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溫行怔怔望着遞過來的那只手。

仙君帶着幕籬,看不見臉,然而他手指修長,骨節細瘦,指腹一層剝繭,輪廓相當漂亮,單單看手,就是極其适合握劍的樣子。

溫行垂下眼簾,勉強克制身體的顫抖,将手遞了上去。

——暖的。

原來就算是卧冰飲雪的仙人,他的體溫也和人類是一樣的。

那點淺薄的溫度就那麽透過兩掌相接觸的的地方傳過來,溫暖的燙人,溫行一時眼眶都紅了,再也控制不住手指抽搐的肌肉了。

葉酌一把握住,将他拽起來拉到自己身邊,他能感覺到徒弟情緒不對,就握着沒有松手,牽着他走過安靜的人群,在大殿的主座上坐了下來,環視一周,笑道“想代我管教的那個是誰?且出來讓本宮瞧瞧。”

底下安靜如雞。

葉酌便站起來裝作要走,對溫行道“既然沒人有異議,我們就先走吧。”

此時有人終于坐不住了,只見紫衣道人出列,皺眉道道”仙君不可,這人早已堕魔,下泉向來公正,若仙君執意相護,實在有損天下第一劍宗的威儀啊。”

溫行當即便想跪下,他站在大殿最前,仙君旁邊,此時确實應該低頭請罪,然而葉酌的手牢牢握着他,雖然力度不大,溫行卻也不敢掙脫。

葉酌用手指點了點溫行的手背算作安慰,心道“還就怕你不出來。”

他冷冷的笑一聲,袖中光芒微動,下一秒,那道人居然給巨力攔腰一撞,直直的飛了出去,哄的一聲脆響,衆人擡眼,他竟然撞爛了明光一根金石立柱,頃刻間塵土四溢,可見力度有多大。

殿內一時噤若寒蟬。

葉酌垂下廣袖,一手收于腹前,掃視周圍,笑道“我怎麽不知道本宮同弟子說話的時候,不三不四的無關人等也可以插嘴了?”

端遺拿不準他的意思,對着他施了一禮,問”那照仙君的看法,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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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酌道“本宮的弟子自然是本宮來管教,況且堕魔一事自有理由。”他環視一圈“溫行堕魔是我的主意,我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們有意見?”

溫行猛然擡頭,難掩震驚。

再寵愛弟子的長輩,也沒有為了替弟子辯護當衆說謊的道理,況且他溫行,本不算什麽受寵的弟子。

葉酌安撫的握緊了他的手。

欺軟怕硬的處處有,葉酌如此說了,自然沒人再敢去觸崇寧仙君的黴頭,于是他先走一步,招來了九鹿玉攆,落在殿前。

葉酌率先上攆,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喜愛這個徒兒一樣,再次隔着素白的簾幔對着溫行伸出手,道“來徒弟,和本宮走。”

溫行略閉了閉眼,伸出了手,這一次,他倒是敢握實了。

這架車攆外頭看着不大,裏頭卻別有洞天。入門一座青玉的方形桌,帶四個蒲團,後頭隔着簾子還有個矮塌。

葉酌繞過桌子,盤腿坐下,剛剛他還好好擺了一通仙君的威風,此時單獨面對溫行,一時間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他伸手示意“坐。”

溫行依言坐下,他低垂着眉目,姿态端莊到了極致,脊背繃的筆直。

葉酌雙手交疊放上桌面,是不是敲一下桌面,難得這樣和徒弟相處,新手師傅還有些緊張。

他改變了聲音,加上隔着帷帽,也不怕被問出來,思慮片刻,還是決定先提他最在意的事情,直接開口”溫行……你介意提一下你是怎麽堕的魔嗎?”

