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高建峰離開公墓時, 雨已經停了。
這場雨下的,就像是專為配合他煩躁的情緒似的, 可惜只打濕了他的衣服, 卻沒能消滅他心裏的那把無名火。
說不上是在氣他老爸,還是在氣他自己。
站在大街上,高建峰點了一根煙, 抽到一半,随着煙霧一起吐出的是一聲懦夫,這确是在罵他自己了——別說他沒有看信的勇氣,就連把信拿回家藏起來的勇氣都缺乏,他怕那信真是他媽媽寫的, 更怕那上頭會有所謂遺言一般的展望和期許。
能有千斤重嗎?他氣急敗壞地默默反問着自己。
可問完了,并沒有得到預期的釋然, 他知道答案是沒有, 但遺憾呢,仍然有可能讓人如鲠在喉。
熄滅了煙,高建峰掏出一把零錢,打算坐輛公交車回城。家暫時不想回了, 李亞男今天帶高志遠去上鋼琴課,與其等會兒和他老爸大眼瞪小眼相看兩相厭, 還不如站在外面淋雨痛快呢。只是要能洗個澡就好了, 他想起學校游泳館裏有一個常年被他霸占的櫃子,裏頭放着幹淨的泳褲,下雨天球肯定打不成了, 只能去游泳池裏發洩下精力。
晃悠回校門口,已臨近最後一節下課的時間,高建峰還沒進門,傳達室的老大爺就探出了頭,大爺在八中待的時間比校長都長,親眼見證了高建峰從一枚小正太長成如今身高腿長的大小夥子,連他每年今天請假這事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看見他出現,頓時露出一臉驚訝來。
“你怎麽回來了?這點都下課了。”大爺說着,忽然想到一件事,“建峰啊,今兒中午有個女的來找你,我說你不在吧,她還不信,站學校門口一個勁的問往來學生,對了,她說她叫杜潔,是不是你認識的人啊?”
高建峰神經頓時抽着一緊,杜潔還從來沒到學校找過他,“她說什麽事了嗎?”
大爺想想回答:“好像是孩子病了在醫院呢,看那樣是挺着急,後來還是你同學出來了,就是那個轉學過來的夏天,把她給領走了。”
“哪家醫院?”高建峰問,“她說了嗎?”
“三院,我聽見一句,好像是在三院。”
高建峰跟大爺道聲謝,轉身急匆匆地跳上一輛出租車,趕去了醫院。
此時手術已經結束,麻藥勁還沒過去,王寧依然在昏睡。人雖然無礙,但到底開了腹腔,臉上血色褪去,顯得有幾分蒼白病态,杜潔看得又是淚流不止,夏天只好先陪着她,想着等王寧醒了,再把她送回家去。
杜潔不知是急暈了,還是平時在家主要都靠兒子照顧,眼見王寧住院,她除了錢卻是什麽東西都沒帶,夏天粗略估算一下,覺得好歹應該放幾瓶水在床頭,等過兩天排氣能吃流食了,起碼還得再備個飯盒好打點米湯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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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打算出去買,一轉頭,卻見高建峰拎着一袋子東西進門來了。
倆人誰都沒料到對方會出現在視野內,高建峰估摸夏天已經走了,夏天則以為高建峰今天不會來,于是這個照面,打得雙方都有那麽點錯愕,頓了幾秒,還是高建峰先沖夏天點頭打了招呼。
之後,也就沒夏天說話的機會了。杜潔一見高建峰,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拉着他絮絮叨叨沒完,車轱辘話來回地說,大意無非是王寧那會疼得滿床打滾,可把她給吓壞了。
