像的後被“破開。”

簡白雖然不太明白,還是提劍劃過,石像從腰腹部位橫截成兩段,只聽轟的一聲,雕像臉部着地,激的地面都瘋狂震顫。這廟宇雖有香火,卻無住持,橫梁雕花久無人打掃,一時間塵土飛揚,幾人忍不住用手掩住口鼻。

葉酌卻仿佛無知無絕,快步上前兩步,從塵土中撿起了一小片青綠色的碎玉。

溫芒待在葉酌懷裏,目光熠熠的盯着指間那一小點碎玉,這玉水頭一般,也不是現在時興的碧綠,這麽小的個頭拿去典當行也買不了幾銀子,然而見過無數奇珍的塔靈卻仿佛在看什麽稀世之寶。

他慢慢的立起身子,緩慢而遲疑的說“這是……您的配劍……‘人間無數’的碎片?”

葉酌頓了片刻,輕聲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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