溫行呼吸一窒。

葉酌本不想逼的太緊,見人為難,便連忙道“不想說也沒關系。”

溫行低着頭嗯了一聲。

他說完這話,一時找不到話題,溫行更是不可能主動開口,氣氛陡然沉默下來。

葉酌對溫行是熟悉的,溫行對崇寧仙君卻是全然陌生,甚至因為成長的關系,溫行對着葉崇寧天然處在一種扭曲的劣勢中,渴望親近又害怕傷害,傾慕中夾雜着懼怕。葉酌用這個身份面對溫行時,同樣也感到一種扭曲的愧疚,而且親疏有別,葉酌現在甚至不知道如何用仙君的身份開口,安慰剛剛這個受了驚吓的徒弟。

最終,他嘆了一口氣,從角落扒拉出來一個小箱子,把它平放在桌子上,然後伸手推向溫行,輕聲道“打開,是禮物。”

溫行卻沒有伸手去接,垂着的長睫不卻由自主的顫了顫。

他看似清醒的坐在這裏,其實思維已經有些模糊。

一方面,他的身體仿佛處在一種極度割裂的狀态,手上的肌肉分明在顫抖,他卻竭盡全力,想把手指掩藏在廣袖之下,不叫仙君看見這種狼狽,故而連擡手去接那個箱子都做不到,然而另一方面,他的內心又極度冷靜,仿佛靈魂已經脫離身體。

“你終于瘋了嗎?”

他聽見內心有個聲音,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平靜冷酷的如同白獄中腐臭的空氣,如同血管中流動的冰。他想“堕魔的時候沒瘋,白獄沒瘋,景城儀山沒瘋,現在你終于瘋了嗎?瘋出了癔症,瘋到天下的人都來看你的笑話?”

他用左手壓住顫抖的右手,最後整個身體都難以克制的震顫起來,腦海中卻平靜又自然的想“如果我瘋了,那是什麽時候瘋的?”

“是跪在明光殿的時候,是在江川的時候,景城的時候,還是在溫芒塔裏,我就已經瘋了。”

他思緒極為寧靜,像是刀子刮開腐爛已久的肉,神經全部壞死,連利刃也難以傷到分毫,他想“那我現在在哪呢?明光殿,還是要給押送到什麽地方?”

他的腦袋一時空空如也,無數念頭升起熄滅,最後只剩下一個,他想“那葉酌呢?我見他的時候瘋了嗎?我臆想出了什麽嗎?”

他一時惶恐的有些驚懼,靈魂卻又冷靜無比,甚至帶上了嘲弄的冷笑。

他想“也許從來不存在呢?葉酌本來就是只是,我腦海中幻想的一個影子呢?”

——一個壓根不懼怕魔修,一個客觀公正,一個願意和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堕落至極的自己親近的,不存在的影子呢?

盡管腦中思緒萬千,他還是故作平靜的把手放上了箱子,結果手指抖的厲害,那個小小的環控仿佛卡死了一般,怎麽也解不開。

葉酌的視線從來沒從溫行身上離開過,自然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的顫抖,他把一只手按在溫行手上,握的很緊,輕聲問他“怎麽了?”

他的聲音明明很溫和,甚至無奈中透露着包容,溫行卻陡然一驚,仿佛靈魂給人硬塞進了身體裏。他明明一直清醒着,卻仿佛已長夢百年,一時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葉酌也不催他,等他視線終于聚焦在了葉酌握着他的那只手上,才仿佛恍然明白過來。

——仙君燙人的體溫,是做不得假的。

溫行匆忙垂下眼,恭敬道“勞仙君挂心,無事。”

葉酌道“你是我的弟子,我當然要挂心。”

他自然而然的收回手“這是我第一次特意給人帶禮物,你不看看嗎?或許會喜歡呢?”

葉酌的潛臺詞是不喜歡也沒關系,然而溫行腦子一坨漿糊,當然什麽也聽不出來。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再擡手時已經平靜的一如往日,姿态端正優雅,又是那個欺霜賽雪的雪松長老。

打開盒子,裏頭是個玉冠,由整塊白玉雕成,散發着潤澤的光芒。

溫行抿住了唇。

葉酌伸手将玉冠拿起來,提着衣擺站起來,繞到了溫行身後,阻止了他想轉過來的想法,他撩起溫行的一縷頭發“你還沒有加冠取字吧,這是為師的疏漏,我幾年前就該做了,現在補上,你不怪我吧?”