高建峰一直低聲安撫,病房裏條件有限,每張床也就配備一把椅子,杜潔坐着,高建峰就只能蹲在她面前,倒是極具耐心地聽着那些頗為神經質的敘述。
身上怎麽全濕了?夏天在對面皺眉看着他,順勢往窗外瞟一眼,發覺停了的雨這會兒又下起來了,還大有連綿不斷的趨勢。高建峰拎着的袋子裏,正好裝着他剛才想買的東西,還有幾條毛巾,一個小臉盆——可見高同學是相當了解杜潔的,知道當媽的不靠譜,病人這是兩眼一抹黑啥啥都沒有。
也難為高建峰了,他根本不知道王寧什麽情況,只能先去急診一通尋摸,之後又趕到住院部,一層層挨個護士站的問,好容易在外科病房查到王寧的名字,又得知只是急性闌尾炎,那吊了一路的心才總算平穩地落回腔子裏,跟着他就想到這些細節,索性又下樓,一股腦全買齊了回來。
夏天一直盯着他袖子上的水珠,盡管知道這人身體倍棒,心裏還是覺得不大是滋味,聽見高建峰問杜潔餓了沒,夏天幹脆自告奮勇,說下樓去買點吃的上來。
“等等。”高建峰出聲叫住他,從兜裏掏出個折疊雨傘遞了過去。
夏天看見那傘,一時更覺得窩屈,有傘不知道打,非弄得自己一身狼狽?他只覺得自己再待下去,得忍不住沖高同學翻白眼豎中指了,于是二話不說粗魯地奪過傘,轉身快步出了病房。
沒走兩步,高建峰就又追了出來。
夏天剛聽他說一聲“嗳”,立刻轉頭附送一記憋了好久的白眼,沒好氣地說:“你要是給我飯錢來的那還是別說話了,趁我發火前麻溜回去,信不信我等會在你飯裏下瀉藥?”
高建峰擡着一只胳膊,撐在門框上,下颌微微一動,沖他笑了下:“信……不過我是來告訴你,別買咱倆的,等會我請你吃飯。”
這倒……挺像句人話了,夏天怔愣一秒,也就沒繃住,輕輕地笑了笑。
醫院晚上不許留人,王寧的病情程度也不需要有陪床,在護士第三次不耐煩地轟人開始之後,高建峰終于把杜潔給連拉帶勸地弄走了。
三個人打了輛車,高建峰一直把杜潔送到家,夏天則留在車上當質押物,沒跟着下去。
等都安頓好,高建峰囑咐兩句準備撤,杜潔忽然想起來今天帶的錢不夠,她只付了手術費,住院押金還是夏天出的,忙不疊就要找錢讓高建峰拿給夏天。
高建峰忙按住她:“別找了,過兩天我們去看王寧,您再給他就行了,沒事,不差這兩天。杜姨我先走了,車還等着呢。”
他一溜煙蹿出門,杜潔哪能追得上。上了車,他半個身子又都被淋透了,夏天這回非常有先見之明的抽出兩張紙巾遞給他,沒說話。
出租車往學校方向開,因為下雨的緣故,路上行人和車都不多,街面上很安靜,車裏也沒動靜,除了雨刷器隔半分鐘固定一響,也就能聽見兩個人清淺的呼吸聲音了。
夏天本來攢着一肚子話,在腦子裏排兵布陣了一會,他自覺是個有重點的人,做事講究章法,譬如問話吧,直截了當地問“你今天幹嘛去了”,會顯得特別急躁,有種質問感;如果說“你今天為什麽沒來”,口吻又好像有點像教導主任訓話的味道。
所以依着他的想法,合該先半開玩笑地問“你今天曠課了?”,這麽一來,既能顯得關心,又顯不出額外的急切,算是他自以為、恰到好處的表達形式。
夏天琢磨明白了,轉過頭來。毫無預警地,高建峰那張側臉倏地跳進了他的眼。
此時,昏黃的路燈打在濕淋淋的窗子上,氤氲出一圈朦胧的淺淺光暈,高建峰的側臉就陷在那種半明半暗間,下颌的線條漂亮得足以令人心折,看上去像極了一尊不動不語的俊美雕像。
什麽循序漸進、不動聲色都被這股強烈的視覺沖擊給湮滅了,夏天脫口問道:“你今天怎麽沒來學校?”