溫行壓根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低低的回了一個是。

他其實很久沒有和人親近過,也很不習慣別人動他,仙君繞到他背後,他就正襟危坐,袖子裏的手指攪在了一起。

葉酌從車壁的暗閣裏摸出來個梳子,替他理好後帶上發冠,一邊整理邊角零零碎碎的亂頭發,一邊溫聲道

“其實我文學素養不太好,詩詞典籍學的都不怎麽樣,不太會取名字,也從來沒有給人取過字。”

他将一柄發簪穿過發冠固定住,溫行的頭發太滑了,有些難理,葉酌又理了一下,問他“你知道我字什麽嗎?”

溫行想搖頭,然而葉酌扶住腦袋叫他別動,只能道“弟子不知。”

崇寧仙君只留下了個道號,旁人提起也只叫崇寧,并沒有誰了解他的字號。

葉酌把脖子裏的碎發也绾上去,道“不知道正常,世人只知我叫葉崇寧,我許久都不曾聽人叫過字號了,不過做我的弟子,你還是要知道的,我字長歲,我父親取的,那時我還沒有修仙,父親說不求其他,旦求我一世安穩,長歲無憂。”

他玩笑一般道”這個字還是不錯的,起碼我活的确實很長。”

溫行不知如何接話。

好在葉酌也不需要他接話,他別入最後一縷頭發,回座位施然坐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道“我思索了挺久,瞧你看着氣運不錯,卻命途頗為坎坷,似乎已經經歷了不少劫難,便為你取字’盡年’,不需成就多高,但求寧和安平,盡其天年,可好?”

葉酌确實不擅長取名,他從百慕元君那裏借了車,過來的時候想了一路,覺着溫行之前被苛求太過,字號就不起什麽豪邁的,盡量往平安喜樂那邊靠。加上他自個字長歲,一拍腦袋便想到了盡年。

然而這到底是溫行的字,葉酌也不能腦子一熱草率決定,還是看着溫行等他的意見。

溫行端坐在那裏,他似乎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輕聲開口道,微不可聞的問“為什麽?“

葉酌一直在關注他,當然聽到了,便放下手上的活計,問他“什麽為什麽?“

溫行閉着眼“您不要求成就極高,我又已經堕魔,根本毫無優勢,下泉弟子千千萬,您扔了重新選便是,何必認我?”

他語氣還算平緩,葉酌聽出來其中異常尖銳的另一個問題,溫行其實是想問他,作為師傅,在他堕魔的初期,為什麽從未出現,抛棄也罷訓斥也罷,連個最基本的,作為師傅的姿态都沒有,就任他在萬古漆黑的塔裏住上了那麽多年,仿佛從來沒有認下過他,也毫不在意他是仙是魔。

——他在委屈。

這一句直言問的葉酌猝不及防,他卻也明白這本就是心結所在,根本避無可避,于是他直接道“對不起,這是我的錯。“他補充“那本不是你該受的委屈。”

溫行擡眼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笑一下,然而他正緊咬着下唇,眼角帶着薄紅,讓這個笑容略有些不倫不類,看着滑稽又可笑。

葉酌當然不可能去笑他,他坐直了身體,道“對不起,雖然這話說起來十分不真誠,但是是事實,你堕魔這事我并不知道,而且前因後果我到現在也不清楚,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把你扔在白獄裏。”

他補充“我不知道有那麽多風言風語,但不管外界怎麽說,如果你還願意,那麽現在你依然是我的徒弟,這和你堕不堕魔沒有關系。”

他嘆了一口氣,“你是個好孩子。”

于是剛剛還能保持平靜的溫行的陡然一僵,而後,他的眼角倏忽落下一滴淚來。

想來他命途坎坷,蹉跎許久時光,然而半生所求用一言蔽之,也不過是仙君平平淡淡的一句

“你是個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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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激動我的崽,仙君還給你做過飯,過段時間你們還要同床共枕呢(不是。)

我可以擁有評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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