高建峰兩根手指捏着鼻梁,似乎帶着點倦意地說:“去掃墓了,今天是我媽媽的祭日。”
夏天一怔,旋即迅速反應了一下日期,并且在腦子裏,镌刻下了這一組月與日的數字。
還該說點什麽來着,夏天倉促中像是遺失了所有的談話技巧,略顯幹巴巴地問:“那……都好吧?”
“嗯?”高建峰扭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挺好的,我看完她本來打算回學校,傳達室張大爺跟我說杜姨來過,你帶她去醫院了,我這才找過去的。今天的事,多謝你了。”
夏天哦了一聲:“不客氣,剛好遇見了,我反正也認識王寧。”
高建峰點點頭,按着鼻梁的動作停下來,這一天來回折騰,談不上消耗體力,情緒卻是起起落落,他阖上眼說:“我眯一會,到地方叫我。”
夏天看着他把頭窩在椅背上,微微側過身子,就像一只大貓驟然安靜下來,蜷縮在一角。姿勢找的可能不是很到位,半晌他又往裏靠了靠,長長的睫毛伴随着那一動,極輕地顫了下。
“你要累了,就先回去吧。”夏天心裏忽然有點發酸,“改天再吃……”
“我餓了,”高建峰低聲說,“嗯,陪我吃個飯吧。”
夏天嘆了口氣,沒說話,也再去打擾他的閉目養神。
但高建峰其實并不是餓了,而是渴了。到了學校附近做家常菜的館子,他先灌了整整一瓶礦泉水下去,然後故态複萌,拎着瓶冰啤酒,往桌上一磕,磕開瓶蓋,直接又喝了四分之一下去。
他喝酒時仰着頭,喉結有規律地起伏滾動着,夏天原想出聲讓他慢點,然而望着這一幕,他整個人卻像失語了似的,五秒鐘後,才幾乎慌不擇路般調轉開了視線。
再盯下去,他感覺自己那個沉寂了十幾年的、不可描述的部位,就快要揭竿而起鬧開革命了。
高建峰補充完水分,人即刻恢複了神氣,話題也就朝着正經路子展開了:“今天錢不夠,你住院押金交了多少,明天我帶給你。”
夏天猜到他早晚會這麽幹,說了數目之後,淡淡地問:“不該王寧還麽?你這麽搶在前頭,到底是欠了人家杜姨錢,還是欠了人家……命啊?”
高建峰窒了一下,半晌擡眸看着夏天,臉色依然如常:“這麽有邏輯推理能力,果然是年級第二啊。”
還有心思開玩笑,證明沒被觸及逆鱗,夏天思維奔逸地回想了下,覺得高同學似乎除了他爸和當兵這兩件事,日常生活并沒有什麽不能涉及的話題。
為人就是這麽幹脆坦蕩,半點都不遮掩。
“欠命麽?”夏天做了個挺浮誇的驚訝表情,緊接着又把杜潔的精神狀況,彭浩偉是怎麽安排的都一一說了,當然,也沒避而不談王安這個名字。
高建峰皺眉聽着,末了,說聲知道了,随即掏出他的涼煙,叼在嘴裏,就聽夏天問,“王安是自殺死的?”
對于擠牙膏似的問話或回答,高建峰一貫都不太耐煩,他點上火,把煙盒往夏天面前一推:“陪我抽完這盒,我告訴你答案。”
所謂這盒,其實就剩下不到十根了,夏天懷着舍命陪瘾君子的無奈,才點上煙,卻聽高建峰笑了下,“一手煙比二手煙強點,以後再有人對着你抽,你就該對着他抽回去。”
說完,他慢慢收斂起嘴角的弧度,以夏天猜到的信息“我和王安是小學同學”為開場,不急不緩,十分平靜地講了下去。